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书筠垂下眼眸点了点头,也没多说,只冲旁边的丫鬟使了个眼色,就拉着皎然把青竹帘掀起,往院子里的闺房说悄悄话去了。
到了闺房,皎然这才道:“怎么会是杨内侍,那可是……”皎然懂的道理,墨书筠怎么会不懂。
四季园之后,虽没有再经由皎然,但皇帝和她的联系就像那截断了的藕节,真真是乱如一团麻。
上元节那夜,不止皎然,墨书筠也去了宣德门广场赏花灯,她倒是没像皎然一样脚底不听话来个鬼门关走一遭,但隔日皇帝临幸这间小画铺,也差点没把她吓死。
日常里画铺是墨书筠在看顾,墨氏就在一条巷不远的另一间铺子里,所以皇帝来时,墨书筠惊愕了片刻,谴了丫鬟顾店,也大大方方地妥帖接待了。
不过皇帝的喜好却是不拐弯抹角的,汹涌得把墨书筠这朵花浇得蔫蔫儿的,夜里用夕食,墨氏一看就知道她心中藏着事儿。
墨书筠知书达理,却不娇作而单纯,墨氏几句话逼问下来,想着皇帝也说没必要瞒着她爹娘,就全都说出来了。
皎然没想到皇帝居然大喇喇地登门拜访,还大材小用让杨宗年办送信的活儿,这攻势也够咄咄逼人,天子不愧是天子,看着好说话,其实就是笑面虎一只啊,她轻叹一声,“圣人那样的人,断不会没头没尾,他还说了什么?伯母听完又如何说?”
墨书筠也跟着叹口气,还能怎么说,墨氏的反应跟皎然是一样的,“娘亲也问我圣人还说了什么?”
这一点皎然倒是猜对了,皇帝想抱得美人归,自然不会没头没尾,若墨书筠点头,抬进宫做贵人的方式有千千万万种,端看她怎么想了。
墨书筠视线从案上刚剔开封皮的书信上收回,握着皎然的手轻声道:“开春有选秀,他让我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这可真是个好答案,皇帝都点明有选秀了,那基本就是等着她麻雀变凤凰,铁打的要鱼跃龙门了,该想的应当是如何处理入宫前的琐事。
皎然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转而问道,“那你的亲事如何算数?”墨书筠可是说了亲的,尽管还没过明路,但两家长辈都已经点了头,就等着她满十八出门呢,其实寻常人家哪有这么晚嫁闺女的,也是墨氏疼墨书筠,才把她留到十八的。
墨书筠低头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她烦恼的正是这个,而皇帝信中也是为的这事儿,“圣人说,他说这事儿无需忧心,他不会故意跟杨家过不去。”
皎然听墨书筠这么说,轻飘飘的心也渐渐沉了下来,照墨书筠所言所语,就知道她是有想法的,想的都是朝怎么解决这些事情而去,想来心中已经记挂着天子了。
听着好像没有考虑如何推脱的意思,皎然拍了拍墨书筠的手,这却也不怪墨家,王朝时代,谁敢跟王权作对,墨书筠在京城长大,家中没有金米堆成仓,却也从未为一口饭一件衣忧愁,还被双亲娇养长大,若是不应了皇帝的意思,难道要她为表忠烈,和郎君私奔天涯。
听着很美,但从此隐姓埋名,只能去穷酸僻壤之地过背朝天面朝土的生活,这样的日子,墨书筠一个纤手只沾过墨水的姑娘,怎么过得了?
