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解放后,这里自然又是另外一番面目了,或者收为公有,或者公私合营,仅有的两三家珠宝斋也属于文物局管辖下了。
初挽要找的是钱先生,解放前他在廊坊二条经营着两家门脸,解放后,作为“基本守法户”在一些活动中顺利通过,不过他这个人精明,在公私合营之前,就已经主动把买卖收了,进了北京文物商店工作,曾经任聚珍斋门市部副经理,同时还是北京文物局鉴定组成员。
初挽作为一个晚辈,想起这些,不免感慨钱先生的眼界,这眼界不光是鉴定珠宝玉器瓷器,而是看清社会趋势发展方向。
就这一点,不得不说,他已经把琉璃厂同行远远地甩了几条街。
也是因为这个,后来钱先生退休,初挽顺利将这位钱先生招纳入自己麾下,成为自己手下得力干将。
初挽来到了这聚珍斋门市部,先说明来意,拿出来自己的玉,意思是想卖,那门市部很快就有鉴玉的师傅过来看,看了一番后,道:“是新玉,材质还可以,不过最近送来的玉多了,不稀罕了,五块钱吧。”
初挽听了,也就拿起来,不卖了,临走前道:“这个适合给老人家做寿,才五块钱,我还是留着吧,回头送老人。”
正说着,恰好就见钱先生从外面过来了,他听到这话,那目光马上掠过初挽。
初挽礼貌地冲他笑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钱先生后来就在她手底下办事,她对钱先生的背景了如指掌。
陆老爷子认识的那位将军爱玉,又恰好要做寿,钱先生认识将军的儿子,他这样精明的人,自然有这个眼力。
果然,钱先生问起来,初挽就把自己手中这块玉递过去给钱先生看了。
钱先生眼睛顿时亮了,深深看了一眼初挽。
初挽回以一笑。
钱先生给那柜台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对方不用管了,之后,便让初挽借一步说话。
钱先生显然是心存疑惑的,这么纤弱的一小姑娘,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结果拿来这么一块玉,言语间从容笃定,全然没有寻常小姑娘的怯意,倒像是见过多大世面。
关键是,就在他受好友嘱托,要给做寿的老将军寻一块可心的玉器时,这就送上门了。
钱先生何等人也,精明得很,多少有些疑虑,也怕对方狮子大开口。
他低头,摩挲着手中那玉,原本也不过是一块最寻常的玉罢了,材质虽不错,但这种也不难找,这块妙就妙在用了巧色,因形就势,把五只蝙蝠雕刻得惟妙惟肖,而中间那一点沁红的桃心,娇艳欲滴,实在是让人拍案叫绝。
他便笑呵呵地试探着道:“这块玉,倒未必有多好,不过五福捧寿的寓意不错。”
初挽见此,自然明白,他是想买的。
要知道行内有一句话,叫褒贬是买家,喝彩是闲人。
也只有伸手想买的,才会去贬损挑剔。
当下笑道:“您一看就是行家,眼力好。”
她也不自夸,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钱先生意味深长地看着初挽,试探着问价。
初挽也不来虚的:“多了也不敢要,就八十块钱吧。”
钱先生意外,盯着初挽道:“这是不是有点贵了,这块玉本身不值这个钱,八十块钱,能买大块上等好玉了。”
初挽笑了:“遇上孝子贤孙,老人家做寿,总归愿意出钱的,我不介意多等一些日子,所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钱先生收敛了笑,之后才道:“那只能试试了,不过这个价钱,我也说不准。”
初挽见此,也就出门去了。
第二天,她又过去,问起来,钱先生却拉着她,说有一个客人要买,只愿意出六十六,讨个吉利,人家是一分钱不愿意多出了。
