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透过阳台及窗扇洒落了些阳光进屋,落在微泛浅黄的竹帘上,层层缝隙透出细密的光辉,但廊道靠里侧却已然透不出什么光了,便稍显了些沉暗。
听着帘内的讲说,男人视线不时透过稀疏长帘投向帘内肢体语言正十分丰富的人影身上,男人的脚步迟慢,面上表情极为平淡。
竹帘并不是整的一面,而是好几面这么接续起来,起承转结,偶尔风过,便更能窥得一些内里的景致,男人缓步路过时便晃眼瞧见了内里人物清秀的后脑勺以及洒了光一晃而过涂着厚厚油彩的三分之一侧颜。
再往前行了几步,男人的脚步缓慢却停了下来,眼微眯了眯,右手食指上带着的暖玉扳指轻擦过了男人的手指虎口。
但想到什么,男人很快又舒展了眉心,提步往前,总算走过廊道,来到了南侧的坐席前,驻足又看向了中心的竹帘方向。
男人刚转过廊道,就有举杯将饮的人余光注意到了人,立时一个激灵便将酒杯搁在了桌面上,杯中倾洒出了些酒水,但也顾不得许多,起身便拱手道:“赵……赵大人,您怎么……”
其余人很快也注意到了这边情况,立时都想动作,却见男子微抬手示意,这厢几位才同时默契的噤了声,又悄无声息的落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几位大人只见这位大人的视线好像一直在注视着帘内讲说人的方向,大家一时心思活跃,原来他们赵大人对这方面……还是挺感兴趣的啊……
坐在南席的蒋正,还以为这位赵大人一直没回话应该就是不会来了,没想到他却会突然这时候出现在了这里。
赵侍新被几位大人引座到了南首的左上方位置,有侍女上前来在赵侍新的桌面上放了一杯清酒。
八棱口的白瓷酒杯,内浮八宝暗花,赵侍新抬手轻握住了酒杯,微晃了晃杯中酒水。
有人看他这样,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这位大人好像……是不怎么爱喝酒的……便回头对侍立在身后的侍者低声吩咐了几句。
侍者点头赶紧退了下去准备。
另外两面的坐席间,现下一时还并不知这位大人已到场了的人,依旧谈笑风生,随着中心舞台上故事情节的推进,插科打诨,欢声笑语一片。
但很快他们也从各自的侍从那里得了消息,还没来得及整襟,突然就听帘内一阵重物倒地之声。
众人只见帘内本一直静默伫立一旁,以简陋道具制作的一身华服装饰的高大男性人偶往前扑倒在了地上,然后就见一只脚“狠狠”的踏上了那假人的脊背。
人影颇有风姿的低头,手抓住了假人脑后束起的长发,使假人不得不微抬起了头来,然后就听一室响起了一个似乎颇具嘲讽的声音,却带着股难言的丝丝妩媚:“蒙国的六皇子是吗……你这是当自己长的有多俊多了不起呢?有点块头,身份,就以为本公主能看得上你了?”
虽被卷帘遮掩,看不清内里伶人的长相,但就瞧这身形姿态,听这顿挫的语气,众人心下也不得不承认,这位身材清瘦弱小,不太打眼的怜人倒真是讲演的入木三分,这语气这情绪,说是当年汾阳公主在世,亲自还原这场景想必也不会有人有太大的异议……!
