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这寝衣都换上了,陛下怎也不早些通传呢?”
星檀却喊住众人:“都不必忙了。该是如何便如何吧。”
她还得打算一会儿如何与他应付,其余便都是小事儿了。
不多时,皇帝已行入了寝殿里来。
傍晚的武服还未换下,却一身风尘仆仆,带着些许凉意。
星檀候在屏风旁,正与他作礼,手腕儿却被一把擒了过去,顺势人也不知怎的就被他扣在胸前。
她被抱得很紧,无法使上任何气力。皇帝的呼吸埋入她的颈窝,像是个被遗弃的孩子,重新寻回了相亲的人…
星檀有些害怕,更有些惊讶。待耳边的呼吸稍稍平复,她方敢开口道。
“陛下…是怎么了?”
脖颈上的呼吸顿了一顿,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
“朕…来看看你…”
第34章 秋雨(9) 种子
屋门被人合上了, 发出轻微触碰的声响。桂嬷嬷不知何时,已退去了门外,借着狭窄的门缝细声提醒着。
“陛下, 娘娘身子尚未好全, 不好再着凉了…”
耳旁的呼吸深沉了下去,男人的下巴在她肩头重重地摩挲了两下,方缓缓将她支了开来。
星檀望向那双眼里, 想找到些许答案。借着微弱的烛火, 却只见散开的双瞳之中,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身子已是一轻, 皇帝将她抱起, 送回了床榻。
她这才晃神回来,忙轻咳了两声, “臣妾还未好全,恐不能侍寝…”
“朕来皇后这里不过寻个住处,皇后不会又要拒人千里之外?”
“……”
明明偌大个皇宫都是他的,他偏生说得自己似流离失所一般…
星檀心里不耻于他, 却见他坐在床边,难得自己宽衣起来。
那身武服该是傍晚要骑马小岚山,方特地换上的。衣襟袖口藏着雾色的祥云暗纹, 除此之外,只是一身素白。
她靠在枕上, 悉心观赏,比起明黄的龙袍,这些常服倒更与他相称。又或许是她心中不自觉便想要远离那个身份罢了。
皇帝自行取了腰带和外衫,只剩一身宽松的里服。方转眸问她道:“皇后不打算与朕传水来盥洗?”
“……”星檀理了理思绪,这才往窗外吩咐了丘禾银絮。
待婢子们伺候完, 皇帝自吩咐了熄灯。白玉扳指被他取了下来,小心放在衣物架旁的小案上。
门合上的声响再次传来,皇帝方躺来星檀身侧。
星檀捂了捂被褥,稍稍扭头朝向床里。每每皇帝来承乾宫,多是为了房事。今日却不同,人只是躺着她身侧,并未要来动她。
她小心压住喉咙里的想要咳嗽的冲动,却仍是出了声响。身边人的呼吸却跟着顿了一顿,随之深长地似叹息了一声。
“李太医每日送来的药汤可都喝下了?”凌烨想起她那拿坐胎药喂小树苗的习惯,再是与他置气,也不该不珍惜自己的身子。
“嗯。”
身侧的声音很轻,细细弱弱地,似要睡着了。他方侧眸过来,借着窗外月光的颜色,打量着那刻意避开他的小脸。
毛绒的发丝零碎散在鬓角,衬着耳边的肌肤愈发娇嫩了些。女人的呼吸与男子不同,柔弱地,舒缓地,一起一伏,带着紧扣在胸前的双手,也跟着一起一伏。
他掰开她的一只手,帮她放回身侧。儿时母后曾与他说,那样的睡姿易做噩梦…
许是晚上登高累了,星檀这一觉下去,梦得很沉。
她回到了儿时的坤仪宫,冬日的照水梅园,盛开在雪后,一片素美的樱红。坤仪宫里的人都知道,那是先帝后的定情花。
那时,元惠皇后还正值盛年,姿容曼妙,端慧亲切。
她尝伏在皇后膝上,看皇后拿梅花作画。先帝年盛,一身气度英武逼人,然而每每来探望皇后,那双素来冰冷的长眸之中,唯剩疼爱与温柔…
父亲待母亲虽也温和,却始终止于礼节。
她靠在皇后的茶案上,假作作画的模样,却偷偷看着陛下与皇后簪上新采来的照水,便开始想入非非了:将来若要嫁人,她的夫君该也会像陛下一样会疼爱人吧…
天亮的时候,皇帝已经不在身侧,桂嬷嬷见她醒了,端来漱口的茶水,柔声提醒着,“陛下四更天便起了,让奴婢们在外伺候了,没扰着娘娘。”
星檀轻轻应了声,撑起身来。
人走了,枕上还留着一缕淡淡的龙涎香。她伸手触了触那软玉枕,皇帝昨夜的古怪行径,实在难以说清道明,可那些不同寻常的举措,却莫名让人有些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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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蒙恩与内务府张斯伯一道儿,忙了一夜,好不容易得来些许空闲,正从内务府中出来。却听得身后熟悉的声线,唤着一声“江总管。”
他不必多猜,便已知道是谁。从袖口里摸出小袋子奶酥果子,握在掌心里,却负手藏于身后。
跟着身后的两个小内侍,见得来的是邢姑姑,十分识相地退去了一旁。
“邢姑姑又来循着总管问消息了?”
“诶。上回内务府的小厮来问江总管口风,可都被江总管赶了回去…”
“这可不是邢姑姑么?出身好,为人好。待逢个天时地利人和,陛下给总管赐个对食儿婚约,都是迟早的事儿。”
“……”
身后的聒噪扰了清静,江蒙恩狠狠回头望了一眼,几个小内侍方消停了下来。
眼前的女子与他一福,温声问候着安好,又道是天凉了,该好生提防着秋意。罢了,那人方才道明来意,“惠安宫昨日夜里不大太平,公公可知道是什么事儿?”
