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陵淄候府内,方从侯老夫人的西院里出来,邱其真与手下陈江,正独自走在通往侯府书房方向的花园小径上。
邱其真想到今日突发的事件,他只拧眉道:“听了胡青二人的描述,你觉着今日那些杀手会是什么人?他们在追杀的……又会是什么人?”
陈江只应道:“侯爷,据胡青二人描述,这群杀手所穿服饰、所用兵器以及他们这杀人的手法来看,属下猜测应该是远在北方的窦灵国杀手组织……弯刀月……”
“喔……这样,那这追杀的人想必也有些来头了……”
弯刀月组织,邱其真也是有些了解的,想到胡青二人所描述那些人身法的诡异,他只又垂眸思索了一番才道:“既然这样,还是如实将情况报给京兆府吧,让他们去处理这事才最妥当。”
陈江也觉这是最好的办法,他们侯府现下没必要卷入这些异国之事,便只应道:“是,侯爷。”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会儿,陈江想到什么只又道:“侯爷,今日我看侯老夫人与赵大人府上那位小姐似乎相谈甚欢,这位小姐是在前不久才在崇山寺认识老夫人的,我想这应该就是那位赵大人的安排了吧?”
“他这……应该也算是对咱们之前所表之意的回应了……?”
邱其真笑着微停了步,很快又往前道:“不然你当真以为就这么碰巧撞上,而且,咱们运气一直不大好的老夫人此番还能这么如愿的得了个上上签了?”
“这世间不少事都有不寻常的门道,不过……老夫人高兴,我这做儿子的也就不再去说些不适宜的话惹她心头不快了。”
“对这位赵大人,我们这番也算多了解了些情况,只是关于那位肖姑娘……”
邱其真看着前方府中的细碎灯光,他只眸色幽沉的道,“本候现下只是好奇这位赵大人会送些什么厚礼给咱们府中的这位肖姑娘了……”
二更的更鼓已经敲响,窗外暮色黑沉,星光寥寥。
在红墙金瓦的内宫深处,当今年轻圣上的寝宫之内,四周几枝烛火高燃,但在这宽阔的殿宇内光线却依然显得有些昏暗,因为这位圣上并不大喜欢太过光亮的环境,所以夜间,寝宫内相比以往制式只点燃了一半的烛台。
温黄的光线下,只见寝宫内,三面皆垂下了明黄的帷幔,风从开着的一两扇窗户中吹进,帷幔轻柔晃荡,在屋内的一角处,摆放着矮几,矮几边缘处置了一枝鎏金的烛台。
矮几旁坐着一位身着明黄衣袍的男子,帷幔晃荡间,从窗扇处透过帷幔看去,只能见男子俊秀的近乎已稍显阴柔的下巴,以及那在柔和的暖光下似乎素白的有些不正常的皮肤。
在男人身侧毕恭毕敬的站了一位手持拂尘的老公公,老公公看着自己面前的主子,他轻道:“陛下,奴婢听说最近陵淄候与赵大人似乎闹了点不愉快……”
这位老公公口中的“听说”却并不是道听途说,因为他可是,从皇帝直属调令的锦衣卫那里“听说的”。
男子专注的摆弄着案几上的几颗琉璃珠子以及金制铃铛,半晌才应了一句:“喔?但今日在祭祀坛,我见赵卿与表兄倒是并没什么龃龉的样子。”
男子的声音十分的干净清澈。
罗公公微犹豫一瞬还是又道了句:“听说是因为一个讲书的伶人……”
皇帝还是专注着手上东西,只缓缓才问了一句,“伶人?”
