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凝都有些楞,任阿山叫她上车干什么呀?
任阿山却一边擦着脸上残留的泪,一边看定她,说:“小凝,你不是说送我的吗?阿姨这么些东西呢,你之前不是说送我的吗?”
秦凝见任阿山眼睛红红的,还不断吸气,那样子可怜兮兮的,秦凝那句“我没说要送你”,竟然说不出来。
秦阿南推推女儿,抽泣着说:“囡囡,你就代表我去送送阿姨吧,反正你今天礼拜天呢,也省得我不定心。”
秦凝摸摸额头,无话可说,只好坐进了副驾驶位,任阿山抽泣着,也上了车。
秦凝人苗条,任阿山也挺瘦的,两个女的坐副驾驶位,倒也不算挤。
小季发动了车,任阿山对着车窗外大力挥手,隔着玻璃喊:“阿南,你先回去,别看着我走,我受不了。你回去吧啊!东升,你也回去,回去啊!看着我做什么!”
秦凝轻轻对小季说:“走吧。”
车子缓缓的开,任阿山趴在窗户上,久久不回头。
车子开到清溪公社时,任阿山依然低低的,压抑的哭。
她紧挨着秦凝,一直哭,哭得秦凝干坐着,实在有点尴尬。
秦凝从口袋里抽出手帕递过去:
“阿姨,别伤心了,舅公还硬朗着呢,过几年说不定还能去东北看你哩,我娘他们说不定也能去看东北看阿姨哩!”
任阿山接了手帕,却抬着泪眼看看秦凝,忽然抱住了秦凝大哭:
“呜呜,十年了,我才回来一趟,呜呜,也不知道几时再能回来,呜呜,阿姨也不想哭的,可心里怎么那么难过呢,呜呜,小凝,你能明白这做女儿的心吗,呜呜呜,小凝啊,阿姨也不过是个女儿啊,我有着爹,我就是个女儿啊,呜呜……”
任阿山紧紧抱住她,哭得像个孩子。
秦凝尴尬了半天,只好抽出一只手拍了拍她:“我知道,我知道,阿姨,我知道的……”
就这样,任阿山抱住秦凝,又哭了好一会儿,几乎到昭文县城的时候,才慢慢停了,慢慢坐起来,拿着秦凝的手帕在脸上左擦一下、右擦一下的抽泣,之后的神情,就一直都是恹恹的。
驾驶室里气氛沉闷的到了苏州火车站。
林伯义和一个中年妇女等在车站门口,远远的看见任阿山,便是大力招手。
任阿山终于挤出笑脸来,迎了过去,和他们说话。
这是前几天,秦凝就带任阿山去赵进明大队打电话,联系的林家帮忙买火车票,林家自然要来火车站送行。
秦凝帮着赵进明和小季把车上的东西拿下来,任阿山却又走回来:“小凝,来来,见见你林叔叔简阿姨。”
林伯义以前就见过的,又有林书勉帮着介绍宣传画册等事务,秦凝不好不去打招呼,便走过去客气的喊一声:“林叔叔好,简阿姨好。”
林伯义笑着应:“哎哎,秦凝妹妹好!好久没看见了咯!”
林伯义旁边的妇女,笑着对秦凝点点头,又和任阿山小声说话:“真标致!我听书勉提了好几次,屹峰啊……咳咳咳,我知道的呢。”
任阿山心照不宣的笑,回身紧紧拉住秦凝手:“我家小凝是标致的呀!老林,阿简,以后多照应啊!”
这……她家,她家……
哎呀!
