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义成:“确实不算大,但有些年头。”
谈暮星举着相机,试探道:“我们能在这里拍照吗?”
萨仁同意专家顾问组拍照收集资料,她站在旁边静静地等待,偶尔会出言解释一二。
“这是村史吗?”楚千黎欣赏着原始粗糙的彩绘,她脑海中莫名联想出无数意象,尤其是画面中还有漫天繁星。
“她说是村庄建成时的故事,萨满观察天上的星星,带领草原上游荡的人们一路向前,终于找到能够定居的地方。”
萨仁望着楚千黎,又郑重地说一堆,目光格外认真。
同事道:“她还说萨满再次出现,肯定是有原因的。”
楚千黎面露惶惶:“好家伙,奶奶要知道我来开山修路,跟他们的理念有冲突,会不会产生受骗的感觉?”
双方现在能和睦相处,是还没有聊动工的事。
楚千黎如今看完祭坛,她确信动工应该是必然,主要此处萨满遗迹不大,价值也远远不够。国内有名的历史遗址实在太多,村里的水平都称不上旅游资源。
潘义成同样早有主意,他们的工作就是来考察评级,一旦权衡后确认施工没问题,后续就由周渠等人来完成。
一条铁路经过的村庄及区域太多,不可能为小小的村落停下脚步。
专家顾问组收集完祭坛资料,还被村里人盛情邀请留下用饭,这真是破天遭头一回。潘义成心知是楚千黎的缘故,他婉拒好客的村民,坚持回工作站用餐。
村口,楚千黎和谈暮星站在原地等待,他们马上就要回工作站,却瞧见不远处民族服饰的女子及小孩。
小男孩头戴小帽、脖挂坠饰,他扭捏地拉着衣角,藏匿在母亲身后,用黑珍珠般的眼睛偷偷打量二人,在原地磨磨蹭蹭不肯上前。
旁边的女子好言劝说,她弯腰安抚小男孩,还笑着指了指二人方向,神色间流露出鼓励之意。
楚千黎和谈暮星在旁边看着此幕,皆感到一丝不解,一时间茫然不已。
片刻后,小男孩终于鼓起勇气奔来,他小步飞快地跑来,羞赧地朝两人伸出手,在他们手里放下什么,随即一溜烟赶回母亲身边,仿佛用尽自己浑身力气。
谈暮星愣道:“这是……”
楚千黎张开手心,她发现是一颗糖果,被简单的糖纸包裹。
两人想向小男孩道谢,但对方做完这一切,不敢再看两人。他歪倒在母亲怀里,甚至脸红地没法抬头见人,犹如将头埋土里的小鸵鸟。
工作站的人帮忙沟通,跟母亲交流两句,解释道:“他说希望萨满能喜欢糖。”
楚千黎一愣,她犹豫数秒,将糖纸剥开,把糖放进嘴里,就是朴实无华的酸甜味道。她说道:“谢谢,很好吃。”
同事将话传回去,母亲又告诉男孩。
小男孩眼眸真挚得发亮,然而他依旧不敢来搭话,别扭地在母亲怀里藏着,只用视线悄悄盯着二人看。
谈暮星友善地朝他挥手,他却好半天都不过来。
直到一行人离开,小男孩都羞涩地躲着,没有跟楚千黎和谈暮星交流。
“还挺可爱的。”潘义成笑道,“村里小朋友那种淳朴的可爱。”
楚千黎轻声道:“正因为可爱,所以会为难。”
谈暮星将自己的糖递给楚千黎,问道:“你还吃吗?”
“不了……”楚千黎下意识地回答,她看到他掌心的糖果,又突然心生犹豫,改口道,“算了,给我吧。”
楚千黎没吃那颗糖,反而将它收起来,放在她工作站宿舍内的桌上。
接下来数日,众人考察完村里祭坛,又开始观察地貌,给工程项目提供建议。
楚千黎最近都在实地堪舆,她果然没有再前往村里,跟潘义成、谈暮星整日跑得灰头土脸、腰酸背痛。
她以前确实懂风水,但实战经验不多,现在向潘义成学习到不少,还了解一些土建知识和堪舆共通点,学会用科学解释部分风水规矩。
爷爷以前懂风水却不懂土建,总是只教方法、不讲缘由,潘教授现在补上这一课。
三人在工作中逐渐熟稔,偶尔闲暇时聊起往事。
楚千黎和谈暮星有时会问问野堂居士时期,跟潘义成交流他曾经的事迹。
潘义成接过红晶罗盘,他反复端详起来,怀念道:“这可真是老家伙了,上次见它不知道有多久,没想到现在到你手里。”
“看到它才感觉自己真老啦。”潘义成苦笑,“当初跟你师父一起出行,现在却是跟你们一起出来。”
潘义成没有观察太久,将罗盘还给楚千黎。
楚千黎好奇道:“潘教授知道罗盘的来历吗?”
