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她抬手在她肩上拍了拍,“来日方长。”
送走向菱,赵明锦闲逛一般往山上走,近书院时天色已有些晚了,夜空漆黑如墨,淡月如弯刀一般斜挂天边。
书院大门向来是关的早的,她正琢磨是从大门处直接翻进去离寝居处近些,还是从三重院落外墙翻进去近,尚未想出来,就在随意一抬眸间,看到了层层石阶之上,院门前方站着那个人。
立如芝兰玉树,身如松柏挺拔,暖黄的烛光笼在他身上,他身后是广阔无际的天,还有璀璨闪烁的星子。
赵明锦仰头看他,嘴角上扬:“在等我?”
叶濯的声音十分恭敬:“学监听闻石先生送人下山未归,特命学生在此等候先生归来。”
她脚尖轻点地面,闪身掠过数十层灰白的石阶,转瞬落在了叶濯身前。
方才烛光暗淡,也看不清他的模样,此时虽看清了,但那实在普通的眉眼轮廓让她忍不住摇头感叹。
叶濯垂眸看她,轻声问:“怎么了。”
“觉得再不回京城,我怕是要忘了你长什么样子了。”
四下无人,一片寂静,他与她并肩往回走:“想回家了?”
话音落后,赵明锦没有立时答,但脑海里确实闪过了王府的大门,碧锦园的翠竹和芭蕉,还有红儿绿儿那两个小丫头。
回家。
她微有些惊诧。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真把闲王府当成家了,而且被叶濯这样轻轻淡淡地的一问,才发现……确实有些想念。
不过她乃堂堂的胜宁将军,怎能做出那般小女儿家的作态?何况领兵出征数载,她都没想过将军府,如今才在王府住了一个多月就惦念上了,绝对不能说出口。
赵明锦清咳一声,转了话题,将秦学正同她说的考核一事大致一讲,然后扭头看他:“既是武举课业考核,内容怎么也该由我定,他那般直接做了主,总觉得有蹊跷。”
叶濯默了一瞬,沉声道:“无妨,将计就计便是。”
“你想怎么做?”
他顿住脚步,蓦地低头靠近她,薄唇就停在她的耳畔边,温热的气息随着他的声音与呼吸绵延不断地拂过,让她不由自主的绷紧了身子。
连垂在身侧的手也下意识的握成了拳。
“可记住了?”
“啊?”
赵明锦仰头对上他的目光,只一瞬便移开了,双脚不着痕迹的向后挪了挪,想了片刻才点头:“记住了。”
看着她无处安放的视线,还有脸上浮现的那抹红晕,叶濯嘴角忍不住勾起来,不过怕她看到羞赧,只能偏开视线轻嗯一声,抬脚继续往前走。
不多时身后的人就跟了上来,两人依旧并着肩:“确定要这么做?会不会太冒险了些。”
“不会。”
影子在地面上拉长,赵明锦的手擦过叶濯的广袖,如执手相携一般:“行,信你。”
翌日,向学监、秦学正和其他先生都去了学馆,唯有庄先生因为琴谱丢了一本,留在房中四处翻找。
赵明锦推门进去时,那房中已被他翻得乱七八糟,许多书画散落在桌案上,唯有墙面上挂的那一幅,依旧板板正正没被动过。
听得开门声,庄先生动作一顿,直起身来,声色烦郁:“石先生就算是武举先生,最基本的礼数也该知晓,未经他人允许便擅自闯入,可知……”
“庄先生与我谈礼数,我少不得也要与庄先生多说两句,”赵明锦打断他,从袖口拿出张字条拍在他面前的桌案上,“庄先生莫名往我门缝中塞了字条,如此鬼祟行径,可是有礼数?”
字条上“在后山”这三个字映入他眼中,他眸子眯了眯:“我不明白石先生是什么意思。”
“做了还不敢承认,可就更不是君子所为了,”她翘起一侧唇角,缓缓将怀里的琴谱拿出来,“不如同我学学,敢作敢当。”
“你到底想说什么,刻意将我留下,又是想做什么?”
赵明锦没答他,只是抬脚走到墙壁上的那副画前,抬手在画上描摹,指尖由上而下,划过排云直上的白鹤,掠过青葱翠绿的松枝,最后落在树下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上。
原来苏展托人捎来的画,是这幅叶濯帮着修补过的《仙人松鹤图》。
苏展爱此画成痴,白鹤眼睛没补好便自责的要死,为了护这幅画还要与她拼命。
这般看重的东西,总不会没来由的送人。
“听闻这是吴牙子的真迹,吴牙子笔法灵邈,飘逸又不失浑然,无论人与物,眼中皆有堪破世俗纷扰,却又不避喧嚣的大自在,”她指尖停在老人的眼睛那里,“苏编修将此画送与先生,可曾说过当时是谁帮着修补了此画?此处,又是谁的笔法?”
“你……”庄先生看向她的眼神陡然一变,一改往日的阴翳,“你不是石红凝,你到底是谁。”
赵明锦没理会,继续问:“苏编修可曾说过,在翰林院修补此画时,都有何人在场?”