便是皎然的私心,也不愿她这般,更何况她的父母,双亲往往看得更长远,儿女之情过后,柴米油盐才是左右一生的桎梏。
且墨书筠能在这个把月里对天子萌生好感,也并非不可能,当今天子践祚多年,未到而立,正是被权力浸染得最有龙虎之威的时候,这一点就同以前那些老气横秋还招花引蝶的老皇帝不同了。
况且天子一表人才,虽生得冷硬了些,威压了些,但于有些女子而言,这样如参天大树的气势,未尝不是一种庇护,喜欢上这样的真龙天子不难,只是……
只是皎然心里虽看得透,但到底是舍不得,皇城六宫粉黛,就足以让她对那堵城墙望而却步,不过皇帝既然愿意和墨书筠书信往来这么一段时日,当也是待她有所不同,就等着她点头,皎然不能再说什么,只道:“只是后宫佳丽三千人,墨家又是布衣草根,朝中没个倚靠,书筠姐姐可要好好想想。”
皎然这是怕墨书筠以后在后宫举目无亲,被人背后使黑手都没个娘家能诉苦。
墨书筠听了皎然的话,拉住她的手道:“我会好好想想的。”
墨书筠其实心中也打鼓,她还没打定主意,所以才一直虚与委蛇和天子通信,先前的亲事,原定十八那年成亲,但眼下父亲娘亲也是一筹莫展,都等她给个准话,墨书筠这辈子,还没做过这样大的决定。
旁的皎然也帮不了,本朝皇帝的后宫,真就跟筑了铜墙铁壁似的,一点风都吹不出来,只能在几日后见到凌昱时,旁敲侧击地和他提起这件事儿。
“不知道还以为是你要进宫呢?你管圣人后宫是不是佳丽三千作甚么?”凌昱从后面揽住皎然冷笑道。
皎然真烦他比个姑娘家还黏人,探了探脑袋看皓哥儿在不在园子里闹腾,这才就着凌昱的手劲坐到他腿上。
“胡沁什么呢,你明知我是替书筠姐姐问的。”皎然觉得凌昱真难沟通。
不过听他的意思,墨书筠约莫也是没得选了,皎然心中颓然,但面对凌昱,还是能问一点是一点,“那你说说圣人这是什么意思,他说让书筠姐姐好好想想,到底让她想什么啊?”说完还不忘叽里咕噜吐槽一句,“天子就是不说人话。”
凌昱笑着捏捏皎然的脸,“那你觉得圣人是什么意思?”
“不说拉倒。”这种以反问来回答问题的打太极手法实在让人讨厌,皎然心中翻了个白眼,腿往下伸,气呼呼地就要从凌昱身上挣脱开跳回地上。
“能耐了。”凌昱捞住她的腰收紧,两腿夹住她的膝盖不让她动弹,“还没点火呢,你怎么就着了?”
皎然拍了拍他的手不说话。
“你多问几句我就说了。”凌昱笑道,“你没听说过枕边风的威力吗?”
枕边风是这么用的吗?不过挣脱不开,皎然干脆捂住耳朵,不想听他时不时的荤话。
凌昱拿一只手揭开皎然的手掌,在她脖颈间嗅了嗅,“行行行,我一定知必言言必尽,不藏私可好?”
皎然虽仍旧不说话,但手中却不跟他斗了,偏过脑袋竖起耳朵,表示她正听着呢。这动作这神情,想来皓哥儿妥妥是有样学样。
“前朝圣人有没有三千佳丽未可知,但当今的圣人,确实未有。”凌昱道,“圣人诞下龙嗣是天职,但你们也别当人家就是金枪不倒,整日流连花丛,当今天子忙得很。”
皎然没想到凌昱居然这么大尺度,还想再听,凌昱却停下来了。
“那后宫妃嫔多吗?”皎然一下也忘了刚刚自己还缄默着了,忙着追问道。
凌昱伸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我又不是内侍,这事儿可能只有那些捧着起居注的宫人知道了,要不要我去内侍省替你打听打听?”
“那你说,圣人的意思是不是,书筠姐姐没得选了。”皎然又问。
凌昱抬眸看了皎然一眼,笑道:“你明明都猜到了,还怨我不告诉你,还置什么气。”
皎然可笑不出来,她幽幽叹了口气,惆怅地望着园中粉嫩嫩新绽的桃枝,“书筠姐姐怎么就被看上了呢?”
凌昱轻轻揉了揉皎然的头发,“圣人得罪了你?怎么说得跟你书筠姐姐要上刑一般?”
说实在的,多数女子得此荣幸,别人父母兴许会欢天喜地拜祖宗祭祠堂还要放鞭炮,觉得光宗耀祖,一如当初处心积虑想入宫却不成的何婉儿,皎然心想,难道正是墨书筠这份不甚在意,引了天子上心?