潘义成曾在楚易冽的游记中出现,或许清楚爷爷当初的游历之路。
谈暮星:“还有罗盘上的石头。”
“你师父当初也研究过,但最后也没有所以然。”潘义成思索道,“我记得他们当时各自有一件,主要是都有师承,好像就我没有吧。”
楚千黎提醒:“……不,您有大学文凭。”
“国内知名术数就分那么几派,尽管好多人会掐宗门,号称自己才是名门正统,但说实话传承过久,分支实在太多。不过我年轻时认识的那几位确实是真厉害,而且他们门派的祖师爷基本都有奇遇,没准还是相似的遭遇。”
潘义成一指罗盘中心的红晶:“你师父当初就想知道那奇遇是什么,我俩天南海北到处跑,当然我是搞工程,他是跑过来蹭饭,后来跟我说时机没到,他好像就回门派了。”
楚千黎一愣:“蹭饭?”
潘义成:“可不是嘛!我们的年代物资紧缺,当时是我职级高、补贴多,所以能换的东西也比较多,你师父只喜欢精米精面,我那时候一个人吃不完,他就常跑过来打牙祭……”
“想来真是唏嘘,现在早不是挨饿的时候,我还没他徒弟挣得多。”潘义成酸酸地感慨。
谈暮星好言安抚:“但我们现在不还是在教授手下工作。”
潘义成:“对!这么一想也对,你师父吃过我好多东西,现在让他徒弟还没毛病!”
楚千黎:“?”
楚千黎恍然大悟,原来爷爷写的不是游记,根本就是蹭饭史,走到哪里吃到哪,还把账记在自己头上。
潘义成听闻二人研究罗盘,他推测是楚千黎想破除早夭,说道:“我回去找人帮你问问吧,实在不行刷刷老脸,我当初是三件东西都见过,但隔那么多年早就忘了,改天看能不能借来让你瞅瞅。”
“除了你师父一声不吭地跑掉,其他人应该还能联系得上。”潘义成叹息,“不过他跟我聊过他命数,所以也可以理解。”
谈暮星面露疑惑:“什么命数?”
楚千黎平静地解释:“做这行五弊三缺,爷爷晚年六亲无靠,按理说连为他安葬的人都没有,要是强行跟亲属、旧友扯在一起,没准还会激发更大的矛盾,再好的感情或许都能闹掰。”
五弊是鳏、寡、孤、独、残,三缺是钱、命、权。
楚千黎没想到潘义成知道此事,难怪潘教授总是说“你师父”而非“你爷爷”,想来是确定楚千黎和楚易冽无血缘关系。
谈暮星一怔,王萍曾说楚千黎独自安排楚易冽下葬之事,他在此刻忽然又有更深的领悟。
工作站忙碌多日,最终调整规划,让铁路离村落更远。这倒不是顾及村民的信仰,而是原定方案的区域经过检查,结合未来的山体变化趋势,可能存在不必要的安全隐患,倒不如现在就弄得万无一失。
此事的好处就是,巴图等人减少一些麻烦,新方案比旧方案好一点,比较容易跟村民们沟通。
楚千黎在附近考察一圈,她通过象物之法,已经确信此地凶山居多,估计未来都不会有人口增加。
楚千黎握着手里的糖果,正是那日小男孩的赠礼,她心里颇不是滋味:“唉,所以说一旦被期待,事情就变得很麻烦。”
谈暮星察觉到她的纠结:“怎么?”