罗公公终于又接了句:“是一位讲说‘烈阳公主传’的伶人。”
年轻帝君的手上微停。
似是有些疑惑:“……烈阳公主传。”
罗公公眉心一跳,赶紧躬身在男人耳边道:“就是皇上当年御极不久便下令封禁,但前几年又撤除了这禁令的那些个杂书之一……”
“最开始这书有许多大同小异的名字,也是近几年才统一成了这本。”
罗公公说着似乎有些不满,“这些乡野小民还真是不知皇威……早些年竟敢如此的编排宗室贵人……”
年轻的君主总算是又恍然般应了一句,“喔,朕想起来了,罗公公。”
便又接着摆弄手上的东西。
不一会儿才接了句,“既已放开了,又何必再管束太多呢。”
罗公公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位主子说的是什么意思,这才附和到:“皇上您说的是。”
罗公公说完这句便等着面前这位圣人会做何反应,毕竟当年刚登上御座,权柄未稳,这位主子便立时下了令禁言与那位公主有关的话题。
这之后便没人敢在宫中或城中再谈论起这位贵人,更往后,也就没人,再记得起谈论了。
但没想过了几年,这位圣人却又下令除了这禁令,不仅宫内,连王朝百姓也都又能,开始将那位贵人的各种事迹融入市井画本子中了。
所以此番再提及有关那人之事,罗公公也有些拿不准这位主子会是什么反应。
但现下见他,却好像并没太大的反应,罗公公便又无意多嘴了一句道,“不过没想到,侯爷与赵大人还真是挺念旧的呢。”
“陛下——”
年轻皇帝手中本来在摇晃着的铃铛声音突然便戛然而止,罗公公停下了话头,饶是照顾了这位主子这么些年了,这位主子待他也极为宽和,但心下突然还是有点紧张。
却只见几案前的人又抬手摇了摇似乎终于修好的铃铛项圈,好像并不想再多谈这事的样子,只抱着现已依偎到了自己脚边,正朝着自己“喵喵喵”叫着,声音和软的一团白道:“好了,罗公公,你就先退下吧,别扰了我跟团年安寝了。”
男人说着便将项圈又戴到了白猫的脖子上,然后便躬身轻柔的将白猫给抱在了怀里,起身往内寝走去。
一边走还一边逗耍着那只已上了好些年岁的大白猫。
白猫脖间清泠的声音响起在一室。
罗公公看着前方人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回忆了一番禀报上来的那位伶人的画像,渐渐他还是将嘴给闭上了。
罢了,还是就别节外生枝了吧。
第26章 桩桩件件
湮京南郊一座山脚下的一处别致小院里,以竹木茅草搭建的草庐内,有两人正坐在南窗下的长榻上,两人中间摆了张长方形的条案。
条案上杂乱无章的摆放着笔墨纸砚以及数量不少的各种画卷、誊抄本及纸笺。
坐在北侧方的是个瞧着上了些年纪,面容难掩沧桑的男子。
男子正一边整理着面前桌案上杂乱的书卷,一边招呼刚坐到了自己对面的年轻男人:“……等二叔我收拾一下,你今日倒是来的比我预想中要早的多……”
坐在男子对面的人只看着男子收拾,视线渐渐却落在了书案上那一沓厚厚的稿纸之上,只听年轻男人问道:“叔父这《异国风志》是不是终于,就要完成了?”
收拾着书卷的人,手渐渐停了下来,抚上了自己面前的那一沓稿纸,有些心满意足的道:“还差一点了,等下次再出去一趟,应该就差不多了。”
年轻男子便又道:“叔父此番才刚回城,现在便就已计划着下一次出去了,那下次又是准备什么时候出发?又会去哪里?”
赵存甫将稿纸整理齐整,这才看向了对面的男人道:“估计得一个月之后吧,下次……”
沉吟一番,赵存甫又接着道:“应该是去南方最远的那个边境小国了。”
说完,又接着收拾,突然他却从那一团杂乱中,抽出了一幅画卷,然后看了几眼便双目一亮的展开在了赵侍新的面前,道:“对了,侍新,你来瞧瞧,这是叔父前两年在窦灵国周游时,无意间收集到的画作,当初本打算一回京就给你送过来的,没想之后整理了下屋子,这一时就找不着了,这前两天才突然又被我给翻出来了……”
男人说着,目中似乎有些期待。
赵侍新的视线落在了展开的画作之上,只见微泛黄的宣纸面上,只画了一位异族装扮的年轻女子。
女子头上带着连体的帷帽,几乎遮掩了女人的大半张脸,只能见面上似乎略带笑意的红唇,以及那白润的下巴。
赵侍新还未说话,赵存甫又摸着下巴道:“……光看这下半张脸,侍新你有没有觉着……倒是跟当年那位……
赵二爷说着看了眼对面自家侄子的神情,才又缓慢接道:“那位……公主还有几分相像,不过呢这画中女人的这笑,不知为何,我瞧着却总好像给人一种不大舒服的感觉。”
“虽隔了这么久,但这画你现下还是拿走吧,说不定会是一个线索呢,毕竟这些年……”
说着,赵二爷只微顿了顿,叹了口气的道:“我也知道你对当年那事的执着……”
赵存甫说完,就想将画作卷起递给对面的人,没想对面人却似乎并不太在意的样子,只将画作拿到了一旁,没再多看一眼的笑了笑缓慢道:“叔父,这也只是略有两分相似而已。”
“不过,即使再多上几分,现在也已经不用了。”
“?”
赵存甫有些疑惑,很快又似想明白了一般的追问道:“不用了……那侍新你这是,终于决定放下当年的那事了?”
