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他的身体没有好处。
容嫣走上前来,本想劝他干脆去榻上休息,结果一眼就看到桌面上他手中的书本掩映下,那只正静静蛰伏在那里的黑色蜘蛛。
只是一秒,她就认出了这剧毒的蜘蛛。
那种生命受到威胁的阴寒感立刻在容嫣的体内窜了起来。
她僵直地半张着嘴,看着那只蜘蛛。
这是一品阁的毒虫,不知夺去过多少人的性命,她想要开口提醒月重阙,可是却不敢大声,只怕自己开口之后会惊得这只黑寡妇发动攻击。
“怎么了?”
月重阙像是毫无所察,他手上这页书快要看完了,很快就要翻下一页。
容嫣已经预见到了,只要他的手一动,那只蜘蛛就会——
“表哥!”容嫣不能犹豫,她叫了一声,抬手拔下了发间的钗子,在月重阙看过来的时候对他说道,“你不要动——”
她一边说着,一边动作迅速地走过来,要以手上的钗子将这只蜘蛛钉死在桌面上。
可是在她走到桌前看准了,就要抬手把钗子扎下去的时候,坐在桌前的人却伸出了右手,轻轻地挡住了她。
从他手上传来的一股柔劲化去了容嫣这一刺中挟着的力道。
容嫣猝不及防,感到手上一麻,手指不由得就松开了。
那只发钗掉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响,而那只正蛰伏在月重阙手边的黑寡妇却没有因为她而被惊动,依然待在那里,仿佛只是一个标本。
月重阙放下了手。
容嫣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也跟着放下了手,目光仍然忌惮地停留在这只黑寡妇身上。
五毒通常都会同时出现,她想着,目光朝着其他方向看去,既然天蛛在这里,那么其他四个也应该都在了。
自己的房间里有这样的东西,这个认知让她感到无法安心。
她方才还想问除了自己以外,表哥在宫中是否还布置了其他人,又是怎么把他们送进去的,可是现在被这么一打岔,她的心思就完全不在上面了。
下一刻,她见到月重阙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
这敲击没有什么节律,声音落在旁人耳中,仿佛也只是这黑发蓝眸的公子在看书之时,随意地在桌上轻敲了两下。
可就只是这么两声单调的轻击,那只安静蛰伏的黑寡妇就像是接收到了信号一样,自月重阙的指尖向上爬去,然后整个隐没在了他的衣袖中。
容嫣咽下了一声惊叫,被这一幕震撼得睁大了碧蓝的双眸——
这给他们东狄皇室带来无数阴影与血光的一品阁毒虫,现在竟然被驯养在她表哥的手上?
哪怕是在最荒诞的梦境里,她也没有梦到过这样的画面!
见容嫣依然僵在原地,月重阙放下了手里的书,弯腰去为她捡起了那只掉在地上的发钗,然后站起身来,重新为她插回了发间,站在她身旁略低头调整着这发钗的角度,直到满意了才放下了手:“好了,它们不会再爬出来了,没有我的命令,它们不会伤害你。”
可是容嫣依然僵直。
月重阙叹了一口气,从她面前退了开来,回到桌子旁坐下,拉开了跟她之间的距离。
果然,等到他退开之后,容嫣就像是回过神来,整个人不再僵硬。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有无数的话想说,可是又一句也说不出来。
“就是这个眼神。”月重阙没有被她的反应刺痛,依然温和地对她说道,“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一直没有告诉你们。”
他受了那样重的伤,五脏六腑都几乎没有一个还在它们该在的位置上,经脉破碎逆流,在这天下除了一品阁,哪里还能有这样的奇淫技巧,把这样一个破碎的身体重新粘贴起来,装载着恶鬼的灵魂,从修罗地狱里拉回人间?
