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曼道:“哪个吓你,我说得可是实话。”
俞子离与梅萼清坐在船尾,见卫繁吃了吓,他是护短之人,长眉一皱,不悦道:“嫂嫂何苦吓我的学生。”
梅萼清忙赔罪:“俞郎见谅,拙荆是个口无遮拦的,她自家不怕,便以为小娘子也不害怕。”
李曼笑着道:“是奴家的错,俞郎生得俊,说得话也是对的。”
“生得俊,说得话便也对?”卫繁傻眼。
“我图他生得俏,便当他的话对。”李曼蛮横道。“男爱娇,女爱俏,我是丑妇便爱不得美貌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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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繁略有得意道:“老师生得俊,我郎君生得也好看,姐姐几时见了,定也喜欢。”
“你可不是个呆子,你这般夸你丈夫,当心引来狂蜂浪蝶。”李曼横了卫繁一眼。
俞子离听李曼越说越没方寸,轻咳一声。李曼看得大乐,美人含怒也是别有风姿,唉,可惜自己与一颗酸梅子凑成双,大不甘啊。梅萼清这个畏妻如虎的,眼看自己妻子调笑俞子离,却是半个屁也不敢放。
卫繁吃了一盏清茶,又问道:“李姐姐,那个寡儿村,都是姐姐和姐夫在照顾吗?”
李曼道:“算不得照顾,不过搭了把手。我这人生得硬心肠,那些懒汉愚妇,管他死不死的,薄木棺材都懒得施舍一具,哭得眼瞎我眉毛都不动。但稚子无辜,不幸来世一趟,尝尽苦难,叫人心里不落忍。再说,我无子,难免对他们偏爱些。”
卫繁抬眸,歉然道:“可是我勾起了姐姐的伤心事。”
李曼啐一口:“伤心个屁,命里无时,莫强求无用,谁耐烦哭哭叽叽的。”
“嗯……”卫繁小心措词,“李姐姐,我与郎君来栖州时,有一老太医随我们同来,他医术了得,姐姐要是不弃,等咱们回去,和姐夫一道寻他来诊诊脉如何?”
李曼笑起来:“妹妹有心,我问过医,天生的,医不得。不能生便不能生,我占个七出,也占个三不去。”她冷笑,“妹妹打听,我那恶名可是十里有名,除了这姓子不好,便是因着我无子,偏又拦着老梅纳妾。妹妹你说,这世上男女事,何其不公。他们男儿家,家中有些金银,娶一妻,还要纳十房八房的小妾通房;我们女儿家,家中也有金银,若非权势滔天,死活只嫁一夫,连个面首都养不得,真寻个相好,那便是□□□□。我不寻面首,老梅也不许纳妾,无子也不许,他人要骂随他去,我只管我自家舒心。”
卫繁半天说不出话,明明李曼说得是悖逆之语,她竟隐隐想要拍手附和。绿萼等几个丫头都快吓傻了,一个一个恨不得捂住卫繁的耳朵,生怕她听多了李曼的荒唐言,移了性情。
梅萼清在船尾告饶:“他人口舌归他人,为夫可未曾有半点怨言。”
李曼哼了一记:“那谁知晓,就算一床睡,人心隔肚子,你怕我捶死你,面上自是笑嘻嘻,肚里恨不得咒我早死投胎做牛马。”
梅萼清拱拱手,笑着道:“非也非也,论年岁,我老妻小,论康健,我弱妻健,请娘子许为夫早去奈何桥边候妻来。”
“哟,这辈子断子绝孙,下辈子还想没个送终人?”
梅萼清豁达,笑道:“生不知死,死不知生,休言儿孙事,儿孙多有不孝子,荒坟枯草,焉知清明寒食,泣坟几多人啊。”
俞子离抚掌笑:“此言合我心意,妻儿天伦,不若散发扁舟云海间。”想他阿父俞丘声,一世洒脱,临老生了他,几年内耗尽心血,若是没他这儿子拖累,说不得还能多活几年。
卫繁听得整个人都快痴了,李曼肥厚的手掌在她背上一拍,差点把卫繁给拍到矮桌上去:“卫妹妹这是被姐姐吓到了?”
