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旁边的人却截然相反,正因为好奇而左顾右盼着,肖南回注意到整个楼里的人都在悄悄看他。
这也难怪,烟花之地的人们对美色总是会格外关注些。
钟离竟今日穿了一件质地轻薄的白色长衫,在一片飞舞的彩色布单中显得格外的明亮。
因为微微弓着些身子,那件衣服便在他的背脊勾勒出一道弧度,除了手上的那串佛珠,他身上几乎没什么装饰,但就是这样寡淡的一身装扮,偏偏叫他穿的有几分撩人心尖。
他似乎察觉到肖南回的到来,转过头来露出一个笑容,二楼三楼四楼趴在栏杆上偷看的脑袋们齐齐抽了一口气。
这是肖南回第一次看到这人笑的样子。
之前他也露出过类似笑的表情,但那只是一抹停留在嘴角的弧度,笑意从未达眼底。如今便不同,那双本就有些似笑非笑的眼变得生动,像是原本了无生气的塑像活了起来。
这让她想起永业寺里的那些佛像,雕佛像的人总有种本领,能教人无论在哪个角度瞻仰佛像时,都能感受到佛温和的目光。
现下便是如此。
“姚公子,昨夜睡得可好?”
佛开口说话了,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你是怎么找来的?不是约好去茶馆见面的吗?”
“我改主意了。”钟离竟说着,又笑了笑,周围那些本该干活的人都干不了活了,整个楼里突然变得静悄悄的。
这人一定是故意的。
监工的周外爷察觉到了什么,从□□后面走出来,脸上没有半分晚上待客时的好脸色,边走边扬着手里的鸡毛掸子:“我一个不留神,你们就偷闲。可是觉得我最近好说话了?”
楼里的一众男女这才纷纷回过神来,认命地低头做起事来,又回到那尘土和琐碎之中。
周外爷见状满意地收起那鸡毛掸子,转身看见立在中庭的两个人,也是愣了一愣。
肖南回见状连忙上前解释道:“周外爷,这两位是我的朋友,我带他们去房中说说话,不会停留太久的。”
周外爷看一眼钟离竟,脸上有些古怪,他将她拉到一旁,压低嗓子问道:“白衣裳那位当真是你朋友?”
她言不由衷地点点头,还以为这周外爷要出什么幺蛾子,哪知对方却有几分压抑不住的兴奋:“那你同他说说,问他愿不愿意来楼里做事情。我可免他第一年的一切杂费,每月只需挂牌迎客十日便可,所得我给他三七分。”
这话一落地,肖南回便控制不住自己扭曲的面部表情,过了好一会才婉转道:“周外爷兴许不知,我那朋友不是个缺钱花的主。”
谁没事闲的会包一家根本不怎么住的客栈,一包就是一年?那何止是不缺钱,应该是钱多得没地花才对。
周外爷不依不饶:“有钱又如何?还会有人嫌钱多?以我经验,他那个样子日进斗金不成问题。”言罢又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加上一句,“事情若是成了,头年的银子我分你一成。”
她看着周外爷认真到发光的小眼睛,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我尽力而为。”
周外爷满意点点头,结束了这场隐秘的对话。临走前特意冲钟离竟挤眉弄眼地笑了笑,脸上的褶子都好似开了花。
第14章 横生变故
肖南回在前闷头走着,偶尔抬头瞥一眼身边跟着的人,那厮居然分外乖巧地看着她,一副十分无害的样子。
怎么办?她觉得对着这样一张脸问出那种问题,简直是一种亵渎。可是......
真的好多银子啊!
“姚公子的眉毛怎么了?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抖个不停。”
丁未翔将审视的眼光投在她身上,肖南回便有些怂了,只得将那蠢蠢欲动的想法暂且压了下去,讪讪笑道:“昨晚睡觉压到了,有些别扭。”
说话的功夫,总算到了偏房门前,伯劳听到动静打开门,脸上都有些不耐烦:“接个人,这么久。”
肖南回将她推回屋里,示意身后的二人进屋来。
雕花木门关好,肖南回又贴着门缝听了一会,才对那两个不请自来的人问道:“不是说要等郝白消息?怎的现在就来了?”
