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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乔叹了一口气,徐徐说道:好吧,真正的原因是我要留下来,为我的人民打通一条粮道。迪索莱特城只有山地,没有大面积的平原,我们生产的粮食根本不够急剧扩张的人口食用。
  简乔闭上眼睛,语气变得沉凝:您见过冬日的雪地里躺满尸体的场景吗?母亲抱着饿死的孩子仰天哭泣,孩子跪在父母的墓地前悲鸣,那是人间炼狱。而我永远都不想再看见那样的景象。
  他睁开眼睛,徐徐说道:所以我来了,我要与拥有富饶土地的大领主们打好关系,我要让我的人民可以购买到充足的粮食越冬。而我正试图与那些大领主们签署自由通商的条约。我要让我的人民可以前往任何一座城池,而不必被当地领主以异乡人的荒唐理由杀掉。我要让他们活下去。
  他指了指自己削薄的肩膀,无比坚定地低语:有些重担是卸不掉的,您明白吗?
  雷哲看着这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个道理他当然明白。姐姐毅然决然与相爱了数年的情人分手,并独自乘坐马车进入皇宫的那一晚,他就明白了贵族之所以为贵族,是因为有些责任是他们与生俱来的。
  但是,他没想到伯爵先生也有这样的觉悟。对方坚持留在格兰德不是受权力的蛊惑,也不是对奢侈生活的向往,更不是为了得到向上攀爬的机会。
  他是为了他的人民,就这么简单。
  雷哲放开卡住车门的手,退后两步,深深望进伯爵先生的眼眸,沉声说道:我要更正一个错误的印象。简乔,你一点儿都不软弱无能。为了表示对你的尊敬,我决定在格兰德多待一阵儿。你准备离开的时候,我才会离开。
  这句话,与直接说我保护你有什么区别?
  第 21 章
  听见雷哲近乎于承诺的话,简乔愣了愣。他显然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和善。
  如果雷哲能够一直待在格兰德,那无疑会带给他莫大的安全感。于是他漆黑眼眸里闪烁出晶亮的光,而这道光的源头正是俊美无俦的雷哲。
  车门不受阻挡后便慢慢合拢。
  简乔连忙伸出手臂把车门撑开,继而俯下身,直勾勾地盯着站在车前的雷哲,说道:我也要更正一个错误印象。大人,您一点儿也不霸道蛮横,恰恰相反,您太友善,太可爱了。能够认识您是我的幸运。
  雷哲挑高眉梢,加重语气问道:霸道?蛮横?伯爵先生,原来你心里是这样想得吗?很好,我明天就会离开格兰德,你自求多福吧!说完转身就走。
  背对简乔的时候,他咧了咧嘴,颇为得意地笑了。
  简乔扬声喊道:您是在跟我开玩笑吧?您说出口的话从未收回过,您是托特斯最伟大的骑士!
  向来对所有人都保持一定距离的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种堪称俏皮的话。毫无疑问,雷哲在他心里的分量是不一样的。
  雷哲前进的步伐停顿下来,又舔了舔尖锐的虎牙,这才回过头,没好气地说道:最伟大的骑士也难以抵挡你的甜言蜜语。是的,我在开玩笑,你高兴了吧?
  简乔高兴了。他早已忘了展颜而笑的滋味,但此时此刻,他的一双眼眸却比天上的星辰更闪亮。
  雷哲定定看着这样的他,然后指了指自己的瞳孔,说道:真的很奇妙,你眼睛里有星星。
  简乔想也不想地接口:这颗星星就是你。
  雷哲:
  雷哲撇开头,暗暗申吟了一声。
  该死的!如果在托特斯举办一场恭维人的比赛,伯爵先生一定会得冠军。他的脑子几乎不用思考,只要嘴巴一张,沾着蜜糖的话语就会滚滚而来。
  雷哲彻底败退了。他啧了一声,再次强调:你安心做你的事,我会留在格兰德看着你。行了,走吧。
  说完,他摆摆手,转身朝自己的马车走去。辉煌的灯火映照出他挺拔的身姿,也拖长了他的剪影。
  而这剪影正越去越远,越来越淡。
  不知道为什么,简乔却舍不得这么快分别。他喜欢与雷哲待在一起,两人肩并肩地坐在沙发上,闲来无事喝几杯酒,聊几句天,这样的懒散氛围足够让他那颗常年处于焦虑不安中的心获得极大的平静。
  简乔害怕夜晚,因为睡眠会把他带入一个又一个绝望的梦境。
  在那些梦境里,他像一只蜉蝣,只能被动地跟随黑暗的漩涡急转,然后被长满利齿的怪鱼吞噬。除了这个结局,他从未梦见任何美好的东西。
  每天早上,他都会满头大汗地苏醒过来,心脏里残存的恐惧让他久久无法回神。所以他格外珍惜此刻的安全与宁静。
  他冲雷哲的背影喊道:你行使过初夜权吗?