秦凝一时都不知道自己脸上该摆什么表情,只觉得脸热耳朵也热,但,就是没出声。
一行人便笑着,一起往火车站里去。
有了林伯义找关系,几个人火车月台票也没买,直接进去了。又有小季、赵进明两个帮手,东西再多,都很是顺利的一起拿到了月台,等着火车来。
任阿山始终拉住秦凝的手,不舍得放开,秦凝想去拎东西,她也不放,直到了月台上,她说:
“哦,对了,小凝,我都忘了跟你说了,宝生做的几个节约领,真是太好看了,我自作主张拿了几个。其实我想多拿几个的,但是宝生还不肯。
我答应他的,我一定会给你钱的,他也不肯多给,只给了我几个不出挑的试验品,说是你说过的,在还没有卖之前,不能让人看见,只有实验品可以拿出去。哎这孩子,试验品就试验品吧。那,我给你钱。”
她这才放手,去扒拉钱包,要给秦凝钱。
秦凝赶紧摆手:
“不用不用。阿姨,我是那么和宝生说过的。既然是试验品,肯定不能拿你的钱,阿姨你只管拿去吧。等做的多一点的时候,我专门给你寄些好的去。”
“真的?这可是你答应的啊!你可要记得啊。”
“我记得了。”
“宝生说还有男式的,男式的你也要寄啊!你哥哥的,你姨父的,啊?”
“呃……行!”
终于,任阿山展颜而笑:“这就好,你放心,我给你钱!”
秦凝也笑了一下,可心里,又觉得自己怎么答应得这么快呢?
她便说:“呵呵,好,只要阿姨别觉得我走资本主义路线就好。”
“呃……你这孩子!”任阿山有点吃瘪,但想了想,说:
“不过,这个东西还真是不错,也不知道你卖什么价钱,要是不贵,我看我们地质队大院的人都会要的,这个……日常物资的,那,也不算走资本主义路线吧?要不然,我到时候,我帮你卖去?我就说是我们乡下小裁缝做的,赚点工分钱,这个应该可以的吧?”
秦凝都要笑出来了,她虽然根本就不愁节约领卖不掉,但是,要是让任阿山这种总是自认思想进步的人跟着一起卖节约领,也蛮有成就感的。
她说:“好啊!到时候要是你们大院真有人卖,我给你寄去。”
任阿山还很高兴,以为自己帮上了秦凝的忙,兴头头的说:“那,小凝,你可也记得答应阿姨的事,要帮阿姨说呀。”
“嗯……什么事?”
“哎,你这孩子,就是你要帮我劝劝你哥,别老在普查队呆着,早点自己申请调回院区的事啊!”
任阿山这么一说,秦凝的脑子里,便一下子想起了前些日子的梦。
那个梦太清晰了,她这会儿想起来,心里都凛了凛,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任阿山看着秦凝忽然沉下来的脸色,以为自己又追的紧了些,赶紧笑了笑:
“哎,阿姨不是让你这会儿就写信说,就是凑巧的时候。啊,凑巧,要是屹峰给你写信,你就,说那么一下,行吗?”
“嗯,好。”
秦凝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哎,谢谢你啊。”任阿山松了一口气,可随即,她又往林伯义夫妇那边看去,说:
“不过,你可千万别让人知道我跟你说这个,要不然,又有人说我思想不好,谁家的孩子不是亲骨肉啊?谁不是想自己孩子安全点呀?都这么想,谁去做危险的工作?可是……唉!算了,你那么聪明,应该明白我的心,唉,我跟老林他们说几句话去。”
任阿山摇了摇头,转身和林伯义他们说话去了,秦凝站在月台上,看着远处的列车喷着巨大的烟雾,缓缓的进站,心里有一直说不出的彷徨。
任阿山坐上了火车,大包小裹怎么塞,都还是塞成了六个大袋子,还有两个小酒瓮,好在林伯义给她买到了卧铺,东西都塞在床下。
列车员大声喊着:“送行的下车了啊,火车马上要开了啊!旅客们,准备好票和介绍信啊,检票了啊!”
秦凝站在月台上,看任阿山冲所有人挥手,最后看向她,嘴唇动动,吐出两个字。
火车轰鸣而去,根本听不清任阿山说的什么,但秦凝知道,那两个字是:“写信。”
秦凝笑着向她挥了挥手。
隔着火车喷薄的烟雾,隔着车窗玻璃,秦凝看见,任阿山的泪,像河似的,顺着脸颊淌下来。
***
转眼的,成屹峰和任阿山已经回去一个月了。
然而,并没有信来。
七月份,江南的夏天流火似的热。
鲁兆辉开着警车到文化站,把两瓶茅台和一只烧鸡放在秦凝的办公桌上:“妹子!请我吃饭,我请你喝酒!”
