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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兴朝站起来,拱手道:“侯爷。”
  楚承安客气道:“杜大人,坐。”
  两人这么坐下,杜兴朝是个文人,文人呢,遇到有些说不出口、自觉理亏的话,就难以直接来,比如他要说玉佩这件事,他心里斟酌着,就从桌上的茶开始说:“这茶入口回甘无穷,实在是好茶。”
  楚承安心里有事,应和:“嗯,好茶。”
  杜兴朝又说:“这雨下了这么几天,总是没个停的时候。”
  楚承安心道怎么还不说杜以云,随口回:“嗯,好雨。”
  杜兴朝噎住,楚承安一句话把他接下来的话堵住,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楚承安回过神,说:“……知时节。”
  杜兴朝道:“侯爷也喜欢杜子美的诗?”
  那句诗只是楚承安脱口而出,看杜兴朝有聊诗的意愿,冷淡答:“尚可。”
  楚承安在和杜兴朝寒暄时,心里也有疑虑,他还以为,杜兴朝会把杜以云提过来认,但杜以云却没有来,只看到杜兴朝时,他甚至下意识找杜以云。
  可杜兴朝身边只有一个垂着手臂的老奴。
  不过楚承安没有纠结,他想,杜以云没来也是一样的,她或许不敢再来,毕竟,他要她认错,岂不是信手拈来。
  他脑海里乍然浮现她目空一世的神情,也不知道被他反手来这么一下,她会不会气得两颊都红了,说不定会想拖鞋子扇他。
  听杜兴朝说话,楚承安垂下眼睛,有点心不在焉。
  寒暄终于在他耐心快告罄时结束,杜兴朝说出自己斟酌许久的话语:“其实我今日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侯爷。”
  楚承安提起精神来,总算是要说到杜以云的事。
  “侯爷在找的玉佩,极有可能是我们府上的丫鬟捡到。”杜兴朝说。
  楚承安抬起眉梢,隐去眼底的兴致,却道:“哦?”
  杜兴朝抬手让他身侧的老奴拿东西出来,老奴打开随行的箱子,捧出另一个箱子,毕恭毕敬地拿到楚承安面前。
  锁扣“咔哒”一声,箱子打开,一排银子齐齐整整躺在里头。
  楚承安皱眉:“这是……”
  杜兴朝还是难以启齿,他咳嗽一声,说:“侯爷,这是玉佩换来的钱,府上丫鬟捡了玉佩后不懂事,居然拿去换成钱,这是从她屋中搜出来的,实在是……”
  楚承安目光略过那些银子,五六十两的样子,他心道那财迷居然真只是敛财,却不花这笔钱。
  楚承安眸色太深,看不清情绪几何,杜兴朝心里难免打鼓,他叹息:“我和夫人问过那丫鬟玉佩在哪里,她不肯答。”
  楚承安盯着银子没说话,心想她能答出来才奇怪,因为玉佩是他编造的。
  杜兴朝继续说:“这个丫鬟平日从没做过偷鸡摸狗的坏事,但是没想到她拿了侯爷的玉佩还变卖了,实在是、败类,是我杜府对不住侯爷。”
  杜兴朝声音含着悲愤,这一声“败类”是戳杜以云的脊梁骨骂的,楚承安骤然双目一沉。
  明明他作为罪魁祸首,才是那个该幸灾乐祸的人,他是想看她吃瘪,可现在听到别人骂她,他不仅没觉得痛快,反而生出一种郁气。
  他抬手按了按额角。
  “如今玉佩不知所踪,万望侯爷大人有大量……”杜兴朝还在说,“那丫鬟原想撞柱而亡……”
  楚承安突然开口:“什么?”
  杜兴朝以为他为玉佩丢失生气,战战兢兢说:“丫鬟想撞柱而亡,杜府念在她服侍小姐多年份上,把她赶出杜府。”
  杜兴朝说的每个字,于楚承安而言都是惊雷,还没来得及细想撞柱而亡,他又惊异问:“她被赶出杜府?”