卫繁眼神躲闪,欲言又止。
李曼坐过来,一屁股挤走了绿俏与绿萼,瞪着眼:“你们四个丫头片子,去外头去,我与你们家小娘子有话说。”
绿萼等人暗暗叫苦:怕的就是你。
“快去,小丫头片子还被惯得上天,去去去。”李曼撵小鸡崽似得将四个丫头撵了出去,这才怪眉怪眼地问起卫繁来,“妹妹,你老实告诉姐姐,你家夫君要是纳色纳美的,你心中乐不乐意?”
卫繁扁嘴,她家楼哥哥,哪天要是跟别的女子说笑讨好……那时她肯定伤心不已。她也有点想像李姐姐与李姐夫一样,彼此之间再无他人。
李曼一拍桌子:“不乐意就对了,惯得他们的臭毛病。”她看看卫繁,鄙夷道,“一看妹妹这嫩生生皮薄的模样,就知你做不来撒泼骂街的凶悍事,你们卫家没个不许纳妾的条规,想来也不会帮着女儿揍纳色的女婿。”
卫繁整个都蔫了,失落地坐在那。她……她不想楼哥哥纳妾,想学李姐姐来一个妾赶一个妾,原来 ……她竟也是个河东狮、母大虫。那些书生酸儒说不定还会编书写诗来骂她。
“多大点事就伤心?”李曼抖出一方手帕,打算给卫繁擦擦泪,凑过来一看,哟,小丫头竟没哭,遂笑道,“不难过,到时姐姐帮你,负心汉,姐姐一人就能打十个。你要是嫌弃你夫君不洁,和离不就好了?卫侯府不要休弃妇,来找姐姐过活。”
卫繁一咬牙,真个点了下头,细不可闻道:“姐姐要教我。”
她们说话声小,梅萼清与俞子离都不曾听,架不住船上还有个耳聪的朱眉。朱眉听得冷汗直流,想着拿人钱财、忠人之事,要不要跟楼淮祀通风报信,免得楼小郎君来趟栖州做个憋屈知州,连娘子都没了。
卫繁被李曼勾得满腹心事,坐在船中托着浮想联翩,将自个吓得够呛,好在她不存心事。
小船悠悠靠岸,眼前小小村庄,四面环水,茅草小屋一间一间,村前空地上,一伙高低不同的小童似在那吵架,叫骂、哭喊、喝彩之声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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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卫繁喜爱稚童,家中庶弟卫攸与堂弟卫敛, 卫攸淘气、卫敛无故就爱嚎陶, 但卫繁还是觉得两个弟弟都颇为可爱讨喜, 还有跟在俞子离身边的吠儿,出身贼寨,老成偏执, 偶有扭捏之时同样令人忍俊不禁、怜爱而笑。
可眼前这群状如乞儿的村童却让卫繁看傻了眼。一个一个面黄肌瘦,赤着脚, 身上胡乱裹着七零八落的旧衣裳, 岁小的更是在腰间缠块旧布了事, 里头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儿,干脆什么也没穿, 光着屁股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他们聚在一处, 围成一堆, 在看中间两个半大村童打架,也不知这二人是为何打起来的, 甩巴掌、揪头发、手挠牙咬,臭脚拳头与污言秽语齐飞,直打得鼻青脸肿、满头血污、难分难解, 兀自还狠狠瞪着彼此, 好似有血海深仇。
围观的村童大大小小无一上去劝解的,反倒有好几个拍着手嚷:“打死他。”“糊他的嘴。”“叫他吃这一番教训。”“快快,打打。”
李曼顾不得安抚受惊的卫繁,大步快行, 一把推开人群,暴喝一声:“哪个许你们打架的?”她又高又壮,一个抵得好几个村童,一手一个拎鸡擒鹅似得将两个打架的村童提起来,怒骂,“谁动的手?饭都没呷得饱,倒有气力生气打架。”
这俩村童里稍高一点的一指另一个,控诉道:“夫人,这贼肏的填不满的海肚,人人都一块糠麸糕,只他不足,偷拿了两块。贼骨头,又不讲规矩,就该打死。”
矮瘦一点的也不辩解,翻翻白眼,用满是尘土的手将脸上的血一抹,呶呶嘴,将一口血沫吐在地上。
李曼黑下脸,先松开高个的,骂道:“稍候再跟你算账,叫你搓得麻绳搓了没有,干吃白闲生事的?”
