三人来到二楼东侧尽头的许厂长办公室。
进了门,李秘书指着戴誉,向坐在办公桌之后神色严肃的许厂长介绍:
“厂长,这位就是宣传科的宣传干事,戴誉同志。”
许厂长没有过多寒暄,望向戴誉,开门见山道:“戴誉同志,这两位是区工商行政管理小组的同志,他们有些事情想与你核实,希望你能配合调查。”
戴誉点头,镇定地与那两人打了招呼,便在他们对面的位置落座。
这两人中,戴眼镜的中年人负责问询,年轻的则拿着纸笔等待记录。
“戴誉同志,近日我们收到一封关于你的实名举报信。”中年人语气还算和煦。
他紧盯着戴誉的表情,见他还挺沉得住气,便继续道:“其中列举了多条你参与倒买倒卖,投机倒把的犯罪事实,不知你有什么想要解释的?”
“没有的事,我解释什么?”戴誉一脸莫名其妙,“既然有实名举报,您可以将人叫过来与我当面对质。即便他不敢来,您也应该说清楚举报内容,拿出证据吧,上来就给我扣了‘犯罪’的大帽子,恕我无法接受。”
做记录的年轻人见他语气强硬,斥道:“你横什么横,你以为没有证据我们会上门吗?”
“哦,那请您先拿出证据再说吧。”戴誉丝毫不肯退让。
中年人阻止了还想再次开口的同事,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整齐的信纸。挑拣着上面的一些内容对戴誉道:“根据举报,你近一个月以来购买了大量的半导体元件,金额高达上百元,至少可以组装十几个收音机。请问有没有这回事?”
若是他们有心,去半导体商店一查,就能知道他的购买记录,戴誉没有否认,“有啊。”
中年人看向他,徐徐问:“你买这么多元件做什么?组装好的半导体成品被销往了哪里?若是现在说清楚,还可以为你自己争取宽大处理!”
“目前只组装好了一个,摆在我家堂屋的饭桌上,没有其他成品。”戴誉淡定扯谎。
旁边的年轻人轻嗤一声:“花了上百块钱买元件,却只组装出一台半导体,莫不是鬼摸脑壳?你糊弄谁呢?”
戴誉看向他,笑了一下:“我猜这位同志一定对无线电领域知之甚少,才会说出这样的话。组装一台半导体,工序很繁琐。不是简单的将元件排列组合就完事了,还需要经历漫长的焊接过程。这期间若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导致半导体发不出声音,那原材料就算白费了。”
“像我这样花了一百来块就能组装出一台半导体的,都算是幸运的。你去无线电商店问问,好多人花了好几百块,还一台都做不出来呢。”戴誉撇嘴。
中年人伸手拦住同事,问:“一台成品半导体也才一百多块,既然组装的不好用还费钱,你怎么不直接买个成品收音机,还要这样大费周章?”
戴誉一脸严肃正经,“兴趣爱好啊。就跟那些收集邮票和古玩的人一样,就是玩儿。”
中年人对着举报信再次发问:“你斥巨资买了大量半导体元件,按照你的说法,这是兴趣爱好。那你的兴趣爱好还挺奢侈的,根据我们在啤酒厂的走访调查,你近期还个人出资购买了一台照相机?”
戴誉看向吴科长和许厂长,抱怨道:“我们宣传科已经提交过很多次购买照相机的申请了,却迟迟没有结果,这样严重影响了我们科里的正常工作。没有办法,我只好先个人出资购买了一台照相机,并且无私地提供给厂里使用。这事你们可以与我们科长核实。”
吴科长赶忙点头替他证明。
“可是刚花了上百元买元件,又花几十块买照相机,你哪来这么多钱?据我们了解,你刚进厂工作不到一个月,还没有领过工资。”中年人质问。
“我先纠正一下,买照相机,我花了一百二十块,不是几十块!”戴誉不理会那年轻人瞬间瞪大的眼睛,“我父亲是机械厂的八级钳工,工资近百块,别说让我买照相机和收音机,连我的前未婚妻都被供成大学生了。我在家的受宠程度,全机械厂皆知,你去家属院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
“厂里都买不来的照相机,你是怎么买来的?”年轻人不信他会这样清白,只觉其中必有猫腻。
戴誉解释:“厂里要在光学仪器厂排队预定,我是在寄卖商店买的二手货。”
“你买入的价格是新照相机的两倍,还说不是投机倒把?”年轻人抓住他的漏洞。
“新照相机多少钱我也不知道,寄卖商店报价多少,我就交多少钱。您若是能帮我证明他们投机倒把,高价渔利了,那我还得谢谢您。一会儿下了班您陪我去一趟寄卖商店,将我多给出去的七十块要回来。”戴誉正色,说着就要道谢。
那年轻人一噎,寄卖商店是国营商店,不可能搞投机倒把活动,他咋给戴誉证明?
