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凝依然只是淡淡笑意,却仿佛知道任阿山想什么似的,说:
“这也没什么的,阿姨的难处我知道,我娘也知道,舅公更知道,大家都相互体谅些就是了。明天等哥回去了,病房里空了,我就带宝生给阿姨看看。
要是阿姨满意,那舅公以后的生活就不愁了。这钱上头,任东升家那三块,够舅公平时开支了;要是真有个病痛,八百块也能挡好一阵,再加上宝生顾着舅公,那阿姨便不用太担心的。”
任阿山真的感激涕零,咽下心里的酸楚,一叠声的说:
“哎,好,我知道了,宝生肯定好的,小凝,你做的事,肯定好的……”
又半个多小时后,秦凝依然跟着成屹峰的车子回城里,一上了车,她就靠在后座闭目养神,任阿山母子两个在反光镜里相互看看,一个都不敢再出声。
就这么一路无话,到了县城医院,秦凝才像是刚醒的一样,睁开眼看看,说:
“阿姨,天不早了,我先回去煮饭,我一会儿送来。”
任阿山快速的看儿子一眼,说:
“哦,小凝,辛苦你了,啊,让你哥去帮你煮,我先去看你舅公啊,我先去。”
说完,她就急匆匆的下了车。
秦凝正要下车,成屹峰说:“小凝,你先别下了,我送你回你住的地方吧。”
“不用了,三步路,我走走就是了。”
“小凝,别走!我有话说。”
成屹峰在驾驶位上回头,认真的看着秦凝。
秦凝也看看他,皱眉:“什么事?”
成屹峰顿住,目光复杂的看了秦凝好半天,才幽幽的说:“小凝,我,明天就走了。”
秦凝还保持着随时要推车门离去的姿势:“嗯,一路顺风。”
“小凝,我,不会再常常写信给你了。”
秦凝楞了楞,眼眉几不可见的的挑了挑:“……嗯,很好。”
成屹峰定定的看她:“但,我,还是会每天想你。”
已经有些暮色,车里有点暗,他眼眸深沉,脸色还带着小病初愈的苍白,他薄唇紧抿,带着一种让人害怕的认真劲。
“……”
秦凝的心,忽然跳了一大跳。
她手搭在车门上,却把头转开,看窗外,不出声。
车窗外,路人形形色色,来来往往,却似乎只是一副蒙太奇手法的影像,朦胧着在她的眼前过,什么都没看清。
成屹峰也微微转开眼,看着窗外,话语更加悠远,如蒙太奇影像的画外音,清晰的流入秦凝的心里:
“你,很聪明,也很能干,和我见过的任何姑娘都不一样,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说,你是不婚主义,你大概觉得,你一个人,也能过的很好。
但是,小凝,人,是群居动物,没有人会天生的愿意孤独,一生里,总会有那么一刻,会需要有个人,在你身边。
或许,不管我怎么努力,你也看不上我,但是我自己,却依然想要试一试,我能有机会在你身边。
如果你的一生中,会有那么一刻,需要有个人在身边,我希望,那,是我,只是我。
我现在,只是个排长,所以我已经申请调到最边防去了,这样虽然危险一点,但,提干的机会多一点,假期也能长一点,我最终能转业回老家的时间也能缩短一点。
当然,这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
因为自从见了你,我心里,只有你。
所以,我不是个好的军人。一个军人,却总想着……谈对象,找老婆!呵呵,我真挺没出息的,是吧?
所以,我去危险一点的地方多干几年,最好是能给祖国立功,那我心里的愧疚就会轻一点。”
成屹峰顿了顿,秦凝不禁惊讶的看回他。
这人,什么脑回路?特么的还立功?
这年头,立功……就是那什么了吧?
他那什么了,还谈什么对象啊?
笨蛋!
秦凝不知道,自己的脑回路也不大正常了,干嘛成屹峰说了这么多,她抓的重点是这个呢?
她嘴动了动,刚想说什么,成屹峰却为了她此时的回眸,大力的笑了笑。
他有精致的五官,笑起来,光华璀璨,便如这五月尾的日头,白亮亮里还夹着初夏的风,是希望蓬勃,也是暖流轻动。
他的眼弯起来,眼里的深情便如深潭水受了挤压,大力的涌了涌,向秦凝扑面而来,惊得秦凝立刻又撇开头,继续装没看见。
就听见成屹峰继续笑着说:
“你,别急着拒绝我呀,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强求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愿意用一辈子的时间来等待,等待你有一天跟我说,你的不婚主义不够坚定,你放弃了。
呵呵,到那个时候,我就能找回一点面子,我就跟你说,小凝,你这都年纪大了,嫁不掉了,要不,你就嫁给我吧,啊哈哈哈!咳咳咳!我……真无聊,是吧?”
成屹峰自嘲的笑了几声,见秦凝依然看着外头不开口,他终于转了回去,也对着外头说:
“对不住,你一向是这么想我的吧,成屹峰你真无赖!对吧?不过,就算你觉得我无聊又无赖,我还是有希望的。
你说过,目前,你还没有喜欢的人,对吧?