如此三番两次,他早有些习惯。邢倩每每与他来说些好话,问候些甜头,随之定是要与皇后娘娘来打探消息的。
他并不计较,能与人多说几句话,这在深宫中为奴为阉的憋屈,总能消散了些:“这可不,忙了一整夜。这可事关你家主子。”
邢倩方接着问,“这该如何说呢?”
“昨日惠安宫里有人唆使祈王小殿下,让小殿下送个香囊给皇后娘娘贴身戴着。小殿下生了心眼儿,将东西交给了圣上。圣上这一查,方知那香囊上染了砒*霜水,原是要加害皇后娘娘。这不,杂家在此审了一宿,日落前,还得给圣上一个交代…”
邢倩虽早知得大概,依旧与人作着戏。“这害人之心还真是不浅,竟是利用到小殿下头上了。事关娘娘安危,奴婢在此可得替娘娘多多谢过了总管大人。”
见得眼前的人与他一拜,江蒙恩忙抬手扶起人来。“都是杂家分内事儿,邢姑姑不必客气。”
那人抿了抿唇,虽是垂着眸色,面容芳菲,一举一动都让人舒心。
江蒙恩方将背后那袋子奶酥果子顺势拿去她面前。
“这不是入了秋,夜里容易饿。姑姑若不嫌弃,这果子拿去,夜里作零食用。”
邢倩见得眼前的绣牡丹的锦囊,心想那奶酥果子乃是北疆贡品,该是陛下赏的。宫中内侍与婢子私相授受,早有先例,多是不可言说,却又被主子们默许的…
江蒙恩年岁不深,却早任都领侍之职,与奴婢们而言,是贵人。可她不过帮着娘娘来打探几回消息,并不必将自己如此卖弄了出去。
邢倩忙退却了一步,“江公公有心了,娘娘待人宽厚,承乾宫中亦是不会亏待奴婢的。这些果子珍贵非常,江公公还是留着身边享用吧。”
江蒙恩见得她的面色,倒也没有强求的意思。只是那席话中,推却之意明显,到底是他太过心急了?
他收回手中的东西,笑道,“如此便也好。”
那人听得与他福了一福,又告了别礼。江蒙恩见那缓缓走开的身影,长长叹了一声气,方喊来身后两个龟儿孙们。“还不走?”
两个小内侍笑嘻嘻迎了上来。
“总管,那奶酥果子,给我们吃吃可好?”
“就是,秋凉得贴膘儿了,奴才昨儿夜里便饿得慌,四处寻不见能吃的,只能挨着呢。”
“……兔崽子们,皮痒痒了?”江蒙恩呵斥一声,方自顾自走去了前头,临行将手中那锦囊往身后一抛。两个小内侍便忙不迭接住了,拆开里头的奶酥果子,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得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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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秋风,丝丝缕缕落入心弦,将最后一丝烦闷带走,只留下一片清静。
星檀用过了早膳,便让银絮端着笔墨,来了观雨亭。想画来几副扇面儿解闷儿。
正选好了画面儿,调好了颜色。冉公公却来通报了声儿。
小祈王又来承乾宫混吃喝了。
星檀许了意,冉公公方将小德子和小祈王领了进来。
小德子还在作礼,小祈王便敦敦跑来了星檀脚边,一脸好奇望着桌上的笔墨与画册:“皇婶在做什么?”
“正要临扇面儿呢。祈儿可想一起?”
她捏了捏小娃儿肥嘟嘟的脸蛋儿,昨日被邢姑姑三番两次的提点,可在小娃儿面前,她却依旧提不起什么防备之心。
她只隐隐觉着,鉴别人心善恶,或许并不需要多余的言语。
“祈儿也想跟皇婶一起作画。”小祈王眨巴着眼睛的模样,让星檀更是无法拒绝,只好让桂嬷嬷将人抱到小石凳上,又挑了一块儿上好的白丝扇面儿给他。
“小殿下想画什么,便就随意吧。”
“皇婶怎么也会画扇面儿?我阿娘也喜欢,以前,太子爹爹一有空,就会来陪着阿娘作画。”
星檀手中正落下去的鼻尖,瞬时顿了一顿。
她很是吃惊,这小人儿提起他已故的阿爹和阿娘,眼睛里竟看不到一丝伤感或遗憾。仿佛那些残忍血腥的故事,不曾经过他的小世界,唯独只留下了美好的记忆。
“说起先太子殿下,和先太子妃娘娘…”星檀温声试探着小人儿,“祈儿可知道是谁害的他们?”
小祈王点了点头,“祈儿记得。”
“那,祈儿不恨他们么?”星檀缓了缓语气,接着问道,“特别是,当今的太后娘娘?”
小祈王摇头道,“阿娘不让祈儿恨他们。阿娘临死前与祈儿说,让祈儿好好读书写字,不必记得那些仇恨,长大与圣贤为伴,更要开心度日。阿娘她会在天上看着祈儿,唯有这样,她才能放心。”
星檀双目一时间有些湿润,先太子妃是怎样聪慧善良的女子,才会在临死前如此教导小儿呀…
那小人儿却一轱辘从小石凳子上溜了下来,曳了曳她的衣袖。
肥嘟嘟的脸蛋儿绽成了一朵花儿:
“祈儿不恨太后,更不恨您。祈儿喜欢皇婶呐。”
邢倩从外回来的时候,远远便望见那观雨亭里,自家娘娘正抱着小殿下,嬉笑着一道儿画着扇面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