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任阿山在东北的深浓暮色里差使着丈夫写信,秦凝在江南的橘色霞光里回到了家。
她跟秦阿南、许春燕说了几句话,再撸撸狗,便回房躲进了空间。
空间里浅蓝的天让人沉静,她跳进月亮河里洗个澡,再出来小竹屋里坐着,便把今天的信摊在了桌子上。
信纸有点摊不平。
那被泪滴洇染过的地方微微皱起,像凭空被人揉过似的。
秦凝擦干手,轻轻的去理那几个地方,可是,怎么也理不平。
她叹了口气,只好把它放在原地,不再去看它。
只是,现在,她该回个信他吗?
她的骄傲在啸叫着说:“不,不要理他!坏男人!竟然敢亲你!从此都不要理他,把他踩在脚底下!”
她的理智在挣扎着说:“为什么不呢?人该遵从内心,其实你不是挺喜欢的吗?你不过是害怕了,就别装模做样了!”
秦凝抬手,轻轻摸了摸唇,那个夏日夕阳下的心跳时刻,便清晰的浮在眼前。
她一直不敢回想,但她知道,它一直在。
她记得,他的黑发轻轻的飘了飘,阳光从他的黑发里洒下来,照亮他的眼。
他低下头,眼里是热烈如火的情意,合着阳光一起,幻化出无数的光影和火焰,照亮了半边天;
他的掌心滚烫,捧住她的脸,像捧着全世界,他的眼里,便缀开无数的烟花,绚烂无比;
他的唇,是鲜红的,温软的,也是颤抖的,连带着他眸中烟花一起,颤抖得火星纷纷洒下,如一场流星雨。
他闭上眼,那纷纷的烟花,便开始盛开在她脑海里。
他不知道,她有敏感的身体。
他那一刻的情意,差点要了她的命,她无法呼吸,她无法动弹,无法思考,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只余脑中烟花烂漫,一波又一波。
那一刻,她所有的行为都像是被控制了,脑反射弧在许久之后才有反映。
她能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唉!
秦凝叹了口气,垂下眼,再看一遍桌上的信,目光便停在“我,不想给你道歉。那是我此生做的最好的事”上。
此生做过的最好的事啊!
那她呢?此生做过的最好的事,是什么呢?
秦凝把信留在原地,没再去理。
时间总是能改变一切。
深情也好,薄情也好,动心也好,执着也好,也许,过了一段时间,一切都不是这样的了呢?
就算过了一段时间,她还是这么彷徨不安,那,不是还有一辈子吗?
是谁说的,就算她不婚,他也守她一辈子的?
那,就试试吧。
时间过得飞快,又是一年烧炕时。
现在,一到冬天,到秦凝家来蒲炕,已经是三麻娘子、老六娘子等妇女的保留节目了。
何况今年,秦阿南家又多了好多好吃的,连周彩凤毛玲娣两个,也都常常来呢!炕上坐不下,她们就坐在炕下,说说笑笑的,很是热闹。
已经是农历十二月二十八了,秦凝文化站没什么特别忙的事,开始放假在家了。
对于现在常常到她家的这群妇女,秦凝挺欢迎的,原因有两个。
第一个原因就是,现在,节约领已经在沪上热卖,宝生一个人干了半年的东西几乎一下子卖空,但市场依然是供不应求的状态。
节约领这个东西,可比卖蔬菜水果要轻省,还不需要太赶时节,不担心烂了坏了,所以赵进明一开始卖,就起劲得不得了,很快帮秦凝联系到了沪上的大百货商店。
可赵进明起劲了没几天,就开始三天两头的蹙着眉头到秦凝家催货:
“囡啊,你就不能让宝生多做点?再多做点?赶紧的啊,那么多人买呢,你们不做出来,那花样都被人家学去了啊!”
秦凝瞥他一眼,无所谓的说:
“饭要大家吃的。市场这么大,你垄断不了的,你急什么?有得赚就不错了,不要太过惹人眼,宝生一个人,能做出多少来,我们要抓质量,打出牌子来,懂不懂?”
“懂懂懂,就是……唉!这天天的看着钱流走啊,囡,再想想办法啊!要是让人多把我们的花样学去了怎么办啊?”