高个的村童得了自由,避在人群里,大不服气,既不敢近前也不肯远离,仍是恶狠狠地瞪着矮瘦村童。
李曼也不管他,只凶横地瞪着矮个村童,粗声粗气道:“在这就要守这的规矩的,你不愿便离了这。”
卫繁在旁看着这一幕,不过为着一块饼撵人似是太过,又想自己不知底细、又不曾出半分力气、半吊银钱,贸然开口不过慨他人之慷。因此,她虽不忍,还是立在一处没吱声,只让绿俏逮了那个光屁股、迎风甩着小啾啾的村童,将一块包袱皮对折围在他的腰际。
小村童摸摸腰间的布,料新又似有暗纹,岁小也知是好布,从绿俏手上挣脱开,一把解开包袱皮,迎着风,兴高采烈地奔向另一个村童:“阿答,换铜子,换铜子。”照旧光着屁股乱跑。
绿俏气得脸都涨红了,急奔过去逮人:“你你……你这无赖小儿,快住脚。”
小村童见状,跑得更快了,他跑得虽快,到底腿短,眼见要被绿俏撵上,一溜烟到河边,往水中一钻,在河中央冒出头冲着绿俏做鬼脸。
“你上来。”绿俏气道。
小村童一转眼珠,问道:“我上来,你给我铜子吗?”
绿俏一叉腰:“给你一棒子要不要?”
小村童竟点了点头:“我挨了棒子,你给汤药费吗?”
吠儿知晓这些无赖村童,讹、骗、抢无所不为,绿俏娇娇俏俏,哪唬得住小村童,过来大声道:“上来,我家娘子是梅夫人贵客,你敢放肆,便叫梅夫人到将你赶将出去。”
小村童眨了下眼,愤恨地睇了眼吠儿,灰溜溜地游回岸边。
吠儿又厉声道:“去将衣裳穿好。”
小村童见她凶悍,似是同道中,有些犹豫。
吠儿又扬脸:“叫你知道,我是强盗窝里长大的,似你这般村童无赖,死了都往一个坑里撂。”
小村童被她一吓,再不敢多说一句话,飞快地溜回去拿包袱皮围在腰间。
绿俏“嘻”得一声,夸吠儿道:“吠儿了不得,竟是吓住了他。”
吠儿抿嘴羞涩一笑。
卫繁幽幽叹了口气,正待说什么,就听与李曼对峙的那个村童说道:“一碗稀汤、一块麸饼,吃不饱。”
李曼凶恶道:“哪个许的你吃饱,在这,只得活着,还能叫你肚儿圆?”
村童傻了傻,咬着牙,恶狠狠地看着李曼:“你们贵人舍了好心,就是叫我们挨饿的?”
