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伊院士,”将军对她行了左手礼,向军舰门摊开手,“加斯殿下命我们来接您回吠陀,请入舱吧。”
梵梨的通讯仪响了,冒着蓝光的名字“苏释耶”一闪一闪。
她手心冒起一团冰雾,将通讯仪环绕。然后,冰雾温度越来越低,把通讯仪冻出了金属断裂的声音,信号越来越差,直至通讯光完全消失,通讯仪也报废了。她把它递给中校:“麻烦帮处理一下,谢谢。”
她钻入舱内,看见了正襟危坐的白发男人。他一向如此,有着军官式的英俊,也有着军官式的不拘言笑。
“希天?”她看看外面的将军,“你不是说,他命你们来接我……”
“然后他自己也跟过来了。”中校笑着耸耸肩。
希天起身游过来,一把抱住梵梨。他的拥抱和本人一样冷硬,力道很大,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但与苏释耶不同的是,他从头到尾都没说一个字。
“还是这么不会表达感情啊。”梵梨笑着拍拍他的背,“说一句‘欢迎回来’有这么难吗?”
“东西拿到了吗?”
“没有。”
“那就有些棘手了。”希天皱着飞扬的长眉,“没事,再想别的办法。”
“逗你的。我怎么可能忘记这么重要的步骤。”说到这里,梵梨举起两枚金色耳坠,“如果没有这个,这一仗会打得很吃力吧。”
“很好。苏释耶完了。”希天笑了。
* 追忆碎片十二
24684年,经历了万千枯骨、血流成河,圣都党成功收复了复活海。
这次战役过后,哥哥好像对杀人已经麻木了,之后不管是哪里有人试图造反,总会遭到他的强制武力镇压,而且下手都非常狠。
在这期间,我一直在观察他的战略方针。
复活海这种宗教氛围浓郁、精神疆土无限的文明中,总有一些异常壮烈的死士。仗都打完了,老家摇旗投降了,他们还是会用血肉之躯与圣耶迦那的军舰武器硬碰硬。后来,他们琢磨出了非常鸡贼的游击战术,圣都军靠近,他们就跑,圣都军跑了,他们又来,就逗留在圣耶迦那边境东杀杀西杀杀,还是弄死了好几百号人。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在什么体系下都是定律。但哥哥“军神”的头衔也不是吹的。他兵分三路,很快把游击队一网打尽了。
这一场战役异常血腥,但收尾实在漂亮。暴力美学爱好者多半都能成为他的粉。
而且,战争还没完全收尾,哥哥又跟像打了鸡血一样搞经济,让人怀疑他有八爪鱼血统,而且每个爪子上都有脑子。他用兵如神,用人也如神,连奥术研究院的项目都要亲自过问。有的时候,我的工作任务他都会直接布置,事无巨细的程度,让我怀疑他在我们研究院里装了监视器,而且24小时监控。所以,圣都党海域内的经济恢复得跟飞一样,没两年就又进入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圣都元老们一开始对他颇有微词,后来都统统改口了,有一部分甚至认为:若苏释耶有朝一日统一全光海,必无一分侥幸。
元老们大部分都秉信时势造英雄论,这已经是他们能给出的最高赞誉了。
但他们给他的赞誉越多,我的压力也就越大。因为我已经不打算跟他干了。从军政角度看,哥哥是无懈可击的。但从三观看……对不起我想多了,他没有这种东西。
临冬海叛变后,复活海局势不稳,风暴党逐渐占了优势。风暴海原本就有老牌帝国主义的架势,实力稍微上来一些,军心振奋,士气高涨,和圣都党多次产生摩擦,但双方一直在互相试探,大概都在等待那一场真正的决战。
之后,我一直都在搞军事奥术研究,无心政事,并告诉哥哥我会努力为他做事,减少下一次战争的伤亡。
“战争不可能没有伤亡,你不要给自己压力太大。”