你说过,要是我找到你梦想里的庄园,你就让我留下的,对吧?
呵呵,你知道吗,人总是要给自己一点希望的,要不然,怎么能活呢?是不是?
有了这个希望,我在远方,我就能让自己一天一天,过的不那么难;
有了这个希望,有任务的时候,我就能跟自己说,‘你得小心一点,再小心一点,你还有小凝,等着你回去看她呢,说不定,有一天,她就跟你说,要不,咱们谈对象吧……’”
秦凝从成屹峰刚才转回头开始,便盯着他的背影。
她看他乌黑短发下,白皙脖颈越来越弯;
她听他清幽嗓音絮絮叨叨,却越来越低……
她忽然一把推开了车门:
“哥,我走了!你爱咋咋地,多保重!”
她大力关上车门,大步而去,走到医院外头的大马路上,她跑了起来,转瞬,便不见了人影。
成屹峰大力吐出一口气来,吸了吸鼻子,紧紧闭上眼,让自己靠在了驾驶位上,半天没有再动。
完了!
又失败了!
不是知道她不爱太粘着吗?干嘛他还是说了这些呢?
唉!似乎,他最该问的,一句没问,他最该说的,一句没说,他看见她,就心乱,他一想到要走了,就心慌!
他真是太失败了!
这下好,这只小刺猬,不知道还要躲多少回,才肯再关心他一下了。
秦凝呢,大步离去以后,一气儿回了出租屋,大力开门,大力关门,再一气儿坐在房间的小竹床上,大力喘气。
呼呼!
她心大跳,压都压不住,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就是成屹峰那双深情如潭的眼睛,一直跟着她,看着她。
心跳的太快,脑子有点晕,秦凝拿拳头自己敲敲头:
“笨蛋!这是干嘛呢?他不是一直是这样的吗?你倒是在干嘛呢?”
敲了好几下,脑子倒是不晕了,心跳也平稳了些,可奇怪的是,脑子里,就开始回响成屹峰的话:
“……没有人会天生的愿意孤独,一生里,总会有那么一刻,会需要有个人,在你身边。
……如果你的一生中,会有那么一刻,需要有个人在身边,我希望,那,是我,只是我。”
秦凝忽然大力擂床,直擂到自己手酸,才一下子翻身躺在床上,看着老旧房子的天花板,自言自语:
“嗬!用一辈子的时间来等待?只怕你等不到了,成屹峰,这一辈子,老子有空间护持,并不会有那一刻,需要有个人在身边。你,就慢慢等吧!”
她把自己躺得直直的,甚至闭上双眼。
可是,怎么躺也不舒服,转来转去都不舒服。
她又跳起来,跑去厨房煮东西。
其实空间里,一早煮好的粥和菜还有许多,但似乎,她不干点什么不行,她就在空间拔了几个水嫩嫩的萝卜,准备做炝萝卜丝。
萝卜快速削掉皮,铺开砧板,先“嗒嗒嗒”的切萝卜片,再“嗒嗒嗒”的切萝卜丝,“嗒嗒嗒,嗒嗒嗒,嗒……”
也不知道怎么的,好像“嗒”的不和谐,她脑子里还定了定,一看,一刀切在了手指上。
“啊!”
秦凝大叫一声,立刻丢了刀,紧按住伤口,可血流如注,顺着手指流了满手。
屋外却在这个时候响起敲门声。
秦凝忍着痛,右手抓住左手食指,跑去院门口问:“谁呀?”
“小凝,我。”
门外的声音很低。
秦凝紧皱眉头,咬了咬唇:“你怎么又来了!”
门外的声音更加小心翼翼:“我……不是,外公让我跟你说,晚饭不用煮了,怕你累。还有……你开一下门,我把东西给你,我马上就走。”
“什么东西?”
“你,开一下门,我给你,给完我就走,一定不和你说别的事,好吗?”
门外的声音,近乎哀求。
秦凝闭了闭眼,紧握住伤口,心里涌起一股没来由的酸痛,涨得她整个胸腔都是酸楚,可怕的是,这酸楚还在不断的涨,似乎要突出眼眶,似乎要裂开心脏,让人难受极了。
她努力压着这酸痛,大声对外头的成屹峰说:
“不要了!你走吧!什么东西,改天我去舅公那边拿。”
门外顿了顿,有那么一小会儿,秦凝几乎要转身进去了,就听见成屹峰又是一声:“小凝,你怎么了?”声音里,都是疑惑。
秦凝没出声,刚才手指还只是流血,这会儿伤口开始疼,剧疼,一跳一跳的剧疼,不,是巨疼,连心口也疼!
门外立刻又问一声:“小凝,出什么事了?说话啊?”
“没,没什么!没事我进去了,再见。”秦凝吸气,大声回答他。
“小凝!”门大力的拍了拍。
秦凝没理,转身就往屋子里去。
手里的血越来越多,顺着手肘流下了,衣服上都染上了,她得找东西包扎一下。
身后却立刻传来惊呼:“这是怎么了?”