中年调查员见戴誉不好对付、油盐不进,直接图穷匕见:“既然你说照相机是在寄卖商店买的,就将发票出示一下。另外,我们还要去你家里核实搜查一下。”
“可以,正好快下班了,你们跟我一起回家吧。”戴誉心里有底,半点不怵。
许厂长委派了李秘书代表厂里出面,跟着几人一起回了戴家小院。
让他做个见证,也算是对戴誉的一种变相保护。
戴母和戴奶奶见到自家来了这么多人,吓了一跳,急慌慌地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戴誉让他们进屋随便看,将上周末刚买一小包半导体元件拿给他们,又翻出了一张写着金额一百二十元的寄卖商店发票。
几人传阅了一遍那张发票,没发现什么问题就放在了一边。都将注意力放在了半导体元件上。
戴誉心中一松,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
当初怕厂里会问相机来路,他为了以防万一,花了五块钱从那卖照相机的黄牛手里买了一张寄卖商店的发票。
那黄牛果真厉害,进了商店没几分钟,就带着一张发票底联出来了。
没想到,这张半真半假的发票居然还真派上了用场……
戴奶奶明白了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眼睛一转,拍着大腿就哭诉上了:“几位领导,你们快帮我们家管管这个败家子吧!”
那年轻调查员以为这是一个突破口,能让这小脚老太太爆点料,忙扶上戴奶奶的手臂,让她坐下慢慢说。
戴奶奶挥开他的手臂不肯坐,只一韵三叹,用着农村老太太惯用的招牌哭腔,抱怨道:“我们家是拿他没办法啦!花了好几百块钱去鼓捣那个什么话匣子,结果鼓捣了半天只做出来一个时灵时不灵的。我老太婆想听个戏,还得不停去拍那木匣子!手都拍酸啦!这不是败家嘛!”
年轻调查员:“大娘,您还有别的要举报的吗?”
“有哇!”戴奶奶眼睛一瞪,“这小子上周又买了一堆破零件回来,你们不是公家的吗?你帮我把这些零件送回商店退了行不?我还偷偷留着他那个发票哩!”
那年轻人被这小脚老太太歪缠了半天,直到中年男人也被磨叨得不耐烦了,两人留下一句“有新情况还会再来”,便落荒而逃了。
戴誉偷偷给他奶竖了个大拇指,得到戴奶奶飞回来的一个得意眼神。
*
家属院的另一边,夏启航与赵厂长谈完工作上的事,瞅着天色不早了,便起身与他告辞。
一直等在客厅里的赵学军,见夏启航从父亲书房里出来,忙起身向父亲讨来了这份送客的差使。
夏启航与他客气地寒暄了几句,便并排向赵家小洋房院外走。
赵学军斟酌了半天,试探着开口:“夏叔叔,不知前段时间家属院里有关我与令爱的传言您听说了没有?”
夏启航点头:“略有耳闻。”
“这件事情是我考虑不周,唐突了夏露同志,更没想到的是,那会儿在我们附近还会有一群听墙角的小流氓。”赵学军顿了顿,“不管怎样,事情还是因我而起的,夏露也是受了无妄之灾。我还得跟您说一声抱歉。”
夏启航对于他认错的态度还是比较满意的。这件事情确实是他处理得不好,表个白弄出这么大动静,搞得夏露也被动地成为了舆论焦点。
赵学军见他神色平静,再接再厉道:“这件事我虽有错,却不是罪魁祸首。我认为最可恶的,是传播谣言的始作俑者,尤其是那个小流氓戴誉!当时听墙角的那群小流氓全是他的朋友,而且他也在场。根据谣言传播的内容来看,我认为有很大概率是那个戴誉放出的风声。”
“在这件事上,我和夏露都是受害者,只有他能从中得利,我觉得他可能是想利用舆论压力逼迫夏露同志就范。”
夏启航看他一眼,笑了笑道:“我自己生的女儿我还是比较清楚的。她是不可能因为别人的几句口舌官司便轻易就范的。这件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本就是无稽之谈,流言止于智者,我想明白人是没人会相信的。”
赵学军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夏叔叔,我也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不过上周末,在中国大街,我亲眼看见了夏露和那个小流氓一起逛商店。两人看起来很是,很是……”
赵学军吞吞吐吐,一副说不出口的模样。
“您看,那小流氓散播流言的目的这不就达到了嘛!他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直在觊觎夏露同志!”赵学军看着陷入沉思的夏启航,语重心长道,“虽然夏露拒绝了我的表白,但是做不成亲家,我们至少还是朋友。我听说那个戴誉的手上不太干净,好像一直在从事投机倒把的犯罪活动,已经有许多人向相关部门举报了。夏露的交际圈子一直在校园里,为人又比较善良单纯,我是真怕她被那个小流氓给带坏了!”