天子怎么想她是猜不透的,但凌昱这种说法,皎然却是嗤之以鼻一点不信,凌昱显然是帮着皇帝说话,论血缘,他们可是亲得很的表兄弟,一个鼻孔出气。
第138章 第一三八回
尽管和凌昱有过肌肤之亲,但抱怨归抱怨,皎然还不至于傻傻地在他面前细数天子的不是。
凌昱拿茶盏抵在皎然的粉唇上,以拯救她陷入思绪中堪比倒挂油壶的嘴角,“你也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天子要纳谁入宫,确实不是皎然三言两语就能置喙的,凌昱收回手自己也就着茶盏饮下一口,“宫中高位妃嫔不多,又多是臣子皇亲塞进去的,圣人难得有自己上心的人,你操心也没用。”
天子的喜好向来秘而不宣,皎然心中一惊,没想到凌昱会同自己点明到这里,虽没说什么实质性的话,但也是言简意赅了。
圣人幼登龙椅,经历多少风雨,拔除多少佞臣才得以拨开云雾重掌朝局,对外家根基深厚的妃嫔自是忌惮有加,也不会容人忤他的意,只是皎然没想到,朝局之上和后宫之中的皇帝,行事作风如此不同。
世人多赞他仁厚,当初皎仁甫觊觎皇位,本该千刀万剐,但本朝有不杀文臣的规矩,皇帝还真就免了他死罪,只举家发配边疆,这是人前的皇帝,而人后的天子,端看他的后宫,就知他只是以仁君的姿态立世,而非软弱好说话之人,这么一来,墨书筠的算盘怕是怎么打都不响了。
皎然侧过身端起酒注子给凌昱斟了一杯,递到他手里,算是谢过他给了这么重要的情报,果然人熟了就是好说话。
没想到凌昱却不接,搂着她一动不动。
皎然无奈,只能端到他嘴边,凌昱小酌一口,倾身在她唇边啄了啄,几日不见,好似怎么亲都不过瘾似的,抬手接过酒盏放回桌面。
皎然心道不妙,他前手刚放下,她就又端起来,自顾自饮了一口,笑盈盈看着凌昱,那眼中的意味,也就情人间看得懂。
凌昱自然是受用得不行,一口过后,意犹未尽地低声道,“果然金杯银杯,都不如皮杯。”
果然什么都堵不住他这张嘴!光天化日之下,皎然是红着一张脸,下了大决心才做出喂酒这种事儿的。
又一口入嘴,寻着凌昱松懈给她注酒的空档,就从他腿上跳下来,蹦蹦跳跳跑到外间的屏风前,轻声对凌昱喊话:“几日不见,你可有事?”
凌昱挑眉,“没事还不能来找你了?”
那可不是,以前世子爷可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现在也不知抽了什么风,皎然一边系着披风,见凌昱向他招手,扬了扬头,她才不过去呢,“我怕你箭在弦上收不住。”
凌昱“嗬”了一声:“想什么呢,真把我当成什么了,我正事儿还没说。”
真有事儿?皎然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却在这个时候,园子里传来皓哥儿的声音,小人儿身上挂着金环铃铛,一路的“蹬蹬蹬”伴随“铃铃铃”,嘴里急切地喊着“然姐姐然姐姐。”
皎然走到水榭外一看,皓哥儿腿短跑不过彩絮儿,彩絮儿边跑边朝她做手势,皎然这边还没跟凌昱交代完,便没走过去,彩絮儿到了近前直喘气,上气不接下气道:“姑娘,快去,去前院看看。”
皎然没有任何时候比此时更爱彩絮儿的误打误撞了,她绕回去朝凌昱道,“你先自便,外边儿有事,我先出去了。”
凌昱已经走到屏风前,见状也没为难皎然,替她将披风拢了拢便由她去。
皓哥儿“蹬蹬蹬”的还没跑到,皎然和彩絮儿已经往回走了,只能半路刹车又跟在皎然尾巴后面出去。
“然姐姐,坏人,有坏人。”皓哥儿嘟着嘴道。
皎然面色却很平静,以前她是怕有人闹事儿的,自从“四大金刚”镇宅,酒店就跟有了金钟罩似的,让皎然觉得这园子拘着这四位是太屈才了,只是飞月却丝毫不觉得,她说,“公子吩咐的就是任务,没有大小之分。”
当事人都不急,皎然还能说什么?