容嫣不由自主地向前走来。
对着跟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哥的情感和信任终究胜过了她心中的恐惧,令她走到了桌旁,将那些毒虫的事都抛在了脑后。
月重阙从来不跟任何人说,他在战场上是如何死里逃生,又是如何一个人回来的。
她在他身边坐下,小声道:“那时候我听见岳家军全军覆没,舅舅死在战场上,你也不见了踪影。”
容嫣说着,回想起听到噩耗的时候,眼眸中浮现出了同当年一样的迷茫。
他们东狄的战神,他们东狄的定海神针,仿佛永远也不会倒下的大将军……竟然这样猝然地离他们而去,而他带出的常胜之军也折戟在了这场战役中。
东狄之后会怎么样?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所有人心中都是同样的想法。
结果就在东狄封境,满城缟素的时候,面前的人回来了。
他虽然活着回来了,但却没有一个人知道。
那时候,他还没有改为现在这个名字,容嫣得了消息立刻奔来,见到尽管表哥躺在大巫医的帐篷中,胸口起伏微弱得像是要没有了气息,但他依然活着。
月重阙听她喃喃地道:“师父总是说,人活着就好,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
她那时候看着月重阙也是这样想的,在这之后更是看着他在大巫医的医治下渐渐地好转起来,恢复了意识,能够自己坐起身,后来更是能够自己下床行走。
尽管内里千疮百孔,但是他的外表看上去是被修复完好了。
东狄也陷入了沉寂,彻底封境,开始了漫长的休养生息。
原本以为一品阁倒下以后,这个笼罩在他们东狄皇室头顶千年百年的阴影散去,他们就能够向着更温暖、更肥沃的土地迁移,将他们这千百年来都只是一直后退的边界往着南边和西边推移。
可是没有想到,他们的战神却是败在了跟他们交手的蛮族手上,导致整个东狄只能仓皇地封闭国境,像过冬的刺猬一样团成一团,以尖锐的猬甲向着外面,以求保全。
而在他们的内部更是因为岳衡之死,生出了无尽的动荡。
哪怕北周在那时动荡内需,适宜进攻,那又如何?他们是连自己的内政都自顾不暇,无论是要攻打过去,吞并这个占据了丰饶土地的国家。
但是,容嫣看着在月重阙残破的经脉血肉里倔强地生出新的生机来,就觉得在他们这脱离了一品阁的阴影,一时破碎动荡的疆土中也会生出新的希望,只要等待,只要忍耐过这寒冬,他们就有机会能够再一统,能够再有机会去攻下北周,攻下南齐。
可是,现在容嫣再看着面前的人。
在那些沉睡的寒冬,在那些等待里,在他的身体里复活的竟然不是她所想的岳家,而是那个无数东狄人的噩梦。
容嫣不知道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是从生死边缘回来之后,人都会有这样大的改变吗?
她身在光明之中的哥哥,如何就滑向了那样血腥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迎着她的目光,月重阙开口道:“今天还有些时间,我可以跟你说一说这些事。”
他放出去的金蝎已经被杀死,想来在那天牢里是引起了欧阳昭明的注意,他们不会放心再把谢易行留在天牢中,怕后面还会有别的毒虫出现在那牢狱里,很快就会把他转移到皇宫中去。
如果正如他所想,谢易行手上有那件东西的话,在这个时候他无论如何都该拿出来了。
毕竟这些毒虫若是下一次再去的话,攻击的就不只是他一个人,所有在他身边的人都会有危险。
只要在这里等着,等着皇宫那边传递过来大棋士恢复清醒的消息,他就可以确定心中的猜测。
容嫣还在等着他告诉自己他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月重阙沉吟了片刻,想着这个故事该从哪里说起。
容嫣看着他舒展了眉宇,抬眸看向自己:“就从我看着我的父亲跟同袍在这样一场原本应该没有悬念的战役中遭人暗算,纷纷战死在战场上,只留下我一个没有跟他们一起被收走说起吧。”
那个战场,现在回想起来,满地的尸体、染血的旌旗依然触目惊心,他从尸山血海里爬起来,第一个念头就是觉得自己怎么还活着。
在那样强悍的攻击下,还有在战场上不应该出现的高手进攻下,即便是久经沙场如岳家军,也同样溃不成军。