“笨!做生意,人无我有,人有我优,我们的款式多着呢,让人家学一两样去有什么关系啊?市场这个东西,是相辅相成的,穿的人多了,市场会越来越多的,瞎担心!等着,我不是已经在找人做了吗?关键是缝纫机啊,你再去弄几张票,买几台缝纫机是正经。”
赵进明就使劲的去搞缝纫机票。
等弄到了缝纫机,秦凝就给项舅舅家里送去了,让她那对不大能出工的表哥表嫂、和以后要招女婿入赘的四表姐,开始学着做节约领。
不是啥特别难的工作,项舅舅家又穷怕了,有一线曙光,立刻紧紧抓住,兄弟姐妹几个十分努力的做,轮流做,几乎是停人不停缝纫机的做。
为了防止别人轻易的把款式抄袭去,也是为了把使用缝纫机和不使用缝纫机的工序分流,尽最大努力的提高产量,秦凝就把一些不需要缝纫机的活,拿回来,丢给来家里蒲炕的几个妇女做。
比如节约领上锁纽洞,比如钉扣子,比如绣花等等这样的手工活。
秦凝还有商标意识,这个年代,又没有网络去了解,这个商标要怎么织出来?在哪里的工厂有得织?秦凝暂时还没有找到,那秦凝就自己设计了一个小猫的样子,让几个妇女绣在每个领子上,当做logo了。
这些手工活,做一个从一分钱到五分钱不等,快手的也能一天做几十个,也有几毛钱。
几毛钱听起来不多,但对于七十年代的乡下来说,这可是赶过生产队出工的钱了,妇女们开心极了,就天天的到秦凝家守着,等活干。
第二个原因是,现在,秦阿南怀孕了,有三个月了。
秦阿南一把年纪了,没生过孩子,秦凝更是抓瞎。
现在的年月,也没有时常去医院产检什么的,那么,秦凝只好让这帮经验丰富的老娘们,时常的来和秦阿南教导几句。
孕吐啦?该怎么怎么的。
嗜睡啦?是怎么怎么的。
三个臭皮匠还顶一个诸葛亮呢,一群生产经验丰富的妇女,天天的在秦阿南家监督兼保护,秦阿南安心不少,秦凝也长了不少知识,家里也不沉闷了。
这不,这会儿,她们一边干活,一边吃,一边又开始絮叨了。
只见秦阿南坐在炕中间,几个妇女围着她,一边和她说话,一边帮手吃她面前小炕桌上的东西。
王大妹说:“阿南,生个儿子出来啊,儿子才是顶门立户的。”
老六娘子说:“嗳,别人家都是那样的,阿南家不一样,你看看人家小凝,多么出色!现在还帮我们接活回来干,我这个月有五块了哎!”
王大妹立刻讨好的说:
“对对,阿南家,女儿也是好的。阿南不是说了吗,这些什么核桃、栗子、蜜桔、苹果干、枣子,都是小凝出去开会拿回来的吗?还有许春燕,听说读书都是第一名呢!对吧,阿南?”
秦阿南轻轻摸一摸尚未隆起的肚子,幸福的笑:
“对啊,我家小凝多好啊,有她就是大福气了!春燕也好,每天回来喊我‘姆妈,我倒水你喝啊’,多么乖!那么我肚子里的,就是添头!呵呵呵!”
三麻娘子把桌上的一颗软糖拿了,塞在嘴里,羡慕的说:
“阿南,现在我们队里的妇女,人人都羡慕你,看看,你家许良保一听你怀上了,立刻的就不给你去出工,关键是你不出工,还没有婆婆来管着,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真的太舒服了!谁也比不上!”
周彩凤现在也和大家打成一片,她把手里的针在头发上擦了擦,酸溜溜的说:
“倒是!阿南,这一点,我第一个眼热,别人家千好万好,都比不过你男人好!你家许良保对你是真的好!我还没看见过天天把洗脸水端到女人面前的男人呢!
你说那时候,我不过说了你和良保一句呢,你家小凝就跑到我家来请问我,说我造谣!可现在你看,你日子多么好,我觉得,你该谢谢我,说不定是我说了那一句,许良保才生了要和你好的心呢!”