哥哥说是这么说,对我的行动还是分外支持的。他把我分配到了光海军事研究部,担任首席魔药师。但首席魔药师还是专注学术的职位,我没什么机会接触核心军事机密。但我也不催任何人,尤其没有催哥哥,佛系搞魔药。
复活海被征服以后,在战略与经济上都失去了目标,也没了需求。借着这个机会,我只用3.4万浮就向他们买下了十五张生化武器数据、奥术装备设计图纸,但并没有把它们上缴给研究部。哥哥仗打得很漂亮,他的军事顾问也轻敌了,没跟他提过要了解复活海各种军事信息的建议。
24696年,圣都军队假装追击风暴军队,却扭了个头向红月海投九号深潜生化铀弹,落亚被炸出一个深坑。
丢完铀弹以后,哥哥非但没有继续用武力征服红月海,反倒迅速掏了12亿浮出来,给他们盖了全光海最奢华的酒店,之后好几年都再没动作了。
这一波操作当时很多人都没看懂,还以为圣都军真的误投了,想和红月海修复关系。但我知道了,哥哥下一个目标是红月海,而且打算走迂回战术。
红月海毕竟是七海里最有钱的一个,经济实力大约是圣耶迦那的三分之二,教育水平与圣耶迦那基本持平,军事实力仅次于风暴海,如果用对复活海那种推土机的方式去推它,恐怕刚推完,风暴海黄雀在后,就能一口就能把圣耶迦那吃了。而且,红月海就像是一块松松软软的美味大蛋糕,硬打下来坏了也没法吃,不如想办法把它磨到手。
但是,红月海又资本至上,没什么英雄情怀,要它死心塌地是不可能的,只有给了它好处,它才会暂时以归顺的方式与圣都党优先合作。这些道理哥哥一早就想得很透彻。所以,为了收红月海,他整了一套又一套软硬兼施的外交手法、军事演习、谈判技巧、互利协议,让我深深感受到了“最优越的政治家必然戏精附身”,怎么说,我觉得他以后独裁官连任结束,去当作家写一本《我与红月海的往事》,肯定能成为全光海畅销书前茅,不愁余生收入了。
就拿最让我无语的一个例子来说吧。
哥哥从当兵起养成了晨游五十公里的习惯,从政后依然保持。融入以太之躯后,这个数据翻了一百倍。即便是对他现在的体质,这个运动量也不小。每个清晨结束锻炼后,他会在圣耶迦那海族公园里休息。这个时候,也是很多记者蹲点采访他的时间点。
消耗大量能量的时候,生物的精神会处于一个很放松的状态。掠食者会选猎物长跑后发动进攻,记者们也会选独裁官长游后发问。因为,这时候他们往往能得到最诚实的答案。以前哥哥休息时间很短,不接受采访,但从打了红月海的主意以后,他都会很放松地和记者们聊上二三十分钟。
众所周知,哥哥是个颜值很棒的男人。当他这张脸上露出放松自然的微笑时,当海水温柔拂动他纯白的碎发时,记者们相信,无论他说什么都可以信了。
都没人知道,他其实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背演讲稿,就是背给红月海媒体听的。
24726年,我成为了光海军事研究部的副监察官,拥有查看光海最高机密武器库的权限。
又等待了两年多,终于,我搞到了九号铀弹和所有圣都党核心战舰的性能数据和图纸,然后找哥哥进行最后的谈话。
那是他准备访问菩提海的前一晚八点半,我回到白鹰宫殿,去了他的书房。
“梨梨,你回来了?”他本在看文书,见我来了,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有些惊喜地看着我。
“有一件事,我已经好奇很久了……但你总是不给我答案。”我顿了顿,“我是海神族吗?”
“嗯。”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承认了,这让我反倒有些没法接话。考虑到哥哥很会洞察人心,我也不打再隐瞒了:“那你的现在弄那个造物熔炉,是打算把我也杀了吗?”