楚千黎反复捏着糖纸,她望着包装里融化的糖,坦白道:“铁路也能看做一种财路,旧方案离村里较近,稍微延续村子生命力,但跟他们信仰有冲突,新方案离村里远了,影响力就很弱……”
“但说来说去,这里就不适合人生活,本身风水不够合适。”楚千黎苦恼道,她要看不出来就算了,关键是她还看出来,管和不管都会有接二连三的事情。
她必须确定最优选择,这就是业果的产生,不同选择导向不同业果。
谈暮星:“但萨仁奶奶当时说是以前的萨满选址,说村里是最宜居的地方。”
“那肯定了,那是当时的局限,他们只能在这一片打转,村里位置就是矮子里拔将军,附近挑不出来更好的。”楚千黎道,“现在不一样,可以走到外面,就有更多选择。”
楚千黎垂头丧气:“但这样就会产生新的工作量,而且人家不一定愿意接受建议。”
谈暮星心下了然,巴图等人想要动工都起分歧,楚千黎直言不该居住在此,那更是猛戳村民们肺管子,不亚于在雷区蹦迪。
谈暮星:“跟潘教授商量一下呢?看看有没有其他方法?”
工作站内,潘义成原本正跟周渠敲定细节,他听闻两人的想法,惊讶道:“想让整个村迁址吗?”
“这不合适吧。”潘义成小心翼翼地瞥向周渠,唯恐对方大怒驳斥楚千黎异想天开的想法。
周渠一向古板守旧,此刻却挺镇定。他意外地扫楚千黎一眼,说道:“老潘,你带的人比你想得周全啊,其实我们最开始就打算让他们迁,连地方都找好,但他们不肯迁。”
潘义成一愣:“这事我可不知道,我以为是你们开山闹的。”
“没有,刚开始是打算让村子迁走,跟其他村合并成一个萨满民俗村,就是咱们基地附近的那些人,然后重新搞一个大村落。”周渠道,“但这边不愿意离开,接着才发展到开山,后来又把你们叫来。”
楚千黎直白道:“是不是拆迁款没给够,要拆个十套八套,应该是有戏的吧,或许是钱不到位。”
周渠:“还真不是,民俗村当地扶持,其实条件挺不错,但他们不想走。村里小孩现在大老远跑去上学,都不愿搬到离学校近的地方。”
谈暮星犹豫道:“是信仰吗?崇拜山神,不离开山。”
“不清楚。”周渠看向楚千黎,认真道,“真要迁址不用担心流程,关键是你们劝不劝得动,我听说当地来做工作好几回,要可以办成绝对大功一件。”
潘义成:“你们要实在想试试,可以让巴图带你们再去一趟,人家领情就推进,真不愿意就算了,强扭的瓜不甜。”
两人原以为兴师动众迁村的可能性极低,没想到周渠等人早有考量,唯一的难点竟然是说动村民。
熟悉的路上,巴图等人走在前面,楚千黎和谈暮星尾随其后。
楚千黎再次奔赴村里,她的心情截然不同,自嘲道:“该不会我以前还是萨满,今天聊完后人人喊打吧。”
楚千黎做占星师深有体会,有时候提及对方不愿听的话,没准还会招致他人冷眼,然而某些时候不说又不行。她不确定村民态度是否会变化,只能做到问心无愧。
巴图宽慰:“没事,他们应该打不过你朋友,他好歹搏克赢过村里人,我们才真有可能被打。”
谈暮星弱弱地吐槽:“巴图哥,你安抚人的说法好像有点问题……”
楚千黎一想便来劲,她神气地握拳:“没毛病,有星星,想来不是我挨打。”
谈暮星:“?”
巴图已经知道来龙去脉,他一边往村口走,一边开口道:“虽然我在工作站里搞工程,打心底盼着他们能搬走,这样搞起来比较方便,但说实话可以理解他们的想法。”
“不想搬走的想法吗?”
“是啊,主要搬来搬去,究竟去哪儿呢?”巴图唏嘘,“我倒是从小就跟着搬,但现在除了身份证信息,也不知道究竟算哪族人。”
“我大学同学觉得我是少数民族,我爷爷那边的人就觉得我不是,很多东西到我这里就断了。我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算哪边,反正日子就这么过着呗。”巴图随意道,“有段时间想学蒙语,后来嫌累就放弃了,算是不了了之。”
楚千黎和谈暮星闻言安静下来,他们都没有这种经历,一时不好接话。
巴图笑容苦涩:“我有时候都怕忘记自己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