赵学军隐约看到夏启航唇角现出了一丝嘲讽,他一时摸不准对方是个什么态度。
于是点到即止,等待对方的动作。
一直直视前方的夏启航突然停下脚步,偏头看向他。在他肩膀上轻拍了两下,叹道:“你所说的事情我都清楚了,有机会我会向夏露核实的。也谢谢你一直关心她!”
说完没再理会他,背着手走出了赵厂长家的院子。
*
这天早上,戴誉从收发室陈大爷那里,收到了夏露留给他的一封信。
信的内容很简短,只说让戴誉在午休时去厂高中门口等她。
拿着信纸,戴誉心下诧异,这是老母猪上树大有进步啊!夏露又不怕被人发现与他走得近啦?
居然写信让自己去学校找她!莫不是在学校遇上什么麻烦了?
思及此,他没敢耽搁,吃过午饭就提前十几分钟等在了机械厂高中对面。
等待的过程中,近距离接触到那些面容青涩的中学生,戴誉第一次清晰意识到,看起来成熟的小夏同志,其实还只是小夏同学,人家还是在读中学生呐!
顿住徘徊的脚步,戴誉突然想到一个关键问题——
夏露不会还是未成年吧?
这……
想到对方是个未成年少女的可能性,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第38章
二合一
夏露奔向校门口的一路上, 都在回想昨晚与父亲的谈话。
昨天,夏启航到家时已经很晚了。
将孕期嗜睡的妻子哄去房间休息,他才敲响了女儿的房门。
发现夏洵还赖在姐姐的房间不肯离开, 夏启航揉了一下他的圆脑袋,商量道:“你先出去自己玩一会儿, 爸爸有话要与姐姐谈。”
夏洵的大眼睛在两人之间绕了绕, 虽然乖觉地没有反驳, 却也没跑出门去,而是转向了夏露平时更衣用的小隔间。
房间内只余父女二人,夏露将椅子让给父亲, 自己挨着床沿坐了。
见她开始不自觉地捻手指, 熟知女儿小动作的夏启航,心知这样郑重的单独谈话让她紧张了,遂安抚地笑笑, 直言不讳道:“爸爸想跟你谈谈那位戴誉同志。”
夏露不知怎地,心头没来由地一松。
来了。
长久等待的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了!
她浅浅吸一口气, 与父亲对视时, 眼神中尽是坦荡,“可以。”
夏启航见女儿一派坦然, 说出口的话便也直来直去:“我与你妈妈向来信任你,所以之前听到一些关于你的传闻时, 我们保持了沉默,一直没有与你核实过……”
夏露黑亮的眼珠紧盯着父亲, 犀利地问:“那您现在不信任我了?”
“当然不是,爸爸仍然信任你。只是, ”夏启航语气微顿, “之前那些只是谣言, 我也认为那是无稽之谈,但是今天有人告诉我,看到你与那个小流,那个戴誉同志在商店中出双入对。如此,性质就完全不同了。你年纪还小,作为父亲,我有义务引导你归入正途。”
与男性长辈谈论她的绯闻对象,即便这人是自己的父亲,夏露还是有些不自在。
不过她强忍了脸热,正色道:“我确实与戴誉是朋友。不过他并不是传闻中的那种人!我猜,跟您告状我俩出双入对的那个人,肯定没说是在哪个商店遇见我们的。”
夏启航的面色微不可查地僵了一瞬。
没澄清,没否认,开宗便阐明与戴誉是朋友,还在极力替他辩白,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