秦阿南“嘿嘿”笑,抓了一大把蜜桔给她:
“好了好了,谢谢你,彩凤你也好啊,你家国红嫁了,再过几年,你儿子娶了媳妇,你就二十年媳妇熬成婆,也好。”
周彩凤收了蜜桔,揣在口袋里,叹:“唉,二十年媳妇熬成婆,可这二十年怎么过的,才是难啊!”
她这么一叹,众人便开始说起了各自做人家媳妇的苦来,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的,说到了村里的嫁娶。
三麻娘子说:“哎,你们知不知道,秦梅芳定亲了呀,说是明年就要结婚了,城里的!”
周彩凤不屑的、又幸灾乐祸的说:
“我知道,哎唷,可了不得了!前一日结工分,陆大妹神气的不得了的跟人家说呢,‘我家梅芳要嫁城里人了,真呀真开心’,结果,你们猜,梁阿妹窜出来怼她什么话?”
众人不约而同的停了手里的活,连很少讲话的毛玲娣也看向她:“什么话?”
周彩凤的骄傲得到满足,笑着说:“梁阿妹天不怕地不怕的,说,‘你家枪毙鬼儿子倒也快有两周年了,真呀真开心’!”
“噗!”众人都笑了出来。
老六娘子恨恨的说:
“可不是!自己儿子作的孽,听说还害人家细娘跳河死了呢,她们家倒好,一点没有想过别人家没了女儿的苦处,那些人家,过年过节不知道多伤心呢,陆大妹倒还好意思出来炫耀!”
王大妹看看众人,不解的说:
“不过,怎么有人家攀上陆大妹家的亲呢?还是城里的呢!”
三麻娘子解惑加批判:
“哎,那秦梅芳不是在城里当临时工嘛,城里人离得远,哪里知道咱们这儿的事。不过那个城里人,估计脑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看上一个懒惰胚子!”
王大妹迟疑的继续问:
“哎,懒惰胚子,没在一起过日子,哪里看得出来。估计这个秦梅芳会哄吧?我听顾桂英说过的,秦梅芳一张嘴很会说的!有一百个心眼!”
周彩凤干脆停了手里的活,不无骄傲的说:“这个事啊,我也知道!我知道那个城里人,为什么会攀这个秦梅芳!”
这下,连坐在旁边整理做好的节约领的秦凝,都看向她,不要说其他女人了。
秦梅芳的事,秦凝也想知道一点。
前一阵子,就是因为蒋丹听说了秦梅芳在被单厂里追着周健不放的事,蒋丹还和周健闹了一段时间的别扭。
两个小情侣,相互折磨了有两个多月,蒋丹才又来文化站告诉秦凝,说事情过去了。
蒋丹告诉秦凝的话是,周健先是解释,秦梅芳追着他是事实,但是他和秦梅芳什么事都没有,他去了工厂以后,先开始,也不过是一个车间的工人,秦梅芳也只是和他在食堂碰见了,偶尔打个招呼而已,并不怎么接近。
但是,事情从周健入厂半个月后,周健搭他大姨夫的车回家开始,就不同了。
周健的大姨夫祁镇棠,是县城国营被单厂的领导,是早先前就出去当兵、再转业回来以后留在城里工作的,人非常活络,不过十几年,就从车间工人当上了供销员,又从供销员当上了副厂长。
这种人,简直是乡下人里头励志的榜样,也是乡下穷亲戚们奋力要搭上的人物,好多的乡下人都使劲和他们家扯上关系,秦梅芳家也是其中的一个。
秦梅芳的娘和祁镇棠家,是表了不知道多少表的亲戚,但秦梅芳却自己死皮赖脸的跑了无数次祁镇棠留在乡下的老母亲那里,让祁家给帮忙秦梅芳在城里找一份临时工。
最后,秦梅芳家砸下半头猪,祁镇棠便妥协了,给秦梅芳安排在被单厂里当临时工。
秦梅芳估计也知道,这份工作得来不易,到了城里以后,很是努力,也很会来事,除了努力工作,下了班以后没什么事,就跑到祁镇棠家里去干活,扫地洗床单买米,一改在乡下的懒惰习性,十分卖力。
祁镇棠的老婆,就是周健的大姨,其实对秦梅芳家并不了解,毕竟都不知道是多远的亲戚了,而且周健的大姨又早就算是生活在城里了,见秦梅芳这么勤快的来拍马屁,心里还很是受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