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天气,便是在南方,也依然寒冷,尤其是到了傍晚。
老孙头感到了一丝寒意,他抬起头来,看了看那一轮渐渐下坠的红日,知道时候不早了。
他把烟锅中残余的烟丝磕了出来,缓缓地从石头上坐了起来,他的腰和腿都有些酸痛了。
而身边那个白衣的少年,依然坐在那里,面对这东方,仿佛已经入定。
“岁月不饶人呐……”老孙头自嘲地低声嘟噜了一句,心想自己可是近七十岁的人了,老胳膊老腿的,太阳一落,关节便有些不适,哪能像你们小年轻一样?
他揉了揉眼睛,看了看远处,群山延绵起伏,暮霭正从山间缓缓升起,红日转眼间便有一半落到了山下,一眼看去,仿佛是一副水墨画一般。
“这座山呐,就是好景致……”老孙头由衷地赞叹道,“看了几十年,都没有看厌哩。”
那少年依然没有动,或者在静听老孙头唠叨。
老孙头的脚下便是南岳衡山的最高峰,祝融峰。
相传,在古代九州中,正南面是荆州,荆州最著名山便是衡山。东汉的郑玄解释说,南岳衡山的名称是根据天上的星宿分野而来的。
而衡山的最高峰,是祝融峰。
相传祝融氏是上古轩辕黄帝的大臣,是火神,人类发明钻木取火后,却不会保存火种,也不会用火。
祝融氏对火的属性非常了解,很快便成了管火用火的能手,于是,黄帝就任命他为管火的“火正官”。
又因为他熟悉南方的情况,黄帝封他为“司徒”,主管南方事物。他住在衡山,死后又葬在衡山。为了纪念他对人们的重大贡献,人们将衡山的最高峰命名“祝融峰”。
老孙头是一衡山上土生土长的人,家住在祝融峰下,年轻时打猎,如今年纪大了,营生已经教给了儿孙辈,自己每日里在山上抽抽烟,看看景,日子倒也过得去,只是少了个说话的人,日子显得寂寞。
这些日子到好,来了个懂事的少年,陪他说话,让日子增添了许多乐趣。
只是这少年,行为透着些古怪。
那少年刚来的时候,头发凌乱,脸上沾满了灰尘。
他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布衣,那衣服已经很旧了,还有些邋遢,看起来像个……要饭的。
但他的眼神明亮,以老孙头几十年的阅历知道,这个少年的眼神绝对不是要饭的乞丐能有的眼神。
还有他身后的那匹白马,即便老孙头不知道它值多少钱,但看那马体格矫健,必然不会便宜。
有这样一匹马的人,会是一个要饭的乞丐么?
那时,老孙头正坐在屋前抽旱烟,少年来到他的面前,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还有洁白的牙齿。
从那一天起,少年便在老孙头的家里住下了。
少年总是喜欢静静地对着东方,一直到明月东升,待明月升到中天,他便会兴趣索然地起身,回到老孙头家,往床上一倒,呼呼便水,第二天上午也不起床。
待睡到中午,他醒来后,毫不客气地自己到伙房去吃些东西,吃东西也不挑不捡,中午过后,便会再次登上祝融峰顶,等待明月升起。
日复一日,已经半月了。
“这少年莫非脑子不正常?”老孙头想,便不放心,悄悄跟着少年一起上到顶峰。
要知道,少年初到的那一天,提出要在他家吃住一段世间,作为报酬,少年给了他一锭银子。
见到银子的瞬间,老孙头吓了一跳,要知道,他一生还不曾见到这么多钱。
即便他年轻的时候,他曾经猎到一头熊,也不过卖了三两银子,他就是用这三两银子,修整了房子,娶了老婆,有了儿子,有了家。
可少年给他的那锭银子,是十两的!
待明白少年没有开玩笑,银子确实是给他的,而且也没有让他帮着杀入放火,他喜出望外。
老孙头想,咱既然收了人家一大笔钱,那就得对人家负责,莫让人家出事。
他跟着少年上了祝融峰,躲在大石头后面,看见那少年坐在最高峰的一块大石上,面对着东方,静静地等待。
过了一顿饭的功夫,也不见有什么异常。
他放下心来,便不打算惊动少年,自己下山去。
便在这时,少年开口了,“老丈,下山小心些,当心跌倒。”
老孙头的脸便红了,好像偷窥他人被人发现。
但老头儿毕竟心底坦荡,加上那少年也没有干什么不能看的事,他便干脆走了上去,在少年的身边不远处坐了下来。
“孩子啊,我看你喜欢看这里的山景,怕你不知道那些山锋的名字,专程来告诉你哩!”老孙头掩饰自己上山的目的。
“看到么,那是天柱峰,那是紫盖峰,那个……云边的,对,是石廪峰,还有远处的,那是芙蓉峰。”
老孙头指着远方,如数家珍。
“祝融、紫盖、天柱、石廪、芙蓉被称为‘衡岳五峰’!”