“原是个白眼狼。”李曼将他放下,冷笑,“你不满意,只管回街集讨饭去,饭讨不着,便去河道里摸鱼,在这,容不得你。”
村童大怒:“你既保不了人腹饱,做屁得好事,发甚得善心,你吃得跟个猪猡,倒来苛待我?我只不服。”
李曼将他扔在地上,道:“哪个管你服不服?既不服,走远些便是。你或自去,或我叫人将你压了去。”
那高个村童听了,大乐,犹不甘道:“夫人,叫他将白吃的饼和米汤吐出来,那饼还是我们搓绳搓出来的,怎滴便宜了他。”
“你只住嘴,男子汉大太丈夫,这般咄咄逼人,他吃都吃进去了,早屙成一屎埋地里了,吐出来你接着家去?”李曼生气道。
高个村童一呆,磨牙,嘟囔:“直便宜了他。”
矮瘦村童见李曼张嘴就要赶他,其余村童又齐声叫好,冷笑数声,扬声道:“这猪猡妇又不像行善又不似好心,你们跟着他又做活计还吃糠麸,几时别叫他卖了去换钱……”
“果然贼骨头不生心肝,揍他。”“他既辱夫人,只割他舌头不叫他说话。”“不打死,白做了人。”“他骂夫人一字,我们便一人打他一拳,他挨得得过就算他命大,挨不过就是老天睁眼。”一群大大小小的村童听他出言不逊,又骂李曼,一个一个怒火高炽,也不知是哪个掏出一把烂泥,兜头就砸了过去,一滩泥糊了矮瘦村童一头一脸,好些还溅到李曼身上。
李曼怒骂:“小兔崽子。”
这些村童脸皮也厚,听李曼骂他们,不急不怒不委屈,反倒笑嘻嘻的。笑几声,转脸又齐声齐心要打死矮瘦村童。
李曼喝止住众村童,道:“不许生事,放他自去。 ”
几个略大的村童凑一块叽咕了几句,请命道:“夫人,这人贼滑,焉知肯不肯离去,他说要走,回头藏在草堆里偷我们的粮。我们押了他走。”
李曼道:“量我不知你们的打算?半路上定要生事。”
几个村童嘻嘻哈哈,你推我搡、挤挤眉眼,装着有听没懂,这个道:“夫人我们去了。”“夫人我们送他去县里。”“夫人,我们快去快回。”边说边裹携着那个连声怒骂的矮瘦村童到河边,解了一条筏子,连打带掐拖着人走了。
风波将息,李曼拍拍手,壮声道:“各自做活去,再围在这,吊起来打。”
一众村童嘻笑着作鸟兽散。
李曼换上一副笑脸,拉着卫繁:“可是把妹妹吓到了?”
卫繁摇摇头,反问道:“姐姐手上可是缺粮?”
“整个栖州都缺粮呢。”李曼只问,“我赶走了那小童,妹妹可有怪我心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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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我刚来,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 不知根不知底细, 怎能妄加指责呢。”卫繁笑着答道。她自忖自己不是什么聪慧之人, 既不会举一反三,也不会以微知著,只好少说话, 少出主意,省得好心反误事, 还伤人心。
李曼大乐, 挽住卫繁的手:“不错, 不错,你这个妹妹并没认错。”有村童送上马扎、草垫等物, 李曼将小马扎让给了卫繁, 自己喘着气坐在草垫上, 她体胖畏热,刚才一通争执, 额头鼻翼全是红色香汗,拿衣袖拭了拭汗,“一粒老鼠屎坏人一锅粥, 我可不能叫他在村中搅事。”
卫繁扭头看了看茅草屋, 再看一角堆叠着干草,这些村童聚在一起,编草绳、草篮、草篓:“这个寡儿村是李姐姐与姐夫襄助的?要是有缺什么,姐姐不如告诉我, 我这人会的不多,手上倒宽松。”她与楼哥哥带来的财物,特地买了一个三进的宅子来放。
李曼先行谢过,却摇头拒了:“勉强倒也过得去,我与他们一些米粮,一日两餐熬得米汤,那些麸饼却是他们自个做活计得的,这一稀一干,尽可得饱。你道他们为何为着一块饼与那小崽子打架,这全是他们编草料编得手起皮所得,哪许得别个白占去。他们先前都是在街头要饭的,为得一口残羹,敢在恶狗嘴边夺食,与那些大乞丐斗殴。卫妹妹定没见过云水街头的恶狗,眼癞眼发红,狗嘴流涎,咬上一口,不定就能什么怪病一命呜呼。”
卫繁听得泪汪汪:“李姐姐,他们他们好生可怜,真个不要我助他们一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