  这是每一个领主最喜爱的特权。当他们领地中的年轻男女准备结婚时,领主有权拿走新娘的初夜。
  这个话题果然勾起了雷哲的好奇心。他立刻转身回望,语气十分严肃:你行使过这项权力吗?
  如果简乔回答是,他会非常失望!仅仅只是想一想,他内心的怒火就已经压不住了。除了怒火之外,他更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暴躁。
  我从来没有,你呢?简乔静静看着雷哲。
  雷哲紧绷的脸庞瞬间缓和,舔着自己的虎牙,咧嘴道:我也没有。
  那你行使过破坏权吗?简乔继续询问。
  所谓破坏权是指领主有权力破坏自己领地中任何一个人的田地、房屋或牧场。摧毁一个家庭对他们来说只是一句话的事。
  雷哲露出鄙夷的表情,冷笑道:当然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去做那种事?难道你做过?
  简乔摇摇头:我也没有。随即又问:你行使过横躺权吗?
  所谓横躺权是指:当一个领主觉得双腿发冷时,他有权力把一个农奴开膛破肚,然后将自己的双腿放进对方的肚子,用尚带余温的鲜血和五脏六腑把自己捂热。
  农奴死的时候总是横躺在领主脚下,所以叫横躺权。
  雷哲极为不屑地唾骂道:这项权力简直就是狗屎!如果我浑身发冷,我会用敌人的鲜血来燃烧自己,而不是残杀我的子民。别告诉我你做过,否则我们不可能成为朋友。
  信奉骑士精神的他绝不会无故残杀手无寸铁的弱小民众。
  简乔用濡湿的眼眸深深凝望这个高大健壮的男人。他看上去那么富有力量,那么狂放不羁,像是一头耽于杀戮的猛兽。但他的内心却也有柔软而干净的角落。
  被伯爵先生如此深情地凝望,雷哲不由摸了摸自己发麻的脸颊,嗓音沙哑地问道: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我哪里不对吗?
  这种带着亮光的眼神像针尖一般扎在他心上,叫他又疼又痒。
  您没有哪里不对。简乔摇摇头,轻声说道:这些权力我也从未行使过,我也觉得它们都是狗屎。所以,我现在可以和您做朋友了吗?
  五年前的简乔曾坚定地认为自己不可能在这个时代交到朋友,因为他的想法、理念,以及价值观,与这里的人格格不入。他就像一颗火星落入了一片沙漠,没有枯草作引子,他永远无法在此处点燃来自于现代社会的文明火种。
  他只能尽量让自己去融入这个世界,然后在每一个夜晚来临之前默默告诉自己:简乔,你千万别忘了你只是一个普通人。你不是什么领主,你不能任意行使生杀予夺的权力。
  权力让人着迷,也让人蜕变。如果他真的陷入权力带来的快感之中,并为此上瘾,那么他早晚有一天会变成一头怪物。
  而这样的怪物,在格兰德、波尔萨,以及他路过的每一座城池,都是随处可见的。
  但雷哲不同。在这个时代,他就是那个例外。
  我想和您做朋友。简乔伸出手,缓慢地说道:这辈子,我头一次生出如此迫切的渴望。我想要一个朋友,而那个朋友只能是您。
  停顿片刻后,他近乎于小心翼翼地问道:可以吗?
  雷哲:
  针扎的感觉变成了重锤地猛敲。谁也不知道,他的心脏正为伯爵先生的每一句话而扑通狂跳。
  林间小鹿圆溜溜的大眼睛也比不上这人水润眼眸静静凝望自己时所带来的怜爱感更为强烈。雷哲撇开头,暗暗申吟了一声,然后才又转回来,握住了伯爵先生固执地悬在半空的手。
  这苍白纤细的手,触感一如他的想象。握住它就像握住了一片云朵,那么柔软、细腻、脆弱。
  雷哲连忙松开力道,虚握着它摇晃两下,哑声说道:我们现在是朋友了。
  这句话让简乔露出了心满意足的表情。
  看见他亮晶晶的双眼,雷哲咧嘴笑了。
  好了,回去吧我的朋友,夜色已经很深了。他指了指漆黑的天幕。
  简乔却还是有些不舍。
  他垂眸思忖片刻,又道:知道吗,我最大的进项只有格兰德这一家店铺,而这家店铺的收益要用来支付育婴堂、学校、救济所等种种便民设施。我要养活的不仅仅是伯爵府,还有我的人民,所以我才会拒绝您之前提出的合作要求。
  雷哲差点就忘了初见时的争执,愣了一会儿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而且那天临走的时候,我就说过同样的话。你完全不必放在心上。他毫不在意地摆手。
  简乔俯下身,看着他的眼眸,斟酌地说道:如果您能把格洛瑞的所有领主都收服,并把他们的城池相互打通,那么我会愿意与您合作。当我们可以毫无阻碍地把店铺开到格洛瑞的每一个角落时,即便只拿五成利,我也可以养活我的人民。
  这个大胆至极的提议让雷哲愣在当场。
  简乔立刻补充道:当然,我说的只是如果。他看了看天色,叹息道:那么再见了我的朋友。与您待在一起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还未离开,我就已经开始期待我们的下一次重逢了。