少年这时回头,展颜一笑,露出贝壳般洁白的牙齿。
“回飙吹散五峰雪,往往飞花落洞庭,这是李白写的。祝融五峰尊,峰峰次低昂,这是杜甫写的。诗仙和诗圣都对这里赞叹不已,难怪这里这么美啊……”
老孙头便愣在了那里。
他不知道李白和杜甫是谁,但从少年的谈吐知道,这少年绝对不是个一般的人,他的话自己不能全懂。
或许是发现自己说多了,那少年忽然侧头,“老丈,去年五月以后,有没有一个姑娘,很漂亮的那种……来这里看月亮啊?”
那一瞬间,老孙头又有一种错觉,这个少年还是有些不正常。
那有一个人专门爬老高的山,到这南岳的顶峰来,就为了看月亮?
天下这么大,哪里不能看月亮?
哪里的月亮不一样?
但少年的眼神在暮色中亮晶晶的,宛如夜空的星辰,表明他正常得很。
“看月亮的姑娘……真的不曾见过!这样说吧,莫说看月亮的姑娘,便是陌生人也不曾来一个!”老孙头答道。
“近一年以来,你是唯一来此的陌生人。”想了想,他又补充道。
“哦……”少年失望的答了一声,扭转头去,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看着东边的天际出神。
夕阳忽地就跌到了山下,祝融峰上立马暗了下来。
老孙头摇摇头,知道这少年装着满腹的心事,便不再和他说话,自行装了一锅烟丝,点着了,慢慢地抽。
不多时,东边的月亮便升起来了。
难得天气晴好,夜空一片湛蓝,一轮巨大的满月仿佛是一个洁白的银盘,悬浮在空中。
清辉洒了下来,山间陡然又一片明亮。
远山近树,都沐浴在圣洁的月光之中。
一袋烟抽完,老孙头看那少年依然没有下山的意思,便自行慢慢往山下走去。
“年轻人的事,老头子是不懂啦……”
老孙头一边走,一边低声嘟噜了一句。
此后,日复一日,那少年总是在午后登山,等待月出,待月上中天便起身,一步步走下祝融峰。
老孙头已经习惯了这少年的所作所为。
这少年其实很正常,偶尔会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似乎带着几分邪气,但转瞬即逝。
有一次,老孙头看到这少年逗自己的孙女。
孙女正在做刺绣,不知起身干什么,老孙头看到,那少年的手忽然很快的动了一下,然后……孙女正在刺绣的小荷包便找不到了。
小孙女四处寻找,总也找不到,最后忽然发现,那个荷包居然在自己的裙子后面连着……她走到哪里,荷包跟到了哪里,她却找不到它。
小孙女奇怪地说,“咦,我的荷包怎么会在我的裙子上?”
那少年坐在门槛上,背对着小孙女。
老孙头不用看那少年的脸也能猜到他脸上一定会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得意……
但那种快乐的情绪在少年身上停留的时间很短,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孤独,一种落寞,慢慢笼罩这少年的身上。
这后生,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哪——老孙头在心中感叹道。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老孙头便起床了,站在门前的大树下呼吸带着丝丝凉意的新鲜空气。
他忽然发现,那少年住的厢房也亮着灯,窗子上映着人影,原来少年也已经起床了。
老孙头感到奇怪,这少年,一般要睡到中午才起床的,今日为何起来这么早呢?
然后便见少年走了出来,手里提着包袱。
“老丈,叨扰你们很久了,我要离开了!”那少年说。
“这就要走了?”老孙头忽然有几分不舍,这后生委实不错呢,十个好后生。
老孙头还想挽留,但那少年显然去意已定,径自牵出那匹白马,把包袱捆在马背上。
之后,少年走到老孙头面前,把一封信交给他。
“老丈,若是见到一个十七八岁姑娘,长着弯弯的眉毛,鹅蛋形的脸蛋,麻烦你把这信交给她。”
老孙头接过来,说,“孩子,你的银子太多了……只不过住了十几天,哪里需要这许多银两?我退还一些给你!”
少年摇摇头,微笑道,“不必啦,多余的权当是做信使的工钱吧。”
老孙头还想说什么,少年已经牵着马去了。
一人,一马,身影慢慢消失在山路的那边。
那一刻,老孙头忽然有几分不舍,这少年,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