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前,在密语之森北方几公里之外,一个名为东芗的小村落。
这是一个建立在古代遗址上的村子,而这个功用不明的古代遗迹名为“体育场”。
巨大椭圆形建筑外高内低,坚固的外围高墙百年之后依然挺立,稍作加固就可以起到防御野兽和匪徒的作用,正是因为有这道“天然”屏障,东芗村固若金汤,人丁兴旺。
此时已经入夜,但是村落里的广场上,火把通明,吞吐着灼热气息的火焰,照亮了一张张焦躁而恐惧的脸。
一具全裸的女尸,被一块白布遮掩着平放在广场正中,露出惨白的双肩和年轻貌美的面容,以及凝固在脸上的恐惧表情。
她只有十几岁,正是如花般的年纪,却早早地凋谢了。
“雪痕杀了她!还杀死了他们!”
一个情绪激动的男人指着女尸和另一边停放的四具尸首,对周围的村民们喊道。
那是四具猎人的尸体,有三个已经身首异处。还有一个,当胸一刀,穿透前胸,血已经流干,脸上却依然保留着惊恐的表情,仿佛在临死的瞬间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景象。
“这般阴狠!这般残忍!雪痕若不是恶魔之子,还会是谁?”男人情绪激动,言之凿凿。
周围围观的村民们纷纷议论起来。
广场本来是打谷场,在非农忙的时节,这里就是村民们聚众议事的地方。广场不大,勉强能够容纳全村人。
此时人们聚集在此,不顾炎热和腐尸散发出来的异味,踌躇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嘈杂地议论着。他们是为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而来,一个杀人凶手,一个“恶魔之子”。
地上的女尸,就是谷仓事件的主要受害者,也是雪痕的邻居,在十几天前被发现死在谷仓里,现场死了很多人,雪痕是唯一的幸存者,一切证据都证明着雪痕奸杀了这个女孩,而雪痕“慌张地狡辩”之后,在第一时间逃出了村子。
另外四具尸体,是几个小时前在村外高草中伏击雪痕的人。
在这些尸体旁边,还坐着一个魁梧的猎人,他双目失明,两行血迹挂在脸上,像泪痕一般。在听到人们说起“恶魔之子”的时候,他突然情绪激动地胡乱地挥舞着双手,大喊着:“妖法!妖法!”显然是已经神志不清了。
他们是负责村子安全的猎人,而且都是村子猎人队伍中的佼佼者。从早上开始,他们外出抓捕雪痕,并且为此准备了很久,但是没想到,到了傍晚,却已经成了瞎子、傻子和尸体。
究竟是谁如此强大,又如此凶残?
村民们心知肚明。
“雪痕!恶魔之子!”
广场东侧的高台上,传出一个愤怒而又威严的声音。
高台高约两米,是从一栋很大的木屋延伸出来的阳台一般的结构。下方由数辆废弃的汽车支撑,那些汽车的残骸已经严重锈蚀,不知已经报废多少年了。台子外面包裹着各种稀奇古怪看不出来历的金属片和塑料制品。有的是从汽车、飞机上拆下来的,有的是从地里挖出来的,只要能够遮风挡雨的东西,几乎都贴在上面了。高台的地面是木板铺就,但也都是由破损的、大小不一的木板拼凑的,显得既贫瘠而又郑重——在这物资匮乏的时代,凑这么个高台,对于一个普通小村落来说是殊为不易的,因此而更显站在台上讲话的人身份之尊贵。
这个延伸出来的高台正是小村子长老会宣布重大事情时所使用的。而其后方的大木屋,则是长老们的议事厅。
高台上,摆放着一把精致的藤圈椅,在这物资匮乏的小山村,这种细密编织的藤椅,已经是财富和地位的象征。
圈椅宽阔张扬,而坐在其中的人,却是一个瘦弱不堪的老头,满脸遍布皱纹,头发胡须皆白,发出这声高喝的时候,他浑身颤抖,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孱弱。
他的身后,椅子的两侧,站着两个手持燧发火枪的猎人,他们的衣着显然要比地上的那些人好了许多,至少是衣能遮体的程度。
他们手持的前膛装填燧发火枪陈旧不堪,不知道还能否正常使用。
此时他们的脸上也是面带愁容。
坐在椅子上的,就是这东芗小村的大长老,是村子里最有名望的人,也是长老会三位长老之首。也正是他发出了对雪痕的通缉令,派出了猎人追捕雪痕。
“手段如此残忍!简直是惨绝人寰,此子定然是传言中的恶魔之子,若不是恶魔之子,又怎会如此厉害?”
