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姝尽力绷着自己的脊背,不让她自己有一点坍塌。
男人看了她半晌,还是低头将那簪子捡了起来。
他声音越发低下去,“摔坏了……”
俞姝一顿。
她的眼睛模糊看不清楚,但她下意识就用自己不灵光的视线,追看着那只“摔坏了”的簪子。
真的……就坏了?
五爷却一眼看住了她。
他突然抱住了她,俞姝睁大眼睛,他将她抱举了起来,令她坐到了一旁高高的案台上面。
她坐在案上,与他视线平齐,但又被他所圈,不得动弹。
五爷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的眼睛,看到了那眼中倔强不肯和软的情绪。
他重重叹了口气,将簪子拿回到了她脸前。
他在齐平的视线里,看住她,说不清是想笑又或者笑不出来。
“你这个口是心非坏脾气的小娘子,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
他问她,“若是坏了你也不在意,还用你那不好使的眼睛,追着看做什么?”
俞姝微怔。
男人再次叹气,说没有摔坏,在她追随簪子的目光中,将那红珊瑚的簪子,重新簪回到她发间,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只是平添许多痛与无奈。
“簪子没摔坏,别再丢到地上了,好吗?”
俞姝紧抿着嘴,转过了身去,外面的打斗声不知何时返回耳中,却渐小了。
她的人手怎么敌得过定国公的人马?
“你把我的人放了。”她道。
五爷看了她一眼,说好,出声让外面停了下来。
可暮哥儿还在哭。
“把孩子还给我。”
但这次五爷摇了头,“这不成。”
暮哥儿哭声阵阵,俞姝瞪大眼睛看向他,转身要从被他抱上来的高案上跳下来,可却被他环住,根本无从下来。
“暮哥儿在哭,你听不到吗?”
五爷看着眼前的女子,说听到了。
“暮哥儿从下了马车就一直在哭,你当时……不也没听到吗?”
男人一味抬着眼眸看着她,“你做娘的能狠心,我做爹的也可以。”
暮哥儿哭得更大声了。
俞姝心口起伏起来,她知道骗不了他了,也知道他不会轻易放了她。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不会给你做妻,也不稀罕什么定国公夫人,我就是彻头彻尾的反贼!”
她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下。
“定国公要诛杀我这个反贼吗?”
定国公詹五爷,在“诛杀”两个字里,被诛杀到了自己的心口。
这么多年,他诛杀过多少反贼,如今竟然反贼就在他眼前,问他要不要杀她。
想到林骁,又想到冷武阁里的精忠殿……
这乱世里的因缘际会,真是荒谬的可笑。
他们一早就怀疑过她,只是他一直不肯相信罢了。
到头来,事实仍然是事实。
“你……不必说这样的话,我不会动你。”
俞姝看过去,刚要开口问一句什么,他又道,“但我亦不能放了你。”
放了她,她就不肯回来了。
可俞姝昂起了头,“我今日没走成,我哥哥用不了多久就会知道。”
五爷不否认,他说是。
“俞厉会知道,以他的性格,还会陈兵压境。他一旦出兵,朝廷不可能没有动向,我亦会出兵。双方对战总要损伤,也许,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他一眼就能看到今后几月的情形。
俞姝亦不否认,“五爷说得是,但五爷若放了我,我哥哥便不会在此时起兵。”
五爷寡淡地笑了一声,看住了她。
“你也说了,不会在‘此时’,可你哥哥这个虞城王,早晚要跟朝廷动手,换句话说,早晚与我动手。就算你不在意,那么暮哥儿呢?一边是他舅舅,一边是他父亲!”
俞姝在这一瞬顿住了。
外面的风吹着树林,发出诡异的声响。
暮哥儿哭声渐渐消减,可小人儿哭得累急了,都快没力气哭了。
定国公詹五爷在此时再次开了口。
外面吵杂的声音静了静,他握住了她的肩头,一字一顿。
“让朝廷招安你哥哥,好吗?”
俞姝缓缓抬起眼帘,看向了他。
*
虞城。
俞厉和卫泽言一道下了地牢,见到了被关押起来的林骁和宋又云。
他的到来,林骁并不惊怕也没什么意外,倒是宋又云在他对面的牢房里,站起了身来。
卫泽言看了她一眼,摇头叹了叹气。
“这位冷武阁的大统领,你竟然窝藏在虞城之中这么久,你可真行啊。”
宋又云神色难看,低下了头。
林骁在此时,哼了一声开了口。
“你们的细作黑山,在京城为虞城传递消息,可是立功无数,我可没见到有什么嘉奖。今次不过是受我胁迫,才没有告发我,最多功过相抵,不再追究。”
俞厉没说话。
卫泽言笑了一声,不乏讽意,“林统领真有意思,对这位细作妻倒是一往情深。”
宋又云在这话里,抬眼看了林骁一眼。
林骁并不否认,亦不生气,“她是林某三书六聘娶进门的妻室,自然不能随便弃之一旁。”
他说完,瞧了一眼那卫泽言,直接对向了俞厉。
“虞城王,准备如何惩处林某?”
俞厉脸色很冷,一想到林骁这厮竟然坐上了自己虞城的护城将领,轻而易举地里应外合定国公的人,救走了宴温,便气不打一处来。
眼下被送出去传递消息的人还没抓到,他的妹妹只怕身份遮掩不下去了。
俞厉冷声,“自然是要惩处的,你免不了一死。”
话音落地,牢房气氛一凝。
下一息,宋又云砰地一声跪在了地上。
“王,此事是我之过错,是我窝藏敌犯!是我该杀!”
她报信之后,见林骁出城了,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林骁走了,就别再回来,这个罪过由她自己来背,也算是还了他换命的恩情。
可就在俞厉大肆出城捉他的时候,他竟然又回来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信步返回虞城。
他回来做什么……
这些日在牢里,她看到林骁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但他神色如常,在对面的牢房里,说虞城给的牢饭过于简陋,还不如冷武阁地牢的伙食。
他不提那许多,宋又云忽的就释然了。
她也没再同他多说过什么,两人就仿佛借住在此一样。
可这一场借住,也到此为止了。
宋又云给俞厉请罪。
“这过错都是我一人之错,请王当众处我死刑,以儆效尤!”
她不仅请死,还请当众处死,是真的准备赴死了。
林骁抬眼看向了自己的妻。
虽然是个细作妻,但也是他三书六聘娶回来的妻啊……
林骁笑了一声。
众人都在他的笑声中,朝着他看了过去。
他说没有这个道理。
“没得男人让女人替自己死的道理。”
他叫了俞厉。
“虞城王,还是杀了林某吧。至于我妻又云,她本是操持家务的宅门女子,为虞城做细作已尽力了,如果可以,功过相抵,将她放逐乡野。”
放逐乡野,多年之后,还是自由身。
他说得平顺,一切都在他口中仿佛落定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