“你、难道你是……”他身子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眼眶发红,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你是胜宁将军。”
赵明锦闪身过去,在他跪倒前伸手拖住了他的手臂。
“本将虽与庄先生相识日短,却也能看出先生与院中他人不同,先生忍辱负重,等的不过是荡清阴霾迷雾,重见朗朗乾坤之日,”她将他扶起来,双手抱拳,“不知先生,可愿助本将一臂之力。”
第44章 、043
赵明锦在近山腰处圈好了考核场地,不过那里虽地势平缓,却树木葱郁,枝叶繁茂,青草更是无所限制的近乎疯长,仅凭她一人之力,无法看顾到所有学生。
考核前一日,她趁书院众人都在,提出了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各设一位先生的想法。
“若有突发状况,也能及时应对,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向学监与秦学正倒是赞同,其余夫子也乐意配合,唯独向来孤僻阴翳的庄先生冷呵了一声。
声色更是厌恶至极:“武举课业之事与老夫无关。”
说完也不等众人反应,直接甩袖走了。
场面一如赵明锦方来书院那夜一般,很有些尴尬。
最后仍旧是向学监的笑声打破了沉寂,他捋着下颚的胡须,声色和气:“三痴就是这臭脾气,石先生莫见怪。”
“早已习惯,”她嘴角一勾,“庄先生不肯帮忙,只能劳烦学正了。”
秦学正嗯了一声,正色道:“我等皆是为了保护学生,谈不上劳烦。”
赵明锦又扭头看向学监:“我需得在考核场地四处巡视,至于学生们被射中的先后顺序,就有劳向学监记下了。”
“好。”
翌日辰时三刻,向学监将学生们分为两组,一组着青衫,一组着白衣,由秦学正将弓箭发下。
待一切妥当后,赵明锦立在他们身前的石阶上,扬声道:“今日武举课业考核,规则学监已经讲明,我便不再重复,不过,”她声音一顿,望向众人,“考核只为掌握尔等课业情况,与输赢无关,与成败亦无关。”
微风轻拂,撩动着她额角垂下的发与她身上的衣,衣裙下摆在脚踝边漾着细微的弧度。
日光洒落,将她一身明艳的红勾勒出朗润的金边,明媚耀眼,晃人心神。
她声色清亮,全无半分女子的娇柔:“无论怎样,不许伤及同窗之谊,不许怀恨在心,更不许伤人性命,尔等可明白?”
学生们一同应道:“明白!”
话音落后,众人一齐转身,唯有刘柏怔怔地站在原地没动。
黄怀安看了看他,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站在石阶上的赵明锦,戏谑一笑:“你用这样的目光盯着石先生,是不是又想挑水了?”
刘柏目光一闪,陡然将视线移回,没吭声,转身跟上了前方的队伍。
“你不会真看上石先生了吧?虽说石先生相貌很是出众,但一日为师终身为……”
“别胡说,”刘柏打断他,“我只是觉得,石先生有些像我之前见过的一个人。”
“谁?”
“你不认识。”
黄怀安:“……”
秦学正与三位夫子走在前方,赵明锦跟在最后,不多时叶濯以“商讨战术”为由从队伍中走到了队伍末,并刻意与前方的人隔开了些距离。
赵明锦快走两步凑近他,与他一前一后的走着:“向学监守在书院大门处,应是不会发现庄先生。”
叶濯只随意应了一声,似乎对此事并不在意,只是低低地唤了她一声:“阿锦。”
赵明锦眉目一肃:“怎么了。”
“今日之事绝不会这么简单,进入考核之地后,不要乱走,跟紧我。”
她怔了怔,继而无声一笑:“放心,我说过会保护你,就一定会保护你,不会让你有事的。”
叶濯似还有话要同她说,因为她已经看到他偏过头来,侧脸轮廓映入她眼中,薄唇微微一动。
可惜话还没出口,前方秦学正突然朝她走过来,赵明锦只得清咳一声提醒,而后抬脚走出队伍,迎上前去:“学正。”
秦学正神色肃然:“到得考核地后,先让学生们休整片刻。”
“一切皆听学正安排。”
半炷香后,众人进入赵明锦圈起的地界略做休整,待夫子与秦学正已经到得东南西北四方后,武举课业的考核才开始。
学生们使用的箭都是去了箭头且用布包好的,射到身上许会有些微痛感,不会伤及性命。所以赵明锦看似是在四处巡视,实则是有意无意地跟在叶濯身边。
叶濯定是察觉了什么异样,只可惜没来得及同她细说。既得了他提醒,她更不能掉以轻心。
赵明锦警惕地看着四周,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处,只是……
半个时辰过去,除了一个个学生被射中,身上粘了颜料相继离开,什么都没有发生。
夫子们与秦学正已经分批带着学生们回了书院,最后剩下的,只有穿白衣的叶濯与穿青衫的……刘柏。
赵明锦怎么也没想到,往日里扎马步不太行,拳脚功夫也不太行的刘柏,箭术与反应力倒是不容小觑。
她脚尖轻点地面,飞身坐到树枝上,身子懒散地靠着树干,居高临下,目光只追随着那道白色身影。
离开长安前,她曾与叶濯比试过,当时叶濯三招就败下阵去,功夫完全是花架子,可自从来了岳山书院,他偶尔无意间做出的反应,总让她有种……他不是功夫不好,只是没用尽全力同她打的感觉。
就像此刻面对刘柏,他的躲闪看似见招拆招,实则颇有章法,身形更是如游龙一般迅敏矫捷。
正出神间,一道银光从视线中飞速划过。
赵明锦目光一凛,尚未反应过来,手已经下意识抽出箭矢,张弓搭箭,直接射了出去。
随着叮的一声清响,她已经从树上翻下来,飞身过去捡起被她射偏了的箭,扭头看向刘柏:“刘柏,当我的话是耳旁风么?”
刘柏看着她手中那支箭,箭头簇新根本没有折下,而且也没有被包裹,此刻就那样在日光下泛着凛冽的寒光。
这支箭,确实是他方才射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