“涉谷镇军管所传来文件,他们也在通缉雪痕,这恶魔之子着实厉害,竟然在军管所施展妖法,杀了好多军警!”
“今日密语之森突显异象,这是森林之神的怒火!恶魔之子已经令森林震怒了!”
“此子不除,我们村子的诅咒必定无法解除!”长老愤怒地吼道。
高台之下,沉默的人群开始骚动,发出了悉率的议论之声。犹如一潭死水,从水底冒出了气泡。
“对呀,听说雪痕已经变成魔鬼模样的东西了。”
“那孩子,从小就和正常孩子不一样,我早就说他一定有问题。”
“逃回来的猎人说他用妖法杀了这些人!”
“入魔已深啊,此子必除啊!”
人们窃窃私语,互相传递着恐怖和愤怒的信息。
“可笑啊可笑!”
一个清脆的女人声音突然从广场侧面的柴房中传出。
女人似乎竭力想让声音高亢而平稳,但却依然发不出太大的声音,虽然声音不大,却有着很强的穿透性,声音从有着铁栅栏的小窗中传出,半个广场上的人都听到了。
人群听到她的声音,自然而然地静了下来,人人都想知道她要说什么。
“可笑,传说中恶魔之子有毁天灭地之能,我儿子要真是恶魔之子,早把你们生吞活剥了,哪里用得着逃出村子?”
声音的主人说完这一句之后终于忍不住咳了几声,似乎身染重病。她身处囹圄,身体孱弱,但是话语中却散发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威严,让人不敢侵犯。
这个女人正是雪痕的母亲,她被关在柴房里,听不下去长老的说辞,竭力出声为儿子辩驳,她患有类似痨病的顽疾,常年无法从事重体力劳动,说这几句话就仿佛已经耗尽了她的体力。
“放肆!口出狂言……给我把她看好喽,千万不要让她见到天日!”长老不用想就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他的愤怒更盛了,颤颤巍巍地站起,对着人群外围持矛站立的猎人下命令。
“长老大人!雪痕妈挺敦厚的,咱们村民都看在眼里,从她来到东芗这十几年来,一直安分守己,名声很好,她不会是妖人的。还是把她放了吧!”
一个手持铁锤的粗犷的汉子从人群里站出来,对着高台说道,转头他又看向村民:
“高大嫂,你前年难产,不是雪痕妈帮你接的生吗?还有萨拉哈,你们家的牛病得快死了,也是雪痕妈熬了草药给治好的,难道你们都忘了吗?”粗犷汉子看着人群中的几个人,说道。
萨拉哈和高大嫂缺都低下头去,隐没进人群深处,不肯吭声。
曾经的受到雪痕妈恩惠的人,都在这时隐入了人群之中,没有人为她说上一句话。
“这么替她说话,你该不会是和她有一腿吧?”人群中有好事者尖声说道。
人群中传出一阵哄然大笑。
“你娘哩,哪个说的!给老子站出来!信不信俺打碎你满嘴牙?”铁匠大锤砸地,砸起一片烟尘,整个打谷场都仿佛震动了一下。
笑声戛然而止,但是紧接着窃笑之声又开始若隐若现,比之刚才更加猥琐阴翳,仿佛铁匠的愤怒恰好证明了确有其事。但那好事者却也再不敢说话。
“铁匠那曲!你不要再为她辩解了!无论你怎么说,也不能让他们母子脱罪。谷仓惨案与雪痕必然有关系,除非她能给我们个合理的解释,否则村里的这几条人命只能算在雪痕头上!”长老喝道。
村民们又开始了窃窃私语的议论,有几个人不住点头。
所谓的谷仓惨案,是发生在半月之前的一起事件,在村子的唯一的谷仓里,发生了一起神秘的杀人事件,谷仓中横尸八人,其中还有一个年轻女孩赤裸横死。却有村民看到雪痕满身是血地逃出村子。
经过猎人们的调查,死者大多都是被绳子勒死的,他们的死状奇惨,仿佛被绳子五花大绑过,浑身都是勒痕。
而谷仓中又没有其他人活动过的迹象,因此逃走的雪痕有重大的杀人嫌疑。
有人曾质疑雪痕可能是自卫杀人。
但是死去的八位村民都是平日里老实巴交的农民,不太可能对受害者和雪痕施暴,所以基本排除雪痕自卫杀人的可能。
另一个令人费解的情况是,雪痕虽然是一个天赋异禀的猎人苗子,但是毕竟只有十几岁,在谷仓密闭空间连杀八人,也殊非易事。
因此事件扑朔迷离,村民中出现一种恐慌,渐渐的有人想起村子中的传说:
每隔一百年,村子里就会出现一个“恶魔之子”,具有魔力,能为常人不可为之事,嗜血嗜杀,无比邪恶。
而今年,似乎正是与那传说的一百年有些吻合。
再加上雪痕一家平日里离群索居,村民们中有些人对他们颇有质疑。因此这一说法立刻开始在愚昧混乱的村子里流传开来。
似乎也只有这个说法能够解释雪痕杀人的能力和原因。
就这样,村长一边派人追捕雪痕,一边又把雪痕妈关了起来。直到今天村民大会,雪痕妈在牢狱之中发出抗议之声。
“慢着!”牢狱之中的雪痕妈说道:“我虽然不知道谷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你们也一样不知道。究竟是不是雪痕杀人还不能确定,你们这样冤枉一个孩子,良心能安吗?”