有他们在此,皎然心态也跟着改变,现在竟然变得有点好奇,谁没事儿来找事儿。
皎然摸了摸皓哥儿的小萝卜头,本想让彩絮儿将他抱到另一处去,但想了想,他们这样的人家,没有被人护一世的命,多经些事对皓哥儿非坏事,便没将小人儿赶走。
前院吵吵杂杂,皎然喜静厌吵,远远听着脑壳都疼,这种吵吵闹闹的场合,烦也烦死了。
到了月亮门,皎然便闪到墙边悄声听着,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唬得皓哥儿原本要往前迈的小短腿也跟着一顿,蹦跳着躲在皎然身后有样学样地贴墙听着。
皎然牵着皓哥儿回到前院时,芙蓉儿正举着手示意酒客稍安勿躁,“店内一切无恙,四季春供应如常,大家不要听信谣言。”
但芙蓉儿一张小嘴哪敌得过一群爷们的大嗓门,只能扯着嗓门嚷嚷道,“大家别吵了,听我说。”
“叫你们当家的出来,我们不要听你这个跑腿的胡诌。”有人喊道。
也有人嚷嚷着起哄,“退钱,退钱!”
最后一个跟着一个都在喊退钱。
芙蓉儿气得嘴唇都在抖,偏过头见皎然站到她身边,喊了声“姑娘”,眼睛总算亮了亮,舒了一口气。
“你们不是要见我们当家的吗,我们当家的出来了。”芙蓉儿叉着腰喊道,边说着,边将手中收集的一捆纸给皎然看。
皎然抖了抖被芙蓉儿攥得有些皱的绵纸,上面洋洋洒洒写着四季园负债累累,背后靠山倒台,即将破产云云的虎狼之词,皎然嘴角讥笑,眼前酒客人手一张,听彩絮儿说,是有人洒在四季园门前铺了一地,这是直奔着毁她家业来的?
童家庄的四季春还没开坛,至今园内产量不高,所以买酒还是要登记交订金购买,前几日皎然回来时,翻了下那定酒的账册,已经排到三月初去了,往常定酒只能定两日,如今扩成半月,好不容易订上的酒,怎么都想退了?
这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眼前有几个眼熟的和酒店有食材交易的老脸,食材繁杂,日日结算费工夫,时常半月才有一结,这些人闹着还债皎然还能理解,但那些定酒的,皎然还琢磨不明白怎么也跟着瞎起哄要退钱。
思来想去,只怕这些人不只是想要钱这么简单。
不得不说,皎然出乎意料地和这些人“想到一处”去了。
那些人见大当家的走了出来,都直了直身子,燃起了斗志。
这里头多数没见过皎然,盯着小当家的脸半日才又张嘴道:“小娘子,酒我们不要了,你给我们退银子吧。”这还是好说话的。
皎然收回了神,笑道,“要退银子当然能退,但你总要跟我说说为的什么?”皎然没有跟着大喊大叫,她语气平缓,这些人为了听她说话,也都静了下来。
那人见皎然如此爽快,举着手中的纸道,“听说四季园时日不多,我们恐怕银子打水漂,而且……”这人显然就是人云亦云的,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自己说着都要怀疑自己了。
旁边另一人抢着道,“听说前几日上元节,河边落水的女子,正是饮了贵园的四季春才失足坠落河里。”那人提高了音调道,“这酒,这酒是不祥之酒。”
那女子的死状在街头巷尾传了几日,有人传她正是醉了酒,才醺醺倒到地无所防备,被那专剃人头发的恶霸瞧上,最后失了头发又失了清白还没了性命,听者无不叹息。
这男子说完,便有人跟着附和,“对对,是不祥之酒,不能喝。”
不祥之酒的名头可就大了,时人多信鬼神之说,若非皎然知道那女子是替死鬼,差点也要信了。
皓哥儿听了个懵懵懂懂,但也拽紧了小拳头,眉头倒竖,星眼圆睁,童声不大却尖锐道,“胡说,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