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病着,寝殿内急用炭火,让内务府张斯伯亲自送来。”
星檀一觉睡下便不知时辰。只是梦中恍惚着,似又回去了关山驿后的清凉院…银铃响动,悦耳非常,声音生生压过了枝头那群聒噪的小雀。
穿过竹林小径,绕过客堂的屏风,她方见得那凉榻上的自己。
张扬地、不知羞耻地往那人怀里钻着,亲吻着他的身体…
男人滚烫的手掌,不知何时绕来她腰间,将她紧紧裹住贴向了他的胸膛。那里温暖又坚实,似能遮风又挡雨。
她觉得几分踏实,却感叹着,唯有身体方才对人忠诚。可一旦牵连起头脑与身份,便是另一个人了…
她靠着那副身子,没有多余的梦境,只是靠着。
然而梦总会醒,睁眼的时候,是桂嬷嬷在床侧坐着,皇帝早就不在了…
“娘娘醒了?”
“粥药都候着多时了,奴婢让丘禾再去热一道儿。”
“嗯…”她轻声应着。却觉着屋子里闷热。看清楚了些,方见室内四面墙角下都生着炭火。
她问起桂嬷嬷:“还是早秋,怎就用起来这个了?”
“娘娘昨儿病着,一直喊冷。是陛下让内务府送来的。”
“……这都有些闷了。先断了两炉吧。”
桂嬷嬷忙接了话去,“陛下吩咐,待娘娘病好之前,这炭火得一直续着。还让内务府紧着承乾宫里送。”
“娘娘若觉着闷热,开小窗透透气便好。这炉火还是留着罢。”
桂嬷嬷待她身子谨慎着,星檀自也不好与她争了。便就由桂嬷嬷去将花窗支开了一条小缝儿。
丘禾送着粥药进来的时候,邢姑姑也跟了进来,见得星檀果真醒了,邢姑姑上前来作了礼数,方与星檀说了说外头的事儿
“娘娘,内务府的老张公公,已在前院儿里候了一整夜了。”
星檀望向邢姑姑:“什么时候的事儿?”
“昨日陛下给承乾宫里传炭火,是让张公公亲自送来的。人来了便不肯走,本是想请罪的,陛下也不理会。今儿一早,陛下从承乾宫出门去上朝的时候,便就与张公公留了话。”
“道是,让张公公亲自与娘娘领罪…张公公这才在外头一直候到了现在。”
星檀出奇的到不是那内务府大总管认错的态度。却问邢姑姑,“陛下昨夜在承乾宫?”
邢姑姑没答话,却看了看一旁桂嬷嬷。
桂嬷嬷接了话去。“昨儿夜里,陛下一直陪着娘娘。待娘娘退了热,陛下还与娘娘一同就寝的。娘娘果真一些印象都没有?”
“……”颠簸了整日,她又病着,哪儿来的闲工夫对他有印象…
“邢姑姑,与我传一趟话。便叫张公公回内务府办差吧。他年岁也长了,为人办差自有自己的分寸,并不需要与本宫请罪。”
邢倩领了差事儿,退出了寝殿去。
这老张公公自打先帝在位,便是内务府的大总管了。以前邢倩与他有些差事儿上的往来,张公公尚给着坤仪宫里几分薄面。
邢倩方在外头遇到,才被老张公公拉了过去,请她来问问皇后娘娘的意思。
然而主子这一番话,着实并非原谅的意思。
邢倩也只好依着主子的口吻,与那老张公公传了话。
张斯伯听得邢倩传皇后娘娘话,领着内务府一干副总管落了跪,再与后院儿的方向,磕了三个头。方与邢倩道,“娘娘的意思,老奴知道了。请姑姑务必与娘娘道一声儿。”
邢倩应下,将老公公扶了起来。老人家立得久了,腿脚已不大稳当,还得一旁的义子张愈来扶着。
张斯伯正领着内务府一行,往承乾宫外去,却正撞上江蒙恩从外回来。
江蒙恩面上客气着:“张公公还在这儿,那便是最好了。”
“整好,陛下让奴才带个人来,本还要去趟内务府与张公公您打个照面的。”
江蒙恩指了指身后,“江羽日后,便是这承乾宫里的大总管了。日后替皇后娘娘办差,内务府事辖宽,位置重,江羽日后与内务府必然多有往来。还得请张公公多多担待呀。”
江羽随着上前,与张斯伯行了晚辈之礼。“还得有劳张公公照拂。”
“……”张斯伯那头方得皇后娘娘的教诲,让他自知分寸。这头皇帝又与承乾宫派了新总管来,是什么意思,更不必旁人道明。
张斯伯到底只能好话说尽,临着几个晚辈面前,还得声声服低。
连着一旁的义子张愈,神色也跟着闪躲起来。
下头的人手脚不净,不知受的哪方的好处,苛扣了承乾宫里的用度。他也是一时疏忽,只是听得圣上连日不往承乾宫来了,便也没多做理会。
此下帝后倒留着三分情面,并未责罚。而他也知道多说无益,再做解释,定会落个治下不利的罪名。
罢了,张斯伯方领着内务府一行人,出去了承乾宫。
剩下方在前院儿的内侍和婢子们,听得江蒙恩一席话,皆是一派喜气。
可算是将承乾宫的大总管盼来了,小江公公原是侍奉在陛下身边的,又是江总管的义子。日后有人想要欺负承乾宫都难。
邢倩亦有几分意外,与江蒙恩福了一福,只笑道,“这下可算好了,该得是多亏了江总管常帮承乾宫在陛下面前美言。”
江蒙恩见得那笑意,心底里的灿烂开了花儿。面儿上持着几分波澜不惊,“邢姑姑言重,这是陛下看重娘娘。方让杂家领着江羽来接任的。”
邢倩又看向江羽,“娘娘还不知道,小江公公随我往后院儿里来吧。好与娘娘报个道儿。”说罢,方又觉得不大妥,“奴婢嘴拙,日后可得将‘小’字去了。”
江羽微微颔首,嘴角抿着的笑意并不明显。得了邢姑姑的话,又与江蒙恩一拜道了别,随之由着邢姑姑领着,去了后院。
星檀方用过了粥食。
邢姑姑从外头回来,嘴角难得挂着笑意。
星檀抿了口方桂嬷嬷端来的枣茶,笑问,“邢姑姑可是遇了喜事儿?”