男人说着方才因激动而微撑起来的身体又坐回去了些的欣慰道:“这样才好,叔父早就劝过你,你这正当男儿大好的年纪,又何必还一直揪着过去那些个令人不快的记忆不放……”
赵存甫说着,呷了口方才侍童端来的清茶,看着窗外连绵的细雨又缓缓道:“恨一个人呐容易得很,但你也得看这人值不值得你这么“惦记”啊,你能忘记那些过往,重新开始,叔父很为你高兴。”
一语完毕,又听这位二爷接着语音幽幽的道:“毕竟,你现下也坐到了这个位置,而且当年……最终害了我们家门的宦官王瑾等一干人差不多也都被你给亲手处置了,这还漏网了的若是怎么也没个消息了,便也就这么放下了吧。”
赵侍新只单手执起了茶杯,看着茶汤底部沉下的绿叶,不知是在想着什么,渐渐却微抿了唇角,笑了笑道:“叔父不必担心,侄儿知晓该怎么做。”
这话匣子一打开,赵存甫就又开始有些控制不住老生常谈的啰嗦了。
这之后聊了没几句,便又听他开始念叨:“当年啊,也是你叔父我实在得上天眷顾,才能在那流放途中,这么好运的遇上边境的那些狂徒惹事,才能这么趁乱逃脱,而且之后也多亏你叔父我足够聪明勇猛,才也能一直都没被那些人给再抓捕回去……”
男人似乎是回忆起了流放途中刚到边疆之时那几乎从那晚起便改变了他命运的一夜。
那晚若不是驿馆里有武功高强并且专爱挑衅官府的狂徒捣乱,在馆里放了把火不说,还同仇敌忾的好心将能解开枷锁的钥匙扔给了他们这些犯人,这才让他能这么侥幸的逃脱。
之后又正好就随了他的心愿,一边躲避追捕,一边还能周游列国,没想竟是就这么的因祸得福,让他以往从没机会做的事,那时便就这么实现了……
男人说着似乎又想到了其他什么现在想起还有些愧疚又难受的往事,他只又话音低落了些道:“没想,五年后碰巧遇上你派来外邦调查的人,咱们叔侄二人才有机会再这么见面,我也才能知道……原来这之后,发生了这么多事……”
赵侍新听到这里,面容也有些冷肃,半晌才微笑着转移了话题道:“叔父方才这话,说了这么几年了,还没腻吗?”
果然赵存甫很快就被转移了注意力,一扫面上阴霾,提高了些声音道:“我知道你这孩子一直不信当年是你叔父福厚运好,但若不是这样,那难不成当年还是谁故意来救你叔父的不成?!”
赵侍新捏着茶杯,半晌垂眸淡淡的开口,嘴角却似微有嘲弄:“也不定还有另一种可能……”
赵存甫可不能想象还能有什么其他的缘故,他只看着自己的侄子道:“嗯?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可能……?”
赵侍新对上自家叔父瞪大的双眼,很快只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就算是叔父你福运昌厚吧。”
对面男人有些没劲的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二叔我也不跟你争了,我看你呀就是嫉妒……嫉妒……”
赵侍新只笑着,未再回应这话,两人又聊了些其他事物,大概一刻钟左右,赵侍新便起身准备告辞。
赵二爷赶忙拦住,留他再不济用过午膳再离开,说着今日本是想留他在这里松懈一日的,没想他这侄子整天还是这么日理万机的。
拒绝了赵存甫的殷切挽留,赵侍新走出室庐,站到了廊下,看着廊外连绵的细雨,脑中晃过方才叔父已乐此不疲说了好几年的话,赵侍新不由便想起了五年前突然再见到他这本该流放远疆,生死不明,但当时却跟着他的下属再回到了他面前,并且告诉了他当年的这逃脱事实,令他不得不派人去调查一番后得到的禀报结果——
即使结果表面看来似乎并没什么问题,但……仔细推敲一番,侥幸逃脱……
似乎——也并没这么容易。
从那以后,每每再回想起那女人最后一晚在他耳边说的话以及当年某些令他稍感奇怪的画面……
还有便是他那嫡母切切实实被人给剁了的拇指,赵侍新只觉,他真的是挺好奇的。
今日与当年得到调查结果那日,似乎也是同样的连绵阴雨天气,这天气,也与十年前,在北门外亲自送走戴着枷锁的叔父时,似乎也是一样。
现在站在廊下,赵侍新的脑子里渐渐又浮上了五年前那时冒出的想法,只看着廊外景色,眼微眯了起来,眉宇深邃,似是在想着什么。
——萧辰意,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或者你就是,觉着好远是吗。
不觉又想到这女人现下“什么都不记得”的模样,男人只望着廊外阴雨,面上渐起了点薄笑。
全不记得了是吗,没关系,他赵侍新不介意好好的,桩桩件件的帮那女人牢牢的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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