人们一愣,继续窃笑。
“惨案的发生一定另有原因,如果找不到原因,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这一次是在谷仓,下一次会在谁家?!”一双白皙的手抓住柴房小窗上的铁条,雪痕妈对牢狱之外的众人质问。
笑声消失了,一种恐慌情绪开始笼罩在村民心头,仿佛身处牢狱的不是雪痕妈,而是他们。
若真不是雪痕杀人,那么又会是谁呢?村民一直老实巴交,如果有个变态杀人狂隐藏在这山村之中,那简直是太过惊悚。
一想到这个可能,大家更加恐慌了,有些人已经开始向广场边缘散开。人群开始混乱起来。
长老见势不妙,急忙奔到高台的边缘,指着尸体道:“你们看看这些尸体,他们只是奉我的命令去抓捕逃走的雪痕,又不是去杀人。雪痕若是无罪,和他们解释几句也好,可是他竟然下如此的毒手!此子心肠之狠毒,简直比恶魔之子更甚!还要找什么原因,谷仓惨案,必定是他所为!”
台下,一个身材魁梧披着狼皮的猎人看了一眼长老,没说什么。
他身上的狼皮是捕杀一头巨狼所得,是一整张狼皮,那巨狼的上颌骨现在就戴在他的头上。狼牙森森,狼皮从头上像披风一样披下。
他是猎人的首领戈隆。追捕雪痕的行动就是他安排的,行动不像长老说的那样“只是追捕,而非追杀。”但是他沉默不语,没有纠正长老的说辞。
人群凝固了一会儿,又再次涌动起来。
受到长老的煽动,一些攻击雪痕母子的声音开始传出。大家又有了共同的敌人,顿时心安许多,刚才的怀疑被搁置一旁。
被称作那曲铁匠的粗犷汉子似乎也被长老的话所动摇,他看向柴房的小窗口,似乎想从她那里得到答案。
柴房中的咳嗽声响得更厉害了,雪痕妈的声音暂时停了下来,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不能说一般。
铁匠那曲看得心焦,忍不住狠狠地叹息一声,将手中铁锤砸在地下,转过头去,也不说话了。
“杀人偿命!”这时,一个死者的家人发出了这样一声怒吼。仿佛一句口号一般,村民们也渐渐开始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矛头直指雪痕妈。
渐渐的,人群像海浪一样翻涌起来。声音由小及大,直到所有人都在喊着这句话,每个人都从自己的声音和别人的声音中得到鼓励,每个人都感到,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把人们聚拢在一起,这就是集体的力量,这是一种无可阻挡的力量,所向披靡,无坚不摧!
一时间,广场上群情激奋,牢房中的雪痕妈已成众矢之的,百口莫辩。
石子和果皮纷纷向柴房的小窗口投去。
这时,一个魁梧的身影抱着胳膊挡在柴房的小窗口跟前,挡住了那些果皮和石头。石头打在他头上,就像打在铁板,他也不以为意。直视前方,面沉似水。
正是猎人首领戈隆。
看到戈隆为雪痕妈出头,村民们都停了手,一时间不解其意。
多年的演化使得猎人们和村民们形成两个集体,猎人们在村子里的角色有些像警察。
猎人们都是从小训练的出色猎手,这个群体有自己独特的文化,大部分猎人性格也有些孤僻,语言能力也普遍偏弱,似乎是为了狩猎已经将所有的无关情绪和技能都摒弃掉了一般。
这首领戈隆更是如此,他几乎从不说话,村民们甚至曾经一度以为他是个哑巴。
雪痕所杀的猎人就是他的手下,在这次行动中损失了这么多手下,按村民们想来,最恨雪痕妈的人应该是他。可是他现在却站在雪痕妈身前,究竟是何意?