他无奈地看着她:“你瞧瞧,这也是好不容易碰上的,如果卖,人家就拿钱,不卖的话,那只能等等了。”
初挽见此,也没犹豫,直接六十六卖了。
钱先生便帮着交割了,初挽顺利拿到六十六块。
其实她当然明白,钱先生倒卖给那位将军之子,只怕是从中也牟利一些,不过不要紧,做生意就是这样,既然借别人搭桥牵线,那就得让人家赚,这么一块低成本的玉,巧加利用,直接卖到六十六,已经算是赚大发了。
对自己来说,最要紧的是尽快拿到现金。
她现在手头已经有七十多块钱了,总算觉得宽松一些。
于是到了第二天,她带着钱,又赶紧过去了玉渊潭早市。
现在古玩金银都不允许私下买卖,古玩玉器要给文物商店,还得拿着户口本等证件,至于金银的话,只能卖给人民银行。
金银也就罢了,至少有一定价格的,明码标价,而文物却没定价,文物商店压价低,比如初挽那块玉,竟然只给五块钱,大家伙自然都不愿意给文物商店。
至于这古玩市场上,卖东西的都是铲地皮的铲子,本身就是在农村偷偷摸摸收了赚个差价的,不敢凑文物商店的边。
那些想买文物的,也没别处可以买,文物商店收购的文物,好的就送过去博物馆,一般的就出口,卖给外宾来换外汇。
当然文物商店也有内柜,内柜是给内宾研究学习用的,但是内宾对象只是一些高级知识分子、画家以及行政十三级以上的干部,普通老百姓根本没法沾边。
这么一来,卖的没法卖,买的没法买,私底下买卖的话,那就是投机倒把,可问题有需求就有市场,广大老百姓就私底下偷偷卖,形成了一些非法的市场,潘家园市场是,这玉渊潭早市也是。
这种市场交易就得警醒着,闹不好就来了文物局的,会抓人。
初挽有心想进两件东西留着,只是这么一眼扫过去,还是没遇到可心的。
眼看着还有十几分钟就八点了,那些来摆摊来卖货的陆续都在撤,初挽自然有些失望,她今天应该过去陆家一趟,毕竟陆守俨知道自己来城里了,她不过去看望一下陆老爷子也有些失礼。
去的话,后续估计就住他们家两天,之后就直接回永陵村,不可能跑出来买货了,没法倒卖挣钱自然有些失落。
只是失落归失落,也不敢太冒进,毕竟这年头卖古玩非法,大团结留在手里随时可以买,但万一买了不合适的,一时半会卖不出去砸手里,那才叫着急呢。
这会儿她最缺的就是钱。
她这么想着,也就打算往回走,谁知道正走着,就见一个人,长得干瘦,眼窝深陷,面色焦黄,身上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的军绿薄棉袄,寒风瑟瑟,他在那里缩着脖子,唉声叹气地把地上的包袱卷起来。
就在那包袱卷起来的瞬间,初挽看到一些线雕的影子。
初挽瞬间有了精气神。
这就像迎面扫一眼你就知道对面是男是女,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一样,这些甚至不需要动什么脑子,下意识扫一下就知道。
初挽的眼力,看一眼,便知道那就是美,线雕的美。
第9章
此时那精瘦男人已经将包袱裹起来了,颓然地叹了口气,就要离开。
初挽起了兴趣,不过此时也不敢太冒进,不知道对方深浅,一旦表现出什么兴趣,对方兴许就拿乔了。
古玩市场上经常这样,彼此试探着,一旦对方察觉你兴趣浓厚,他便开始往后退,会觉得这个东西值钱,怕自己把价钱喊低了,开始抬价。
玄乎一点说,古玩是无价的,价其实就在卖家和买家心里,就是一个彼此衡量对方心理承受能力的过程,当买卖成了的那一刻,这个物件的真正价格才算敲定。
当下她不动声色,上前道:“我看你包袱里一块大石头,我爸让我收点石头放院子里,你这个多钱卖?”
精瘦男人一听,顿时瞪了初挽一眼:“这哪是大石头,这可是好东西!”
初挽便不高兴地道:“好东西就好东西,你不也是没卖出去吗,都这会儿了,大家撤了,你这么大一块石头,怎么背回来的还不是原封不动背回去!”
她打眼一扫,淡淡地道:“没准回头被人家文物局逮住,最后还给你没收了呢!”