不过应该也还是就目前来说这演出方式还比较新颖,所以大家才会高看吧。
东席有大人大声喝彩叫好,专供投赏的铜盘内“哐当”一声又有了进项,萧辰意嘴角挑了抹笑,微熏的脑子仿佛也更飘了些,讲演起来也就更带劲儿了。
坐在南席左上首的男子,看着帘内身影,拇指缓缓的摩挲着杯身,面上表情依然平静。
众听客皆知,很快章回剧情便会到那最高潮之处,目中隐隐都透着猎奇的期待,不知待会儿是否能见识点不同以往的演说,都摇晃着酒杯期待着,不时跟左右聊上两句。
众人还在期待,没想很快,他们的期待竟真,就这么给满足了……毕竟差点演变为惊吓啊……
只见帘内身影,扮演着公主的伶人手上突然像是更使了点劲,似乎是完全沉浸在了剧情中,突然竟慢斯条理的低下头轻声笑了笑,似是有些醉了般的嘲弄着脚下的人影道:“不妨告诉你,我府中最俊俏的那位公子,可比你这模样要得我心多了……”
舞台上,伶人装扮的人话音刚落,整个屋内便立时一片喝彩,但很快又一瞬寂静——
众人似乎渐渐反应过来……此地此景,这话好像有点不大合适啊……
若说当年兀良国皇子来朝这事,当时那光景算算……
他们身边的这位大人那时……好像,就在这烈阳公主传影射的那位汾阳公主府中吧……
而且要说最俊俏的那位……
脑袋灵光,反应更是迅捷的诸位大人们联想到此处,便集体不约而同的保持了肃静与沉默。
诡异的瞬间安静。
不少人心里开始抱怨,这伶人胡说八道个什么不好,偏生在这时候,在这地方,胡扯出这么一句——
怕还真是有些不大好收场……!
众人心下活络着,尤其是在坐在赵侍新旁侧的蒋正,实在是有些坐立难安……
却没料,他身边一直捏着酒杯静静沉默了这么半晌的人,终是缓慢的开了口,竟还罕见的笑了笑的道:“蒋大人果然有眼光,这说故事的人以及这故事……确实讲得很有趣啊——”
众人一听这话皆松了口气,蒋正想了想,便率先鼓起了掌来,也爽朗的笑道:“不错,不错,各位,这位小先生有时这话,还真的是很有些出其不意呢……”
是挺有意思的发挥,如果没这位大人在场的话……
不过万幸这位大人并不将此等小事放在心上。
不然这位怜人可就真……得吃不了兜着走了,而他们也会脊骨发凉了。
赵侍新坐在矮几前,摩挲着酒杯的手早已停了下来,目视着前方离他仅几米之遥在他眼前晃动的人影,赵侍新的耳边似是回响起了一年前兀良国那位六皇子时隔九年在外邦之地再次因缘相遇时,被他驳了面子,为了讽刺他而在他耳边告诉他的,那句只他和他二哥可知的隐秘之言……
赵侍新搁在桌案上的手一直紧捏着酒杯,白玉的手背上微微嶙峋,他注视着现下正躬身站在他对面,仅一帘之隔的人影,黑沉的眼底墨色晕染,冷寒如刀。
萧辰意的头有点越来越晕沉了,方才那酒的后劲可真是大,早知她就不贪那多一锭的银子去喝这杯酒了……
萧辰意在心里反复的提醒着自己,一定得打起精神,所以她一时并没发现方才那短暂的时间里那异样的微妙气氛。
便接续着矜矜业业的讲演下去,她想着这一场想必能得比上场更多的赏银,毕竟这都是一群有钱的官家人呢。
这脚踏庶皇子的一幕演完了,就该是字字珠玑“训诫”坐在卷帘之后的那位嫡二皇子了,因为当年兀良国的那位二皇子,可就是坐在了她惯常隔着卷帘听曲逗宠的那张卷帘之后,等着她中计发情,衣衫不整的扑向他忍耐不住率先打头阵的庶弟以及安坐于后方的自己呢……
想到这里,萧辰意便入了些情绪,瞬感怒意值加满,但她那时生气归生气,面上却是一点都不显,甚至于还带上了“春光明媚”的笑,只一脚踏上卷帘前的那矮桌,再瞧眼屋外已快走近的那一行看戏之人,才得意忘形的一手掀开了那卷帘——
之后再缓慢转头挑衅的扫眼过去,眉目含笑的准备对那自以为运筹帷幄的二皇子道一句嘲弄的话——
没想,这一次,萧辰意照着当年情景还原现场,踏上面前准备好的矮桌,撩开视线面前左手方的卷帘,刚顺着剧情转回头,面上还带着七分笑意,三分讥讽时,她面上的这点笑意在视线落在面前人身上的一瞬间——便戛然而止的僵住了。
她……她这莫不是眼花瞧错了……??