秦凝眼睛一亮,先把两瓶茅台放到办公桌底下,瞪着眼睛说:
“我说大哥,这么热的天,喝什么酒啊!喝碗绿豆汤还差不多。你今天怎么有空来啊?”
鲁兆辉倒不在意她立刻藏了酒,正好陶丽芬不在,鲁兆辉只管在她办公桌对面坐下,说:
“我高兴啊!我早就想来了,但一直没时间!哎,先把你那个对象的电话号码给我,回头我找他说话,我不爱写信,耽搁事儿。”
秦凝嘴一撇:“啥电话号码啊?我没有。”
“怎么能没有呢?没有电话,你们俩怎么说悄悄话,怎么说我想你、你想我的啊?”
鲁兆辉故意的装出小姑娘样子说话。
秦凝皱眉:“说什么悄悄话啊,我和他什么事儿都没有,你瞎说什么呢!”
鲁兆辉立刻笑得哈哈的:
“哈哈,别装了,我说的是‘把你那个对象的电话给我’,你都没说,‘啥对象啊’?或者你该问‘哎,你说谁啊’?那那那,这证明了什么?
证明你,自己认可了,他是你对象!哥哥我长进了吧?也不看看我成天跟什么人打交道,妹子啊,你骗不了我!”
秦凝抿紧嘴看他,梗了梗脖子:“我就是那个意思啊!啥对象啊,我都没有他电话号码!”
鲁兆辉瞪圆眼,还笑:“哟!还拒不交待?坦白从宽啊!他跟你,到什么程度啦?哥哥我可喜欢他呢,哎,让他转业回来吧!”
“哎,你越说越离谱了!都说我们什么事都没有!”
“咦?你这丫头真是!得了!你不说,我可问盛刚去了啊,我知道的,盛刚以前在东北当兵,跟他上级一直到你对象家的呢!你要是不告诉我电话,我就和盛刚说,你和你对象吵架了!”
“哎,大哥啊,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秦凝急眼了,快别提盛刚了,盛刚好不容易不再来烦她,要是鲁兆辉真那么去说了,盛刚不定怎么想呢!
鲁兆辉得意的笑着,说:
“能干什么,我看上他了啊,他上回帮我画了那人像,我两个星期就抓住罪犯了!奶奶的,把脸和画像一对比,忒像!你对象那就是本事!这种本事,我不抓紧着些,不是错过了吗?哎,你跟他说说,让他找找关系,先把档案调回来我们这儿,然后我再想办法给他弄到公安局,那,到时候,你们俩又好在一块儿亲亲我我的,多好!”
秦凝看着鲁兆辉那粗犷眉眼故意挤起来说话的样子,瞪他:“是卿卿我我!不是亲亲我我!”
鲁兆辉无所谓的摆手:“啊?不是亲亲吗?不是就不是!反正你跟他说,哥哥我谢他!知道不?那谢礼你已经收了啊!”
秦凝把办公桌底下的酒拎起来晃了晃:“原来,这就是谢礼?那什么,我能跟你换别的吗?”
“换?干嘛要换?”
“呃……我喜欢收藏酒,茅台酒。”
鲁兆辉伸出手指大力点她:“哎唷,你这丫头真是!你收藏你收啊,我又没说不给你。”
秦凝说:“可是,你这个不是给他的吗?我拿别的东西跟你换不行吗?”
“你……什么脑子啊?平时挺聪明的啊!你们不是一家吗?他的不就是你的呀?”
“不是那回事。”
“不是哪回事?”
“我跟他没事。”
秦凝把头低下,不看鲁兆辉。
鲁兆辉凑近她看了看,“啧”的一声嫌弃:
“……妹子,我觉得,你这是假模假式!喜欢就喜欢呗!我瞧着蛮好的嘛!得了,我不跟你说了,我走了,把他地址给我,地址你总有吧?”
秦凝觉得,自己再和鲁兆辉这样粗线条的人说下去,自己真假模假式了,便不再多说,把成屹峰的通讯地址给他了。
鲁兆辉便哼着歌的走了。
秦凝把桌子底下的两瓶茅台酒又拿出来看看,嘴里嘀咕一句:“得了,下回,他要是写信来,我跟他说一下,我拿米酒跟他换。”
然而,又一个月过去了,黑省并没有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