邢姑姑话里几分神秘:“不是奴婢的喜事儿,是娘娘的喜事儿。”
星檀正几分意外,却见得邢姑姑身后,一袭深红的总管内侍衣袍,头戴玉石花翎,绕过屏风入了寝殿来,与她一拜。
“奴才奉命来承乾宫侍奉娘娘,日后,定当尽心尽力。”那人身上平日里本就掩不住的气度,如此一扮,更有了几分气势。
星檀欣喜着,因得打小的亲近,更忘了几分礼数。从暖榻上撑起来身子,亲自将人服了起来。“日后有得承…有得江公公在,便该都好了。”
桂嬷嬷过来扶着人。江羽也顺道儿将她扶回去暖榻上靠好,又寻来了小羊绒褥子,与她覆在膝上。
“娘娘先将身子养好。这前后院儿的事宜,奴才今日起便着手打点了,只望让娘娘省心…”
眼前细长的眼眸,透着稀有的光亮。那嘴角边微微的弧度,露着的小喜悦,定是骗不了人的。
然而高兴之余,星檀却忽想起昨日皇帝的行径。
抱着她回寝殿,训斥内务府,夜里还留宿承乾宫…今日,又还了她一个大总管。
不过一晃,她便有所明了。
皇帝的古怪,不外乎是因得内心歉疚罢了。
那些避子丸伤了她的身子,便想着与她些甜头补偿。
可她不必要这些甜头,若能换的阿兄平安,她愿将这些都还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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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午时,养心殿内将将结束一场口舌之争。
宁志安咬着陆家世子在江南水坝上的事故不放,一口认定,是陆清煦失职,劳民伤财,且一事无成。
见皇帝不言不语,宁志安许了门生许姜一个颜色。那许姜便再道,“此事可大可小,若不严惩,怕是会伤了民心,损了陛下在百姓中的声望。”
凌烨却心中有数。此事确是可大可小。只不过是他们说大便大,说小便小…
江南水坝的确出了人命不错,可是天灾还是人祸,尚且未知。这几人不问前因后果,便将责任全权推在一个陆清煦身上,不外乎想要信国公手上内阁的位置罢了。
恰逢江蒙恩端上一盏参茶,与众人提了个醒儿:“诸位大人,已是午时了,陛下该得用上午膳了。”
见皇帝依旧不动声色,长孙谦只好领着一干徒子徒孙,与上首作了礼,“陛下先用膳,我等便先退下了。”
凌烨道:“那便容后再议。”
待人都退了下去,江蒙恩方再请了一遍,“陛下可要移步偏殿用膳?”
“不必。”
“让他们撤下吧,朕今日没什么胃口。”
“这……”江蒙恩忧心主子的身子,却见主子垂眸,似在想着什么,便不敢再作打扰。方依着圣意去办了。
凌烨在案下翻出两本密折。
这半年来,朝中积怨已深。而他手中并非没有长孙谦的把柄,只是仍在等一个万全的时机…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真要动长孙谦的时候,他须得更有些把握…
傍晚的时候,养心殿内燃着的龙涎香散出浓厚的墨味儿,斜阳洒入殿内,在大理石上投出道道光影。
江羽接得传话,回了一趟养心殿,只先作了礼数,便听得皇帝问起皇后的身子。
他自如实禀明了:“李太医今日晌午来诊过一回脉象。道是已有好转了。娘娘今日未再发热,唯有些许余咳…”
江羽远远瞥见皇帝手中动作顿了顿,听得皇后安好,方继续落笔写字,才再接着道。
“娘娘傍晚在澄湖设宴,让奴才来问问,陛下可有空闲…”
“……”凌烨一股心火涌了上来,不觉语气几分重了,“病将好,又去吹风做什么?”
江羽垂首一拜,话中几分无奈:“娘娘说,这天儿好,想设船宴,散散心。”
“……”他暗自想起那日李太医的话。她想散散心,也是应当。而皇后设宴,问过他的空闲,上一回,还是陆月悠入宫的家宴…
晚风微拂,秋夜如水。
凌烨跟着江羽身后行来湖边的时候,只见湖面上飘着数十朵莲花长明灯,独独一艘木船漂浮在湖面上。银纱帐在风中张扬,印着烛火的微光,在水面倒影出淡淡的昏黄。
帐中人影窈窕,斜斜靠在矮案边,纤手拎着玉壶似正在沏茶…
“陛下,娘娘正在船上呢。”江羽俯首禀报,“那边留了艘小船,陛下请移步,奴才们与您撑船过去。”
凌烨负手上了船,待船缓缓撑离岸边,方看向立在船头的江羽。
“这方第一日,你这个承乾宫大总管,已很是尽心了…”
江羽听得皇帝话里几分不明的试探,只连连拜了一拜,“侍奉娘娘,乃是陛下交给奴才的职责,奴才为娘娘尽心,便是为陛下尽心。”
听他这话说得周圆,凌烨冷冷一笑,转眸看向船上的身影。
星檀候着船中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