其实,在有康乃馨前车之鉴的情况下,提出这种问题已经很危险了。但我总觉得哥哥不至于那么丧心病狂,最后跟他沟通一次,看看有没有办法和平解决。如果失败,尽量想办法逃脱。
哥哥错愕地停滞了两秒:“……你都知道了?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只是猜测。”
深蓝分裂成七部分以后,成为了七个始祖宗神。每一个宗神身上都有深蓝魂片。宗神死去以后,每一个魂片留在了各自宗族最机密的宝库中。
风晋在给我的信里说,苏释耶曾经找她询问过圣提宗族魂片的去向。之后没过多久,他就打造出了造物熔炉。造物熔炉的作用是将原本分裂的碎片凝聚在一起,启用原始奥术之力。这原本是可以用在很多途径当中的。但联想苏释耶想要统一光海的愿景、他寻找魂片的动机还有打造巨大熔炉这事本身,风晋很快推测出了,他想要启用的原始奥术之力,就是深蓝之力。
如果她的猜测正确,届时所有海神族都会进入熔炉,灰飞烟灭。她不知道哥哥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只告诉我,让我向他确认后,务必要阻止他。
“都是风晋告诉你的吧。”苏释耶笑道,“她大概没想到你是个直球个性,会来问我,所以捏造了这个事实,想骗你与我对抗。”
“啊?是她捏造的?”
“梨梨,我怎么可能会想害死你呢?”我刚松了一口气,他便又说出下一句骇人的言论,“造物熔炉,只会让七大宗族都消失而已。你不是宗神后裔,不会消失的。”
我不知道哥哥怎么可以用这么平静的语气说出这些话。但我微微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却觉得大脑里严重缺氧,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我打算做的三件事。”哥哥淡淡说道,“第一,把海神后裔全部丢进熔炉,启用深蓝之力,重造新的海族;第二,所有海洋族全部可以自由选择晋升为捕猎族;第三,管制海神族,如果他们不听话,也进熔炉再造。所以,你老说我没为平权做些什么,其实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而已。”
我彻底惊呆了。
三场亿人血祭的大屠杀,被他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4.3小剧场***
夜迦:“瑟瑟发抖……”
希天:“比狠还是你狠。”
风晋:“反正我已经洗了,远目。”
第84章
不是万人血祭, 是亿人血祭!
而最可怕的是,他越是平静,就说明思考的时间越长、预谋越久, 这件事他就越是志在必得。哥哥现在是一个冷静的疯子, 我不能跟他一起疯。我也努力保持平静,轻声说:“你忘记七宗族里有多少我们的朋友了吗?”
“我知道。”苏释耶沉吟了很久, 皱眉摇摇头,“可是,我也知道这件事是必须做的。”
“为什么?”
“我不知道原因,我只知道自己得做这件事。”
“是谁告诉你的?”
“我的身体。”
“因为你的身体有杀戮本能。哥哥,你清醒一点,尊重我们的神做出的决定吧, 如果深蓝的最终目标是让你复活她,当初为什么又苦苦分裂呢?”