果然,她这一句话,把那精瘦男人打击得不轻。
他闷闷地背着包袱,看了初挽一眼:“这是佛像,值钱着呢!”
初挽作势抬起手腕,看了看根本不存在的手表,之后道:“佛像?还有点时间,你打开我看看,我不管什么佛像不佛像,我要买有文化的那种石头,最好是带字的,放在我家院子里一看就有面儿!”
精瘦男人其实很不想搭理初挽,不过实在是没法,毕竟太沉了,他从郊区来的,得背回去,他在市场上熬了这么一早上,只有看几眼的,根本没人问价。
他颓然地将包袱重新放下,打开来:“你可瞧仔细了,这是佛像,正儿八经的老佛像。”
初挽也不敢太认真地看,就这么很随意地扫几眼。
但扫几眼也就够了。
这是一块椭圆形的石头,乍看仿佛一个石墩子,不过这石墩子侧面有五个棱面,五个棱面上都是线刻佛像,那佛像线条流畅,肃穆精美,无与伦比,纵然经历了风雨侵蚀,但线雕非凡的气势依然不曾被埋没。
一眼间,千年前的精彩扑面而来,美得让人窒息。
初挽很随意地收回目光,她知道这五面雕刻的是金刚界五方佛,而这个所谓的石墩子,应该来源于唐朝僧人的圆寂塔。唐朝的圆寂塔一般最底下为青石基台和须弥座,上面为塔身,而这是塔身中的其中一层。
这种东西,在现在的古玩市场上根本不值钱,不是什么好材质,石头的,又沉,背起来也不方便,谁没事买这么一块看不懂的大石头放家里。
就算上面的线雕再美,能当摆件还是能当凳子椅子?
固然有文化内涵,但现在大家没人顾得上这个,吃不饱饭谁还在意文化内涵,至于考古价值,在古玩市场上更是没人搭理。
举个例子,原始社会的那些石碗石罐的,在考古学上研究价值重大,但是到了潘家园估计当个添头人家都嫌沉。
因为古玩的价值是由人的喜好决定的,买的人多,价值就上去了,现在这年头,破四旧破的,正经好古玩都没多少人敢卖,更别说这只是带着雕刻的石墩子。
初挽想了想:“三块钱吧,我背回去,还得雇个板儿爷。”
精瘦男人一听,瞪大眼睛,指着上面的佛像:“这可是好东西,唐朝的,你给三块钱?”
初挽:“怎么着,就一块石头,你想要三十块吗?”
当下作势要走:“算了算了那你背回去吧,我雇板爷的钱可以省了!”
精瘦男人一见,忙道:“你好歹加点钱啊!”
他这一趟出来,又是牛车又是走路,累都累死了,指望着赶紧卖出钱来买化肥,不然回家得被骂死,他在这里已经熬了两个早上,根本没人买,现在也是没办法了。
扔又不舍得,背回去又累死,关键回到家他媳妇一看没钱,还不得骂他!
初挽看他那愁苦的样子,倒是也不忍心太为难他,当然她也不敢放松警惕心。
她是吃过这方面经验教训的,和这种半懂不懂的打交道,价钱给冒了,那买卖就一定成不了。
因为这些人有其愁苦让人怜惜的一面,但是又有一种骨子里天然的狡黠,他们如果察觉到你想买的意图强烈,反而惜售起来,觉得可以奇货可居。
当下也就道:“我顶天了出四块,不想卖就算了,本来只是想买块石头,看着上面的画还挺好看的,回去让我妹临着画画还不错,非要太多钱,那我买回去还不得挨骂!”
精瘦男人便道:“十块吧?”
初挽:“十块?那算了!”
十块她能买一块不错的玉挂件了!
这时候,眼看就八点了,初挽看这男人还在那里磨叽,也有些不耐了。
她买了后,是想去美术学院卖给那些美术教授,他们懂行,想着能套个差价,可这玩意儿太沉,麻烦死了,有的是买卖,她干嘛非得做这一桩?
当下干脆道:“算了我不买了,回头被抓住我更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