他身上的铠甲都已经破了,每走一步就有一股血从他身上的伤口中涌出来,因为五内俱焚太过痛苦,所以反倒不知道这痛苦是从哪个位置来的。
他踉踉跄跄在满地的尸海间寻找。
岳家军大多是不战死都会继续战斗的铮铮男儿,因此他在地上见到那些大多只是受了致命伤的完好尸体都是那些蛮子的,而其他断手断脚或是整个身体都被切成两段、几段的才是自己的同袍。
他们在军中,几乎个个都是看着他这个少将军长大,教他十八般武艺的同袍兄长。
少年咬着牙,忍住了一声抽泣。
他在这尸山血海中寻找了很久,都没有再找到一个活口,就好像这死了几万人的战场上最终活下来的就只有他一个。
他在尸堆中找到了帅旗,从那些累累的尸海中扒出了自己父亲的尸体,见到父亲到死的时候依然是维持着顶天立地的站姿,双目圆睁,望着函关出口的方向,仿佛带着无尽的惊怒,又带着无尽的遗憾。
明明他们这里离出口就只差那么几百步,可是那些机关、那些不该出现在蛮族中的高手,却把他们整支军队都留在了这里,让东狄从今日之后就再没有岳家军这样一支神兵。
他抱着自己父亲的尸体,他的身体在死后跟他身上的甲胄一起化成了万钧的重量。
在平时,他或许还能够把穿着铠甲的父亲扛起,可是现在他自己都身受重伤,不知道命火还能够燃烧多久,这个在尸堆里爬出来的少年将军只能拖着父亲的身体,一步一步地往外走。
他父亲在死前依然望着函关,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把父亲带到他想去的地方,而至于那些被他落在身后的同袍,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走完一趟之后,还有没有力气再回来,把他们带出去。
也许他这一口气只能够支撑着他把父亲背到关口,然后就要在他这每走一步都有鲜血带着生命一起流逝出去的身体里消散。
风沙迷眼,吹动染血的战旗。
他是东狄战神的独子,是这支神兵的少将军。
从他出生以后,他的父亲就没有打过败仗,他从学会走路开始,就在军营当中跟着他们摸爬滚打。
他们所有人都把他当成自己的子侄、弟弟,对他多有骄纵。
从前他觉得自己这般疏于训练没有什么,天塌下来总有高大的父亲在前面挡着,也有这些疼爱他的叔父和兄长们为他披荆斩棘,给他留下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让他能够长大到足以扛起岳家军的旗帜。
鲜血从他的额头流下来,少年咬着牙,不知道这鲜血里混杂的究竟是自己的汗还是自己的泪。
他唯一知道的就是,不管流再多的血、再多的泪,都已经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他没有时间再来训练自己,也没有这样一支军队再等他长大。
视野渐渐模糊,周围的声音和光影都在离他而去,背上父亲的重量正在变得越来越沉重。
他的腿像是灌满了铅,要往前走一步,都极其艰难。
“爹……”少年嘶哑的声音响起,“再等等,我们就要走出去了……”
他的牙根都流出了血,紧紧地盯着前方,机械地朝着那个方向走。
不知又走了多久,不知他们离函关的出口已经多了多少步,但是总算是走出来了。
而他体内爆发出这最后的力气也在这烈阳下完全消散。
这背负着父亲尸体的少年向前扑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在意识彻底消灭之际,耳边只听到马蹄声。
他想,是援军还是敌人?
可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到了现在才出现,于这战局已无意义。
这是他最后的念头,他被无尽的黑暗拽着向着下方去,身上的那些痛苦仿佛都在这一刻离他而去。虽然迟了几息,但是死亡还是来了,要把他从这里带走,带到跟他的父亲和他的同袍一样的地方去,而不是在这场战役中留下他一个人,背负独活的耻辱,背负被留下的沉重。
对一个不过十六岁的少年来说,这样的死亡已然是最好的解脱。
可是从外界输送进来的秘药却打断了这怡人的死亡,强行将他从那片无边的黑暗中扯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