“我想, 神也不是完美的吧。”他站起身, 慢慢游到窗前, 看着窗外游过的抹香鲸, 金瞳中反射着粼粼水光, 雪白高挺的鼻梁上也流动着一层层波光, “从原子到海族, 自然界里的一切都在演化。演化是宇宙中最强的力量, 任何物种似乎都会消失,但能量是不会消失、永远守恒的。这些演化失败的物种只是回归原始,重新排列组合罢了。海神后裔全部加起来也不如深蓝,它们在腐化,在奴役着更弱的种族。平等已经不可能了,只能等深蓝之力来改变这一切。”
“怎么可以说海神后裔在腐化呢, 他们只是不再进化而已。”
“不进化的东西,留着没有意义。”说到这里,哥哥把手指放在玻璃上。玻璃后是深黑的夜晚,玻璃上清晰地倒映着他自己的影子,“不应该存活于这个世界上的生命,会失去繁衍下去的资格,应该被自然选择遗弃。”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哪怕得到了以太之躯,他的童年阴影是抹不掉了。他曾经是弱者,被世界与自然选择抛弃,所以等他强到可以影响到自然选择时,非但不会有同理心,还会选择把同样的“奴役”施加给弱者。这个心态,与卡律公国那些星辰海华裔海洋族很相似。
“不是这样的。”我摇摇头,上前一些,“越不完美的东西,越容易演化。越完美的东西,越不可能改变,也就是越难继续演化。海神族不是腐化,只是进化很慢。哥哥,我相信你是一个善良又有理想的人,你有办法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的,换一个温和一点的方式来处理,可以吗?”
“大家都这么说。但梨梨,你知道我其实并不是这样的人。”他依然背对着我,眼神冷漠地望着窗外的圣耶迦那,“如果可以,我不介意让光海所有生命都消失,只剩下你和我。”
此刻,光海神殿的钟声响了。数头鲸鱼闻声过去,绕着钟楼徐徐旋转。神殿上方,深蓝的塑像被流动的奥术金光照亮。她头戴海洋之主的神圣冠冕,头发藏在厚厚的纱中,双手抱在胸前,微微颌首,眉头轻蹙,神情悲悯,像是在怜爱世界,又像是在忏悔,又像是痛失孩子的可怜母亲……等金光流过,这个塑像又沉寂在了黑暗中。映入眼帘的,还是圣耶迦那之夜的满目繁华。
我不由打了个哆嗦:“如果所有生命都消失,只剩下我们俩,我们就算能活下去,也不会太开心。我还是想和哥哥一起生活在现在的世界里。它还没有那么不可救药。”
苏释耶再次陷入了沉默。过了很久,他慢慢回过头来,与我视线相交:“我知道了,我会认真考虑的。”
听到他这个回答,我就知道没戏了——他每次说“会考虑”,一般都只是敷衍而已。
事实与我预测的一样,之后,“造物熔炉”的启动计划并没有停下来。他也没再和我提这件事。
我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不能再沉浸在星海的温柔中了。每次想到他,我都会误以为,苏释耶也很美好。
这个男人如果只是被权力冲昏头,都没有现在这样可怕。现在他似乎能把自己的欲望控制得很好,但思维异于常人,已经疯了。
我和加斯希天通了一次电话,说自己有意投靠风暴党,问他们是否接受。我甚至还没机会提到手里有大量圣都党的军事机密,他就答应了,没问理由。
“你就这么相信我了?”我有些意外,本以为任何领袖都会讨厌叛徒的。
“我相信你对苏释耶的忠心。在他弱势的时候,你对他无怨无悔,就算有人拿枪指着你的头让你离开他,你会选择赴死,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你陪他一路走到现在,终于助他登上了光海巅峰,如果不是他做了太多让你失望的事,你不会选择离开。而且,看看他这些年的疯魔行为,我也不难猜到你对他失望的原因。”
他的评价很客观,一点煽情成分都没有,却字字说到了重点,几句话就简短概括了我和哥哥的前半生。我不由笑了:“加斯殿下居然如此精通人性?厉害。”但笑着笑着,泪水就流了出来,而且越是笑出声,泪水就流得越多。
是啊,我曾经是真心对苏释耶的,既爱他,又崇拜他,又无怨无悔地追随他……
再往前,在斐理镇的上万个日夜里,我们曾经睡在一张床上,两只小手牵在一起,一觉就到了天亮。
他曾经是点亮我人生的太阳,现在却是我不得不扑灭的业火。
是什么让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直男癌也有厉害的一面,没想到吧。”希天冷哼一声。
他一点没笑,我却被逗笑了:“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我在心里吐槽什么你都知道。”
“哼,你那点小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