钟离竟坐在屋里那把破旧的椅子上,镇定自若地打量着那木门上雕着的玉簪花:“无事,就是突然想起来姚公子船上说过的话,便想来这勾栏瓦舍瞧瞧。”
这人睁眼说瞎话的能力当真不能小看,肖南回也懒得揭穿他,心中又开始痒痒周外爷那诱人的提议,觉得当下可以试探一下。
“那钟离公子现下觉得如何?”
钟离竟点点头:“尚可。倒也没有你说的那般不堪。”
肖南回眨眨眼,决定更进一步:“之前在船上我与郝白聊到家中产业,还不知公子家中是做官还是经商?”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问出这话的同时,一直在墙角阴影中站着的丁未翔抬头瞪了她一眼。
钟离竟却是少有地思考了一番,才淡淡开口道:“在下不及姚公子与郝公子各有所长,只是继承祖上家业罢了。”
肖南回见状赶紧顺杆爬:“坐吃山空不是办法啊,况且钟离兄家中一定还有不少手足兄长吧,这身在大家族之中啊还是要早为自己做准备......”
“姚公子到底要说什么?”钟离竟还未说话,丁未翔已经有些黑着脸打断了肖南回的话。
一旁的伯劳龇着牙护短道:“聊个天而已,主子都没说话,你在这蹦跶什么?”
丁未翔气极反笑,伯劳也不甘示弱,两人大眼瞪小眼僵在那里。
肖南回没想到自己起的话头最后竟然闹到这般下场,一时有些无措。
而另一名当事者的思绪似乎根本不在这,钟离竟起身走到梳妆台旁,一只手拈起那条被随意扔在台上的桃红色帕子:“这帕子......”
肖南回连忙接过话:“哦,是我和伯劳昨晚用来蒙脸的帕子。”
“是姚兄自己的帕子?”
肖南回盯着那抹桃红色,觉得嗓子有点发紧。
她可不是这个品味啊。
“不是,这次出来的匆忙,怎会想着带这些?是这屋子里翻出来的。”
钟离竟没说话,指尖却在那帕子上流连一番,似乎甚是感兴趣。
就在此时,外头后院中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细细听来好似有人闯了进来。
屋里的四个人相互对视一眼,都悄悄挪到窗子旁,竖着耳朵听起来。
肖南回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在侧面的窗子上扎了个小洞向外望去,只见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七八个人,当头的是个身形不输壮汉的嬷嬷,正是赵氏的贴身嬷嬷李桂珍,周外爷带着一众壮丁都有些不是她的对手。
这该死的郝白,究竟同那赵氏说了什么,竟然都找上门来。
李桂珍身宽体胖,底气也是十足,开口说话时整个天井仿佛都有回音。
“月前是哪个接待我们邹老爷的,还请自个站出来,莫等老身亲自去抓人,闹得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周围已有些楼里养着的壮丁围了上来,但碍于邹家的淫威,一时也不敢上前,都瞧着周外爷的眼色。
周外爷虽然年事已高,但撑起场面来也是绝不腿软,脸上还是那副老好人的笑,话却刺人得紧:“嬷嬷此话我倒是听不懂了,这腿长在邹老爷身上,他要来便来了,至于找得究竟是哪位姑娘公子,难道不该去问邹老爷自己吗?”
李桂珍吊眼一斜,旁边跟着的打手便将一样物什扔了出来。
肖南回眯起眼一看,顿时心虚地摸了摸耳朵。
地上那团翠绿,可不就是昨晚她丢在邹府的帕子吗?
李桂珍冷哼一声,指着那帕子威胁道:“昨夜邹府进了贼人,这便是贼人留下的东西,一会我便教人送去官府,倒要看看是哪个骚蹄子勾引了我们老爷不说,还敢半夜登门装神弄鬼。”
李桂珍这话还是有几分唬人,毕竟勾栏院的生意最忌讳和官府扯在一起,就算最后查出来并无大事,也少不了要被扒层银子。
一想到这周外爷就气到内伤,这么一闹,整个楼里的人都探出头来看热闹,下人们乐得有这么一出好戏看,顺便还能歇歇手里的活计偷个闲。
金豆儿手上正抱着刚洗好的被单,透过那围着的一群人,一眼看到了地上的帕子,脚便跟着往前挪了挪。
“咦?这......好像是我之前拿去阿韵姐姐那屋的......”
