湫十扭头去看他,眼里亮晶晶的,好看得很。
秦冬霖罕见的顿了一下。
他已经取了剑道,顶多再过两日,帝陵便会现世。
届时,有些人,有些事,不可避免的,她会知道,会想起来。
“那个星冕。”秦冬霖只觉得胸膛里吸入的全是冰棱子,咔嚓咔嚓的搅起来,疼得他蹙眉,即使竭力控制,也只能先吐出四个字。
后面那几个字,以他这样的心性,要在湫十面前吐露出来,实在太难。
湫十等了一会,没等到下文,追问:“星冕怎么了?”
秦冬霖脸色沉了下来,他手掌微微握了握,几近一字一顿道:“他对你有男女之情。”
湫十没想到这茬,顿了一下,思考了半晌,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问:“所以你才出来,就提着剑去寻他,是因为这个?”
秦冬霖岿然不动,眼里翻滚着冰凉的剑意。
“我生得好看,修为也高,有男子喜欢,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听完,湫十还有些骄傲地将她那张脸凑到他眼前,“你看,你不喜欢么?”
秦冬霖眉心突突地跳。
不可否认,这张脸,这个人,他喜欢。
喜欢得不行。
正因为如此,所以看不得别人肖想她。
更别提,那人还真得到过她。
“你行了啊。”她反而跟他算起账来:“那些倾心你,对你抛橄榄枝的,我掰着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呢。”
说着说着,湫十还渐渐的现出些不合时宜的得意来:“再如何在你眼前招摇,她们也入不了流岐山。这叫珠玉在前,她们早没机会了。”
“你学学我,心眼放大些,别同这些人一般计较。”
“学不了。”秦冬霖长而浓密的眼睫垂着,冷白色的肌肤下现出一排细密的阴影。
他倾身上前,滚热的气息凑近,眼瞳里是霜雪一样的温度,他伸手,慢慢将她散落在鬓边的发丝别到耳后。
他对她的指责全盘接收:“是,我心眼小。”
“我忍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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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此同时,妖月独自去了一趟湖底。她动作快,穿过青铜水墙到小世界的时候,世界树还在,星冕也还在。
后者被钉在墙上,世界树正伸出枝丫,力道粗暴地将那道剑意拔出来。
星冕那张脸,已经有一半布满了裂缝。
“妖月。”他支撑不起身体的力量,半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咳,咳出一手断裂的红线,勉强止住了咳,他才抬眼,看着妖月,笑了一下,声音却嘶哑得如同砂砾擦过。
“帝陵要现世了。”妖月并不上前,他们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对话,“你将程翌藏去哪了?”
星冕却只笑着,不说话了。
“方才君主来过。”妖月看了眼被红线布满的地面,声音比起上回见面时,不知冷了多少:“你以为他如此动怒,只是因为你曾用那样卑劣的手段拥有过玲珑一世吗?”
“你又当真以为,上一世,你的那根幻骨,有代替你好好陪伴,照顾玲珑吗?”
“怎么,想好好珍藏那段美好的记忆,甚至想让那块骨逃出去,好再想办法达成你心中所愿?”
星冕的笑渐渐维持不住。
妖月冷笑了一声,一步一步朝前逼近。她不再是从前那个粉嫩肉丸子的形象,而是变幻成了成年女子的模样,脸被雾气笼罩着,那双眼睛却格外冷漠,而她其实是个十分重情重义的人。
妖月重重地捏着星冕的下颚骨,一掌成五爪,朝他头上隔空一抓。
星冕陡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
“说起来,你能逐步成长,一步步位极人臣,有今时今日的成就,确实了不起。”妖月道:“都说你性情凉薄,笑里藏刀,我从前却没放心上,你是玲珑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人,一路都跟在她身边,她那样善良的性情,我想着,你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没成想,玲珑也有走眼的时候,辛苦救出来一个白眼狼。”
“这份记忆,你不配留着。今日由我取走,你就在此好好陪着世界树,好好思过。”
她抽取记忆的过程中,星冕不可避免的触及到了那些滚烫的,留在脑海深处,时时刻刻都咕噜冒着气泡的回忆。
星冕其实是个可怜人,他并不是什么天赋出众的少年天骄,宋玲珑将他带回星宿阁的时候,他沉默寡言,见谁都很警惕,唯独见到宋玲珑,那种从头绷到脚的防备感才会稍微收一收。
狼崽子一样。
妖月问从侍这是怎么回事。
从侍回:“前段时间,南疆北域好几个门派间又起了摩擦,惊动了司空门和御兽司,这两大宗门虽没说什么,但底下附庸的小门派却先上了,殃及了好几个小城池,姑娘心善,听了这事便亲自去了一趟,带回来这位小公子。”
“说来也是可怜,姑娘到的时候,这小公子的家人都没了,父母就在眼前落的气。”
“恰巧这小公子是个悟性高,有灵根的,姑娘便将他带了回来,跟前头的那几个姑娘一起去授课堂学习。”