秦凝回头,只见成屹峰瞪圆了眼,身子探在门边,正看着地上的血迹,继而马上向她奔过来。
呃,她刚才忘了闩门了?
秦凝还在愣神,成屹峰急赤白脸的走过来,一把抓住秦凝的手指就放在嘴巴里。
他轻轻的吮吸了几下,血糊在他下巴上,沾在他衣服上,触目惊心。
他却把秦凝的手指先拿出来,用一只手按住伤口,一边利索的用牙咬住衣服角,撕了一条衬衫边下来,一边惊呼:
“怎么弄的?快,快,我带你去医院!这么多血!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秦凝被他拽住手指包扎,疼的皱眉,却还一边挣扎:“好了好了,没事,我没事,你放开我!”
成屹峰大吼:“还没事,还没事!你要急死我吗!走,去医院,我开了车来的,你再不去,我抱你去啊!”
“我……”
秦凝被她吼的耳朵疼,呆呆的看他。
他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整个脸也皱着,苍白着,看起来倒比秦凝还疼。
他的眼,焦急万分的看她,心疼和怜惜,那般的熟悉,也那般的让人……向往。
秦凝的脑海里,一下子就涌进一段记忆,清晰无比。
那年,她九岁,妈妈刚去世,她守着灵,外婆呆呆的坐在她身边,一夜也没和她说一句话。
从白天到黑夜,再从黑夜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再从鱼肚白里有淡淡的阳光洒进屋子,可是,她觉得好冷,世界好冷,头好重,世界好重。
她想起来一下,却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一个趔趄,就撞在摆了妈妈遗像的桌子角上,额头上一片痛,随即便是血流下了。
一晚上没有动过的外婆忽然跳起来,抱住她头,用舌头去添那血迹,还大声骂她:
“死丫头,你要心疼死我吗?你要让我跟你妈妈一起去吗?你怎么那么不小心!”
外婆骂的很大声,可是秦凝一头扑在外婆怀里:“外婆,我疼!”
外婆就抱住她哭了:“外婆知道,外婆比你还疼,死丫头,你就不能好好的,别让外婆心疼啊!”
不不不!
世上最疼她的人,都已经去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会比她自己还疼。
别骗人了!
秦凝猛烈摇头,忽然对着成屹峰奋力大吼:
“不关你的事!你走!谁让你进来的,我允许你进来了吗!你怎么这么讨厌呢!你走!走开!走!!”
成屹峰惊讶的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继而,他看着秦凝倔强无比的眼神,错了错牙:
“你!你怎么这样啊!你,你,你……行,你本事!”
他瞪着她,说了这几句,大力跺了下脚,转身就走。
秦凝听着他愤怒的脚步声大力的出了院子,她的酸楚,终于冲破眼眶,大力的喷薄而出。
世上最疼她的人,都已经去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会比她自己还疼。
别骗自己了!
她一下子蹲下来,举起包着成屹峰衬衫布的手指,仰头看着,张着嘴,任她那涌动已久的酸楚,化作河流,在她的心里眼里横流。
它们一泻千里,奔腾着,灌进秦凝的耳朵里,好像也灌回心里,再化作河流,不断的翻涌。
周遭的一切嗡嗡作响,世界是混沌的。
有脚步声忽然在嗡嗡作响的混沌世界里传来。
秦凝刚想回头看,整个人却一阵天旋地转,她被人抱了起来。
耳边是成屹峰愤怒的声音:
“死丫头!你就作吧!作得我活不下了,你就满意了是吧!你就不能好好的,别让我心疼!”
十分钟以后。
秦凝坐在医院的急诊室里,埋着头,谁也不看。
就听见成屹峰像个老太婆似的在一旁碎碎念:
“医生,你轻点……啊,你轻点轻点……这个药水会疼吗?没有更好的吗?……所以没事吗?……真的不会影响吗……”
医生对他看了又看,鉴于他的普通话口音和军官证,医生耐着性子解释了一会儿,最终也受不了了:
“哎你这人,跟你说了没事……伤口是深了一点,不过只要这几天注意点,会长好的,不用缝,我要说几遍?……好了好了,知道你疼老婆,行了吧?去药房拿药吧!”
“哦,好。”
终于,成屹峰拿着单子要出去了。
可临走,他看了一下秦凝,又回来说:“别乱走啊,等会我抱你出去。”
秦凝没抬头,不说话。
成屹峰穿了皮鞋的脚,在她低着的眼睛下动了几下,终于走开了。
医生在一旁叹气又说笑:
“哎唷这家伙!我说女同志,你这男人刚部队回来啊?他这么着紧你,到时候可怎么舍得走啊!啊哈哈!”
秦凝只当没听见,依然埋着头,不说话。
特么的太丢人了!
她不过切破了一个手指,用得着把她抱进抱出吗?用得着在医院里喊那么大声吗?
她能装作不认识他吗?
最关键的是,她自己。
她哭什么呀!
出息!
不过切破一个手指,她哭个屁呀!
最最最最关键的是,她哭,她来了这七十年代,第一次哭,被成屹峰看见了!
她的光辉形象啊!
没了!
全没了!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