  这些话,毫无疑问是发自肺腑的。如果可以,简乔真的很想与雷哲待在一起,从月升聊到月落,然后不知不觉睡去。那样,他或许可以安然躲过梦魇的侵袭。
  雷哲身上散发着一股强大的能量,而简乔需要这股能量。
  雷哲倒退着远离。这一次,他不想转身,把自己的背影留给伯爵先生。
  这种临别时的,千篇一律的场面话,从伯爵先生口中说出来却具备了打动人心的真挚力量。于是他瞬间做下一个决定。
  下一次的重逢在三天后,我会在公爵府举办一场宴会。我会邀请手里握有大把肥沃土地的领主们,而他们家里的粮食多到吃不完。然后,我会把你一一引荐给他们。能不能从他们的粮仓里掏出足够的粮食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雷哲并拢食指和中指,在眉梢比划了一下,笑着说道:这一次是真的再见了,希望你今天晚上做个好梦。
  这句祝福对简乔来说太实在了,而这场宴会则帮他解决了最大的隐忧。
  他从车窗里探出头,冲雷哲说道:您现在不仅是我唯一的朋友,还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像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简乔连加了两个相同的形容词来表达自己激荡的心情。
  回应他的是雷哲爽朗的大笑。
  漆黑夜色中,一颗颗星辰在两人头顶闪耀,正如他们凝望着彼此时闪耀的双眸。
  第 22 章
  两名男仆正在帮简乔更换床单和被罩,布料抖动时激起了一片细碎的绒毛,而这些绒毛在烛光的照耀中像蜉蝣一般在空气中游曳。
  简乔坐在摇椅上,看着这些微尘,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自己。
  大人,可以就寝了。两名男仆躬身说道。
  我就在椅子上睡。简乔的嗓音里充满了疲惫。
  两名男仆微微一愣,然后便熟练地把枕头垫在简乔腰后,又给他盖上一条厚厚的毛毯。他们没有劝说主人回床上去睡,因为这早已成了常态。
  大人晚安,祝您做一个好梦。两名男仆倒退着离开房间。
  简乔却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处霉斑,久久不敢闭眼。做一个好梦,这种事对他来说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他之所以选择睡摇椅是因为,一旦他被梦魇扼住咽喉,在梦里剧烈挣扎的他也会在现实中抽搐身体。
  而身体的抽搐会晃动摇椅,进而把他从那些可怕的梦境里唤醒。
  于是,一整个夜晚,他都会在睡了醒,醒了睡的循环中煎熬。不过,这种断断续续的睡眠至少可以保证他白天的时候不会因为精神恍惚而晕倒。
  他再也不敢找人为自己整夜读书,或者絮絮叨叨地说话。即便只是银货两讫的交易,也不能保证这样的做法就是安全的。心脏被利刃刺穿的剧痛,哪怕换了一具身体也永远不会消失。
  在寂静无声的夜晚,简乔宁愿与一张摇椅相互依偎,也不愿拥抱一个有血有肉还十分温暖的身体。
  他用手掌轻轻摩挲摇椅扶手,苦中作乐地打趣:知道吗伙计,你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你救了我的命。
  夜深了,摇椅断断续续、吱吱嘎嘎地响了一夜。
  三天后,雷哲果然像他承诺的那样,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格洛瑞最具权势的大领主们云集公爵府,一辆辆豪华马车把府外的街巷堵得水泄不通。
  有的领主从车上跳下来,大踏步地进入城堡,眼睛自始至终都盯着前方,气势颇为惊人;有的领主会温柔体贴地把自己的女伴抱下来,然后拥着对方款款而行;有的领主哈哈大笑着冲围观民众招手,末了让自己的仆人打开随身携带的箱子,洒出大把大把的铜币。
  遇见这样的领主,赶来看热闹的民众会发出惊喜的尖叫,然后举起双手感激涕零地喊道:亲爱的大人,您会长命百岁的!上帝保佑您!上帝保佑您!
  无所顾忌的孩子们会像小耗子一般从拥挤的人堆里钻出来,疯狂争抢满地铜币,抢着抢着便打成一团,变作一群凶狠的鬣狗。
  有人在咒骂,有人在嬉闹,还有人跪在地上诚心向上帝祷告。
  看见这样的众生百态,那些撒钱的大领主便会发出更为愉悦的大笑。这就是他们想要的欢乐,悲哀,愤怒,争斗。这让他们产生了自己可以主宰一切的错觉。
  每一位宾客都是威名赫赫的大领主,他们权势滔天、富可敌国。混迹在这样一群人中间,安德烈亲王也只能露出谦逊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