  杜兴朝说:“侯爷若是觉得不够,我这就去报京兆尹,定让她把玉佩赔回来。”
  楚承安抿住嘴唇,神态难辨:“她现在在哪里?”
  杜兴朝弄不懂这位侯爷,只想着或许侯爷还想报复,他必须让武安侯知道杜府惩罚了这丫鬟,还得往重说。
  于是,只听杜兴朝不答反说:“她还挨几大板子,去了半条命,侯爷看,解气么?”
  第十章
  送走杜兴朝后,楚承安独自坐了许久。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天色本来就阴沉,再加上近黄昏,屋内光线愈暗,他纹丝不动,坐在这般暗光里,几乎要融成一体。
  “滴答。”凝聚许久的雨水,从檐角滚落,砸在石头上,这个声音隐匿于雨声中,本不该被人所发觉,却像拨动楚承安身上一个机关,蓦地让他回过神来。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
  她这样的结局,他该笑的,但为什么乍然听到,整颗心好像被捏住,惶惶然,更多腾起熊熊烈火的愤怒,他甚至压不住这股愤怒,在杜兴朝面前露出难看的神色。
  板子?杜家这么大户人家,怎么能动用私刑,还把人打了个半死,赶出杜家,这等人家算什么书香门第世家?
  他脑海里一团乱糟糟,好一会儿理顺之后,剩下几个问题盘旋着:她受伤了,有多严重?被赶出杜家没有钱,怎么过日子?
  楚承安站起来:“周鞍!”
  周鞍一直守在门外,立刻上前:“侯爷。”
  楚承安说:“备马。”
  周鞍看了看天色:“侯爷是有什么要事?天色已黑,还下着雨,要不等明日……”
  楚承安说:“让你备马就备马。”
  结果天公不作美,他和周鞍的马刚出大街,雨突然大起来,地面的积水淹没到马蹄处,马蹄践踏,溅起数尺高的雨水,和雨幕又融在一起。
  这雨根本不是知时节的好雨,而是一场秋雨一场寒的冷雨。
  蓑衣根本挡不住冰冷的雨水,水混合风往楚承安脖子灌,他半身湿透,双手紧紧抓着缰绳,目光却颇为坚定,眯起眼睛仔细前面的路。
  相比起他,周鞍就狼狈多了,他根本看不清路,只能盯着楚承安的马走,一双眼被雨水打得快睁不开,叫苦不迭,喊着楚承安:“侯爷,慢些,小心啊!呸呸……”
  说话的功夫他吃了好几口雨水,带着一股腥泥土味,只能吐掉。
  在拐过街角的时候,楚承安猛地一拉缰绳,马儿嘶鸣,他在大雨中停下来。周鞍眼疾手快,紧跟着停下马。
  他抬手挡住眼前的雨水,勉强看清前面牌坊上面三个黑色大字:燕京東。
  他抹掉脸上雨水:“侯爷,咱夜里冒着雨,就是来这儿啊!”
  楚承安回过脸,斜睨他一眼,是让他少说话的意思,身下的马儿不耐地打个响鼻,楚承安驭着马儿往前走。
  因为这般大雨,路上根本没有行人,沿路两边的商铺紧闭,只剩下窗户星星点点的光亮,实在冷清。
  杜兴朝说,杜以云去城东投靠她的远房亲戚,却不知道具体在哪,脚下的土地是城东,向前延长几里,也是城东。
  楚承安抹掉落在睫毛上的雨水,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么多乌压压的房子里,杜以云在其中一间。
  把马儿拉到一处棚户,暂时系上缰绳,他冒着雨前行,一家家敲门,有的人不应,他就敲到人应了后,道:“劳驾,你知道杜以云么?”