现下正坐在她面前的人……
赵……赵……赵侍新——
……??!
赵侍新——!
他……他怎么会……?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的??在她面前,这么正襟危坐的与她相对而视……?!
即使过了十年,男人优越的棱角已越见明晰,五官也更加沉练深邃,气质也全不相同,但这么近距离的对上这张脸,这眼神,萧辰意还是一瞬就认出了人。
十年后——终于还是避无可避再见了的人。
萧辰意觉得她的大脑简直一瞬当机,满目空白,她现在完全就是惶惶然然,六神无主,惊慌失措,整个身子都差点软了半边。
但可能是极度的惊诧反而让她一时没多余的动作,涂了厚厚油彩的面皮上,这点僵硬的表情也还是并不太这么容易就被轻易的给看出来……
萧辰意梗着脖子,嘴角依然笑着,但她的心里却在疯狂的告诫着自己,稳住,萧辰意,你一定要稳住……
这人现下并没发话,也没其他令人惊跳的举动,他只是这么直直的看向她,目光平静,面色好像……也比较自然,好似一时并没发现她……真实的身份那样……
是了,毕竟也过了这么多年,而且她保卫措施也做得如此到位,实不应这么一眼就掉了马甲才对,是了,是了,萧辰意在心里强力的自我安慰,才不至于腿软的跌倒在地,连最后几分钟也讲演不下去。
但她却依然控制不住有些惊惶的神思,只能依着惯性才说出口了接下来应该讲演的话,“二皇子,您这算盘——可打的真好呀……”
萧辰意说完这句,章回里,那位二皇子便软筋散发作,趴倒在了桌面上,而身后那些被引来看戏的人也才正式登上了舞台,这之后便是萧辰意一手提着人二皇子的耳朵,一脚踩在六皇子的脊背上,大展神威的开始滔滔不绝的训诫。
不过这段讲说当然不能一直这么的跟听客互动着来,所以只方才的“一撩帘子“是萧辰意设计与听客们互动的,但现下,萧辰意却悔的面色青白……
萧辰意终于缓慢放下了手中卷帘,这一放,阻隔了那人视线,她整个人都觉着仿佛重新活过来了一般,但整个身体却依然有些脱力,萧辰意只强撑着讲演完了这最后几分钟的剧情……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萧辰意现下正瘫坐在备妆室的妆奁前,她觉着刚才那惊悚的对视简直快要了她的老命,整个就好比经历了一次咒怨惊魂了……
可这咒怨惊魂难道不应该是她这“死而复生”的人去惊别人的魂,现下却完全是她被人给吓得快没了魂。
实在是可悲可叹。
萧辰意想着方才万幸没在那人的眼皮子底下掉马甲,成功从那人眼前溜开,她心底不自主还是有了点微小的小得意,闭着眼,嘴角也轻扬了扬,但很快,瘫在椅上的人却突然双目圆睁的用力睁开了眼,接着便似刀悬在了脖子上一般的惊跳了起来:“啊……”
妆室里的人不自主的都看向了这边,萧辰意这才压低了声音,双手无助般捏在胸前,自言自语的惶恐道:“完了完了完了……”
她完了……
一定是完了……
萧辰意方才闭着眼,心下得意之际一直觉着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劲,但她想了想,似乎又没发现什么,直到她白目的脑子里晃过一张今日才见到的那张本该令人十足惊艳但却带给了她十足惊吓的脸,萧辰意脑子里突然回想起了那张脸对着她有过的两种表情,她简直是一瞬止不住的惊跳起来……!
因为那张脸今日似乎除了面无表情,还……还朝着她似是——极浅极淡的笑了一下……?