金豆儿边说,手边不自觉地指向顶楼偏房的位置。
此时缩在偏房里的另外三个人唰地将目光转向肖南回。
肖南回干笑一声,觉得自己这回罪过可大了。
只要那李桂珍上楼到这房间里来,他们就算是被一窝端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三楼一扇原本紧闭的门突然就被人打开了,一个衣衫半解、满脸怨气的美男走了出来,却是阿汐。他那小厮一脸焦急在后跟着,想是拉也拉不住,只得在一旁干着急。
阿汐瞥一眼楼下那咄咄逼人的嬷嬷,傲慢开口道:“我当是何人在此吵闹,原来是只母鸡。”
李桂珍今日穿的是件黑灰底子、绣着米珠的褙子,是她平日里最喜欢的一件衣裳,可如今叫这男子一说,竟成了花毛母鸡,当下气得脸都青了起来。
“你个不男不女、肮脏下贱的狗东西......”
阿汐本就因为之前被邹老爷耍了的事情窝着一口气,当下撒起泼来,嘴里吐出的污言秽语直将李桂珍骂的脸上青一块红一块,气得带人冲上三楼:“我今日不撕烂你这张嘴,简直无法给夫人一个交代!”
肖南回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时,外面已经鸡飞蛋打地厮打起来了。
狭窄的楼梯上一时挤满了打架、劝架和无辜被牵连的人,周外爷举着个鸡毛掸子却挤不进去,只能站在外围干瞪眼。
阿汐到底是唱曲跳舞的身子板,哪里比得过李桂珍这样伺候过人的粗使嬷嬷,被一把薅住了头发,当即惨叫一声:“臭婆娘!还不松手?!”
李桂珍怎会松开魔爪,当下更加用力:“今日便替夫人收了你这害人精,看看今后还有哪个敢祸害我们老爷!”
阿汐只觉得头皮发紧,再这么下去怕是要秃,急得大喊:“邹思防不过是在我房里谈事,你要找就该去找熊炳南!”
李桂珍手下一停,当即明白了过来:“你说,老爷私下里和熊家人见过面?”
“谁知道那熊炳南来献的什么殷勤!哼,自己家后院着火,还赖到别人头上来了......”
阿汐还在碎碎叨叨,李桂珍却松开了他,脸色黑得吓人,对她带来的打手喝道:“走,去那熊家问个明白!”
这一幕闹剧总算落了幕,周外爷急着打扫战场吆五喝六的,阿汐也跺着脚嚷嚷要请郎中,金豆儿趁乱将那地上的帕子捡了,一时倒也无人察觉。
随着李桂珍的离开,屋外渐渐恢复了平静。
屋里的四个人一时沉默无人说话,许久伯劳才开口打破了这诡异的氛围:“现在怎么办?”
肖南回十分郁闷,谁能想到昨晚她的一个无心之举,竟能引来赵氏这么大的动静。
先前虽然口头答应了与钟离竟等人合作,可到头来几个人都还是各怀心思的。想着只需医好邹思防后,再让郝白从中挑唆引蛇出洞即可,等邹老爷将东西拿出来,她和伯劳便想法子偷龙转凤,便能不动声色地将东西拿到手。
如今赵氏与熊氏之间闹起来,这事情便无法低调进行了。更莫提那赵氏都找上门来,估计玉玺的事也瞒不住了,可能邹老爷一被救活自己就得抖落出来,到时候少不了还要过赵氏那一关。
想到这,肖南回的思绪却拐了个弯。这穆尔赫已经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各方势力不可能一点行动都没有,可如今来看,整个城里风平浪静,似乎来寻玉的人不仅仅只是为了这件东西,还在等一个人。
肖南回没有接伯劳的话,思索一番决定问出心底的疑惑:“自打进了霍州,你们可有听过那瞿家人的消息?”
这话一问出来,伯劳便冲她使劲挤眼睛,那意思便是:是敌是友还不知道呢,不要和对方说太多。
但她就是不信,钟离竟这么精明的人,就算她不说,对方知道的也一定不比她少。和这种人对盘,有时候藏着掖着倒不如坦白相问。
果不其然,钟离竟脸上并无纠结之色,只淡淡吐出两个字:“未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