  在主人家开骂之前,他拿出银子,大部分人收银子都说不知道,有的想把楚承安和周鞍迎到屋里,有的则指了个方向。
  楚承安跟着那个方向,又一家家问过去。
  雨一直没小,楚承安敲了几户人家,周鞍就吃了几次惊,他慢慢弄懂了,他家侯爷要找杜以云,不找到杜以云不会罢休。
  杜兴朝来侯府的时候,周鞍在门外,把他们的对话都听进耳朵,因此知道所有前因后果,乍一知道杜以云这般下场,他难免唏嘘,可是令他想不到的是楚承安的做法。
  眼看着楚承安拍门拍到手关节红肿,周鞍实在忍不下去了,他大喊一声:“侯爷!”
  楚承安口干舌燥,他舔舔嘴唇,斜过眼看周鞍,这眼神和雨水比,实在比不上谁更冷一点,周鞍不由有些退缩,但他脑子一热,还是大喊了出来:“那丫鬟得今日下场,不是侯爷乐见的吗?”
  这句话点炸楚承安所有理智,他眼眶赤红:“我乐见……我乐见她去撞柱,我乐见她被赶出杜府,我乐见她被打去半条命?”
  大雨不能让他冷静,反而让他狂躁起来,楚承安在雨水中来回踱步:“杜家怎么能用私刑!”
  得庆幸夜色和雨幕,周鞍看不清楚承安的神色,而且他一心为楚承安,便咽咽喉咙,吼出来:“真是别的世家,早就把她打死了,偷了侯爷的玉佩还卖出去,没有以死谢罪算杜家宽厚了!”
  楚承安的脚步一顿。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他想得倒好,他想让她吃苦,是动动手指头的事,但这手指头一动,却不止吃苦这么简单,而是能要她命的,他是军功加身的侯爷,而她不过一个小小丫鬟,即使他不想她死,多的是别人弄死她。
  明明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却因恼怒犯浑……
  楚承安抬头任雨水落在他面上。
  这种感觉是愧疚吧,楚承安想,因为他杜撰的东西,让她受这么大的难,至于他心底里蔓延开的苦和急,也是因为愧疚。
  对,愧疚。
  不再细思他堂堂侯爷为何会为一个丫鬟愧疚,楚承安冷静下来,想想自己还有没处理完的事务,他大阳穴发疼,踩着雨水折回:“即刻回府。”
  周鞍松口气:“好。”
  结果他这口气松早了,只听侯爷又说:“让府中侍卫出来找。”
  冒着雨回去时,楚承安想,找到她,然后给她银子,这是他因愧疚感而给她的补偿,其余的……
  如果她过得不好,他一定不会不管的,因为有他的责任,他不会推卸,会给她足够的银子,就是不知道她会不会吃这次教训,敢不敢再几次三番耍他玩。
  回到侯府,楚承安坐在案几处,却没静得下心来,大约过三个时辰,侍卫们排查完城东住户,回来报道:“回侯爷,城东八千户人家,并没有找到一个叫杜以云的人。”
  楚承安愣住,闭上眼睛。
  没有找到她?她去哪里了?
  许久没有沾水,楚承安的嗓音又干又哑:“去衙门。”
  周鞍瞧着外头三更的天色,雨虽然停了,但深已夜,便提醒:“侯爷,您是要现在去衙门?太晚了些……”
  楚承安抬起头,目及之处,是侍卫们疲惫的身影,还有周鞍不确定的目光,他们好像都在困惑他是怎么了,为了一个丫鬟,居然出动侯府所有侍卫,甚至要在大半夜造访衙门。
  就连他自己也困惑,至于么?
  他呼出一口气,道:“明日再去,让兄弟们去休息,你也早点休息。”
  周鞍:“是。”
  侯府一宿闹腾,以云完全不知道。
  杜府以为她去城东投靠远房亲戚,其实她根本就没什么远房亲戚,就连落脚的地点,都是临时确定的。
  她带着姆妈,在城西远离市井的地方暂时租下一个小房子,因为这地段的租金便宜。
  趁着姆妈睡熟,以云爬起来打了个呵欠,她点燃蜡烛,就着微弱的烛火,听着雨声,绣花针穿过绣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