萧辰意回忆起方才她几乎手抖的放下帘子,卷帘遮掩的瞬间,她似乎瞧见对面那人最后也收回了看向她的视线,只垂首敛目的将手中白瓷酒杯给递到了唇边,萧辰意只来得及看见,那唇峰明晰的薄唇似乎是极浅的抿了一下,微有了点似笑非笑的弧度……
不,不是……不是似笑非笑,那男人,那男人就是笑了,就是朝着她萧辰意笑了……
这一次,萧辰意的第六感几乎强烈到她不容自己再自行安慰,她总算知道今晚这第二场为何一开始她就会心绪不宁了,不过也怪她今晚实不该心大喝了那杯酒……
但……萧辰意实在想不出自己到底是哪里露了马脚,难道她这番的第六感是错的,那男人应该……应该还是没认出她来的……?
萧辰意心下战战,拿不定主意自己现下到底该怎么办……
但很快审时度势,她就拿定了主意,当下无论如何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就是她那目标对象已认出了她,另一种就是还未,但不管哪一种,她萧辰意现在最紧要的那都是——跑路!
因为如果这人已认出了她,毫无疑问该立马跑路,即使还没认出她,但两人今日已打过照面,万一哪天这人脑子灵光一闪,发现了什么疑点,她萧辰意一样也跑不掉,所以现下,萧辰意最该做的就是逃。
一想到前些时日在菜市口瞧见的那砍头画面以及自己最近陆陆续续打听到的她这目标对象打击对手的酷厉手段,萧辰意就只觉一阵凉水从头浇到了底,她得跑路,无论如何一定得跑路。
要真被如今的这人给逮着了,萧辰意想,她一定会被这人给残酷的折磨至死的,从方才与那人对视,他那深聚的眉峰,萧辰意就看出了这人现下残酷无情的本相。
想清楚,萧辰意便赶紧收拾东西,但她也不能做得太明显。
不过她才来这里住着不久,也没什么东西可拿,便只换了另一身粗布衣衫,抓了几盒妆面,揣着银子便准备离开。
但离开前,萧辰意突然想到什么,本想跑去醉诗轩的仆从房里找最近都特别照拂她的王大娘最后再交代几句,但想想又没时间再给她浪费了,便只交给了高管事一锭银子,让他帮着给交给王大娘,扯谎自己临时有事这几日要请假几天,去一趟别处。
高管事狐疑瞧她,估计这人是又想偷耍些清闲了,但也没拘着她,只让她赶紧着回来,别耽误楼里正事。
萧辰意从楼阁后门离开时,有只大白长毛猫突然跟在了她身后“喵喵喵”的直叫,萧辰意看着脚下的胖软白猫,心下柔软,但很快又一阵心酸。
她只将一个劲蹭着她的白猫抱远了些,然后才对着猫咪如玉般清透的黑亮眼珠子道:“小胖,快回去吧,别跟着我了,回楼里去啊,妈咪无能,不能带着你跑路,但王大娘会好好照顾你的,你在这里听话啊……以后有机会,我会再回来看你的……”
大白猫不知是听懂了她的话还是怎的,它软软的腿往前了几步,但渐渐又停了下来,只依然“喵喵”的叫唤。
似乎是有些悲伤……?
姑且算是萧辰意心下伤春悲秋,才听出了这般意味,她只不忍离别的道:“小胖,再见了,如果我这次能顺利的逃掉……”
估计咱们这以后也都再见不着了,哎。
萧辰意想归想,但她还是说道:“小胖,有机会,我一定会再回来看你的,乖,回去吧。”
说完萧辰意便再没停留的从后门悄悄的溜了出去。
夕阳的余辉还未落尽,天边一道红霞,边缘晕染过度,瞧着似乎都有些沉暗了。
天字一号厢房西侧的挑台上,一双云头素履缓步走出,来到阳台边站在了木栏杆前,男人一手轻搭上了栏杆,看着下方人行,视线逐渐定于了人流中那些正穿行赶路的人,男人回忆起前不久在帘域里认错的身影,唇边缓缓凝了抹冰冷的淡笑。
看来,是早回来了。
男人的手缓慢收紧,半晌才语意幽远的道:“长业,傅疾那边,可以通知他们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