宋玲珑,妖月是知道的,她从小就是这样的性情,平素嘻嘻哈哈的,其实骨子里最见不到这样的事。
看不得春风旭阳下,有人还会因为突如其来的争斗而死亡,看不得世家盘踞,抓人取乐。
而在当时那样的背景,那样的环境中,这样的情况实在屡见不鲜。
他们什么也改变不了。
这些微末的善意,已是她能做到的极致。
星冕就这样留在了星宿阁,宋玲珑时不时会去看看他们,指点他们的修为,很耐心,又很温柔,有时间会给他们弹琴奏曲。
她不知道,那个时候,她的身上是发着光的。
这道光,吸引了身为圣物之灵的妖月,也同样吸引了痛苦得找不到方向,在绝望中自我堕落的星冕。
日子一天天过去。
直到中州大地,有人成功踏上了天道。
君主秦侑回,这个名字,被所有人牢牢记在了心里。
一天夜里,万籁俱寂,风止树静,宋玲珑一曲落下,转头将妖月从被褥里拉了起来。
妖月睡得迷迷糊糊,头靠在枕头上一点一点的,眼睛都睁不开,脸上神情十分痛苦。
“月月。”宋玲珑有些开心,她整个人倚在窗前,被月色笼罩着,声线都跟着现出如水的温柔来:“我大概快要成亲了。”
妖月翻了个身,兴致不高地嗯了一声,声音里都是困意:“我知道,月礼商。”
月族那个同样被逼着点头的少族长。
这事传得沸沸扬扬的,不算稀奇。
“不是他。”宋玲珑弯了弯眼,回。
妖月这才将眼睛慢慢睁开一条缝,仿佛在问:不是他,还能有谁。
宋玲珑伸手去闹她,两个姑娘嘻嘻哈哈滚作一团,闹过之后,她伸手点了点妖月的腮帮子,正经道:“秦侑回,知道吧?”
“他今日来找我了。”
“他说我若进宫,他不管着我,尘游宫任我来去自如。”
“妖月。”她低低地喟叹一声,带着某种笑意:“我终于可以为这片土地,做些什么了。”
君主大婚,这样的消息,根本拦不住,它以极快的速度席卷了中州一百多座城池。
宋玲珑成婚前,再一次去授课堂看他们。
那个时候,星冕已经很出色,修为突飞猛进,宋玲珑的父亲甚至考虑让他入职星宿阁。
他们在树荫下站着。
她的眼睛很亮,她说起以后,说起中州未来的样子。
“星冕,千年之后,你家族的悲剧,不会再在中州别的地方重演了。”
那时候,星冕记得自己是有话要说的。
他想说,若是有可能,能不能再等等。
盛世安稳,海晏河清。
若这是她心中所愿,其实他也能做到,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
可他没能说出来。
第76章 狐尾
狭小的小世界里,星冕猛的荡开妖月的钳制,他眸色彻彻底底沉下来,满目阴翳,暗含警告:“妖月,别太过分。”
“你给自己的识海下了禁制?”妖月脸色也跟着黑了下来,她突然出手,重重地给了星冕一拳,将人打得捂着胸膛跌在墙边,她宛若鬼魅般瞬间挪移到他身侧,又将他提起来用后背狠狠砸在墙面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当年的事,我不在场,知道得也不多,我单知道你为了她,甘心用身体和灵魂封印血虫,成为新生世界树的养分,殊不知你还敢提那样的条件。”
“若我早知如此,当年,在星宿阁时,我就应该出手废了你。”
星冕面不改色地将她拂开,眼神晦涩。都说妖月和他是帝后的左膀右臂,可他心知肚明,他再如何做,也比不上妖月在宋玲珑心中的分量。
就像他再如何努力,也比不上朝圣殿上的君王,只一声令下,就能拥有完完整整的宋玲珑。
秦侑回跟世界树做了交易,得到了天道的承认,轻而易举就能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他星冕不过也跟世界树做了个交易,付出极大的代价,想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何错之有?
为什么,凭什么他们要一个接一个地来指责他。
“废了我。”星冕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肩头蓦的耸动了两下,道:“中州大难,是谁永远冲在前面,捉拿叛族,没日没夜在私狱中提审,逼问,又是谁,在最后的时刻,配合你们那位英明神武的君王,燃烧神魂,将那些泼天而下的血虫尽封己身,供养世界树。”
“你说废了我,地底下那些因我才死里逃生的老家伙们,能同意吗?”
星冕又接着咳了几声,直直地望着她,声音轻得令人毛骨悚然:“我跟秦侑回不一样,那些人非我臣民,我绝无可能牺牲自己去救他们,可我依旧这样做了。既然做了,我去求些天道都允准的事,又有什么错?”
“你简直冥顽不灵。”妖月咬牙切齿:“事到如今,你还毫无悔过之意?”
“为何要悔?”星冕侧首,破碎的脸庞下,他笑起来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妖月,我比秦侑回,差在哪呢?”
妖月将人松开,突然道:“你觉得没差是吗?你觉得他只是比你多了一重君王的身份,可为何,皎皎偏向他,淞远偏向他,即使那些以为自己命不久矣的老家伙,在入土之前,也要涕泪横流匍匐在他脚下,念着来世再做君臣。”
“又为什么,给予了秦侑回君王身份和荣誉的世界树,在他这一世还未走天道之时,也不肯考虑身边现成的你。”
说到这,妖月自嘲似的闭了下眼,说:“出事时,我并未在中州,那日看到世界树的一颗嫩芽,还以为程翌是你的灵身,跟在玲珑身边是为了保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