大长老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对对对!我们不能滥用私刑,我们是民主的,法制的。好好看管雪紫青!”
民主和法制这两个词是从古代流传下来的,直至今天,一直是开明统治的代名词,但是至于它的真实意义,恐怕连村子之外的大城镇的管理者也不能言尽其详。
东芗村是雪国的原始村落,生活在这里的也大多是本地土著图库尔族人,无论文化还是传统都和内地的城市格格不入,再加上国家在军政府掌权之后行政力量不足,因此获得了自治权。
获得自治权之后村子里的大事小情理论上都由长老会决议,但大长老对民主和法制有着自己的认识,他每逢有事总是召开全体村民大会进行表决,因此也特别得人心,在长老会中地位卓然。
看到戈隆没有别的举动,大长老放下心来,仿佛得胜一般,他对身后的两个护卫下达了命令:
“你们给我看紧了,千万不要让她也逃走。”转而又狠狠看了铁匠一眼,仿佛在说:你不要轻举妄动。
群众们的热情重新高涨起来。
在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中,长老挺了挺腰板,仿佛解决了一个大问题一般。
“二大爷,我饿……”
身后传来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
长老回身一看,正是身后的两个护卫中的一个,他的侄子咕宝。
咕宝身强力壮,在村里的猎人队伍里工作,却由于一直好吃懒做而不被重用。因为猎人队长“哑巴”戈隆是一个硬骨头,不给长老面子,执意要把咕宝踢出猎人队伍,所以长老只能把他收为贴身护卫。
此时他就站在他身后,就在长老下达了看押雪痕妈的命令时,这家伙竟然冒出这么一句。
“你这混蛋!说什么混话!快去!要吃干完活再吃!”长老在咕宝的屁股上踹了一脚,把他踢下高台。
咕宝被踹下高台,砸吧砸吧嘴,便和另一个护卫一起向柴房走去。
这时,几个死者的家属突然扑到高台边缘,对着长老哭喊:“长老大人,杀人偿命啊!请长老大人主持公道!”
长老一愣:“我还会派猎人们去抓捕雪痕的,你们放心……”
“雪痕已经逃进深山,此子又有如此神通,怎么抓得住他?要是永远抓不住他,难道我们家人的仇就不报了吗?”
长老受到如此质问,心中非常不悦。他急于摆脱这些纠缠的村民,于是高声说道:“雪痕一定会被抓住的,我一定会给你们个公道的……”
但他话未说完就被打断了。
“杀人偿命!子债母偿!抓不到雪痕,就拿他妈开刀!”一个愤怒的家属满眼血红,对长老喊道。
“雪痕既然是恶魔之子,他妈也一定与恶魔有染!”
“可是这……”长老似乎被他的这种想法所震惊,愣住了。他本以为将雪痕妈关起来,继续追捕雪痕就能解决问题,但是他低估了村民的愤怒和仇恨。
“子债母偿!”
就在这时人群得到了新的口号,又开始高声呐喊。
人群的呼声形成一种压力,让身体孱弱的长老更显单薄。
在这震耳欲聋的群众的喊声中,长老犹豫了。
他的本意并非如此,但是现在的情势有点失控。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屋子,从敞开的门中,他看到门内的微弱的烛光中,两个老人对他点了点头。那是长老会的另外两位长老。村中大事,都是由他们三人共同决议。
得到另外两位长老如此干脆的同意的信息,大长老有些诧异。
但是此时的状况,让大长老有些无法思考。
在群众的呼声中,长老也有些飘飘摇摇,极富节奏感的喊声让他苍老的心脏也像年轻时一样悸动起来。过度充盈的血液,反而让他的大脑有点麻木。渐渐的,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若是在此时违背民意,那么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威信就会受到极大打击。
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控制着他的嘴,他略带颤抖地高声说道:“子债母偿!三日之后午时三刻,处死雪紫青!”
“长老英明!”人群欢呼起来。
死者的家属跪拜在长老脚边,喜极而泣。
长老却仿佛被刚才的决定抽空了身体一般,瘫坐在华丽高贵的藤圈椅中,他瘦弱的身躯深陷在藤椅深处,就像被藤蔓重重包裹、缠绕一般。
人群的呼声振聋发聩,经久不息。在这庆典般的热烈气氛中,只有猎人首领戈隆紧锁眉头,看着长老大厅漆黑幽深的门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