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卫西要扯着缰绳不让马跑了,无处可躲,唯任雨水尽数扑到他身上,只宋豫书走到门前的功夫,卫西面上已然覆了一层厚厚的细雨。
卫西愈发嫌弃这静江府的天。
正当宋豫书执起门上的衔环要将紧闭的门敲响时,倒是那门先开了。
开门的是老廖头,见着门外的宋豫书毫不吃惊,反是像早知道他会来一般,客气道:“宋大人里边请。”
宋豫书朝老廖头有礼一揖,笑道:“叨扰了。”
老廖头看向外边浑身已被雨水湿了小半的卫西,又对宋豫书道:“宋大人,这屋宅不大,弯绕极少,您已来过一回,绕过照壁后顺廊而去,不几步就到得厅子了,我家小少爷已在厅中等您,您若是不介意,这便可过去,老奴先领您这常随往后门去拴马,您看如何?”
“那便有劳廖伯了。”宋豫书笑道,“那我这就无礼一回,自行过去了。”
向宅不大,且老旧,也不知向家搬来此之前这儿易了多少户人家,宋豫书虽从来不在意向漠北的身份,但他也着实想不明白,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向漠北何以偏要住在这一个于他而言不过巴掌大的老旧潮湿之地。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宋豫书即便深知向漠北为人君子,眼中从无贵贱之分,但要从小养尊处优的他过这寻常百姓家的清贫生活,且他还是丁点重都受不得的身子骨,期间所遭之苦,怕是难以想象。
也是心结重如他,非要如此才会觉好过些罢。
宋豫书揣着复杂的心,走进了堂厅。
堂厅内已经准备好了一桌饭菜,向漠北就坐在桌边,桌上置碗筷两副,一副在他面前,一副则在旁空位处。
见着进来的宋豫书,向漠北没有起身相迎,也不见丝毫诧异,只淡淡道:“门边架上铜盆里有水,净手吃饭吧。”
他似乎早知宋豫书会来,铜盆里的水是为他准备的,那一桌饭菜也是为他准备的。
宋豫书唯有“恭敬不如从命”。
作者有话要说:渣渣虾来更新啦 ̄
悄眯眯问一下,姑娘们是比较喜欢重生还是比较喜欢穿书啊?
第49章 、049
“嘉安兄知道我要来。”宋豫书含笑在置了碗筷的位置落座。
“吃饭。”向漠北盛了一碗汤,放到了宋豫书手边来,答非所问。
汤是鲫鱼汤,汤汁奶白,上边漂着些微油花,闻着便香,可见是用心熬出的。
宋豫书并无被向漠北冷言相对的尴尬,反是爽快地端起了汤碗,一口便呷了半碗的鱼汤,末了不忘赞一句“好手艺”。
向漠北却是看也不再看他,兀自夹菜吃了起来。
一顿饭下来,也不知宋豫书当真是饿坏了,还是这一桌菜实在太过可口,他竟分毫不剩地全吃完了,在接过向寻递来的热棉巾揩嘴擦手时笑道:“这若是日日都能到嘉安兄这儿来蹭吃,怕是一月下来我都能长上个七八斤。”
向漠北也在用热棉巾擦手,听得宋豫书这笑谈,面无表情看他一眼,驳道:“莫想了。”
“没法实现,总能给我妄想妄想吧?”宋豫书仍笑,拿过桌上的茶水来漱了漱口。
这厢向漠北已经站起身,走到了厅子正中的客椅前,坐了下来。
向寻将宋豫书往向漠北身旁请,随后为他们各自沏了一杯茶放到他们之间的茶几上。
“白日里我离开后,赵家可有为难你?”向漠北此时才问。
他神色及语气均是淡淡,但道出的话却又不乏关切之意。
宋豫书并不回答,反是问他道:“我今日去了知府衙门一趟,略有耳闻你家中似是出事了,现下可处理好了?”
向漠北微微颔首:“一切安然。”
“那便好。”宋豫书也微微点头,这才回答他方才的问题,“区区赵家,还为难不了我。”
“听你这一句话——”向漠北盯着宋豫书,“显然是于赵家有所发现。”
宋豫书敛了面上的含笑之态,面色瞬便得严肃起来。
“我且先说我的发现。”向漠北道,“早间,赵家以家中狸奴濒死为由引我前去,我去往赵家的同时,知府衙门差人来家中捉拿内子与舍妹,道其犯事却又不言明所犯何事,到得府衙,汪知府却不于大堂开堂审讯,反于二堂私审,幸得此事暂且解决。”
向漠北稍缓了缓,继续道:“赵家为商,汪知府为官,二者当少有往来才是,我来静江府至今也从未听闻他们之间除了赋税之外还有何联系,如今这般看来,赵家与府衙之间,俨然有层不为外人知的关系,否则今日之事又怎会行得如何契合?”
“不过,赵家怕是想不到我会折去府衙。”说到这儿,向漠北想到孟江南险些被伤到的事情,面色变得有些阴沉。
“他们也没有想到你会找我同去。”正端起茶盏轻呷了一口的宋豫书仍是肃着脸,这般的神情在向来温雅的他面上鲜少有之,“不知嘉安兄可有发现赵家有何异样?”
向漠北今不是第一次入赵家,不过他两次前去的原因都是同一个:雪儿。
上回去赵家,他也是去为雪儿诊治,当时雪儿从高处摔下,赵慧馨怕它伤着,便命兰儿来请大夫去为它检查了一番,仅此而已。
今回去赵家,他去得匆匆,也离开得匆匆,并未大发现什么异常。
若真要说异常,便只有
“仆人?”向漠北将自己两次在赵家的所见所闻细细想过一番后不确定道。
却见宋豫书肯定地点了点头,“对,赵家的仆人,照我所见,除了引你去赵府的婢子兰儿与那憨傻的车夫,整个赵家,皆是些非男非女之人。”
“我于赵府中除了赵家大公子,再不见一个身着袍衫之人,独见身着袄裙的婢子,但若有心瞧那些个婢子,则会发现她们人人宽肩窄臀,非但不似女子身段,反更似男人,并且我所见各个皆貌美,试问谁个人家买婢子能端得各个都是美人来买?”
“三日前我在办太子殿下交给我的事情途中偶遇一位贫苦老妪,她与我说了她家中事情,道是她儿子去岁夏的每一天忽然不见了,到处都寻不到,报了官也杳无音信,苦了她儿媳妇与小孙子,她求我说若是见着了她儿子,便叫他快快回家去,末了她还与我描述了她儿子的容貌。”
“她儿子容貌上最大的特点便是儿时顽皮摔跤磕破了脑门,以致额心留下了一块状似蝴蝶的疤。”
宋豫书说到此,停了下来,眉心紧蹙。
向漠北淡漠的脸上则是微微蹙起了眉,默了默后才道:“若我没有记错的话,今日前去赵府,为你我开门的那名婢子,额心贴着一枚蝴蝶状的花钿,莫非……”
上回去赵家,也是她开的门,亦是同一处贴着一枚蝴蝶花钿。
照理女子花钿当贴眉心而非额心,她却贴于额心,怕不是觉得这般较为养目,那便是有意为之,借以遮挡什么。
这世上的事情,能有这般多的巧合么?
只听宋豫书又道:“我离开时有意夸赞了她那蝴蝶状的花钿一句,她回那是她少时顽皮给磕伤而致留下了蝴蝶状的疤。”
“她的声音有些粗,并不细腻,与那赵家大公子带我游园时所见所有赵家奴婢一般,这儿——”宋豫书说着,抬手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喉结,眉心依旧紧蹙,“与你我一样。”
堂厅陷入了沉默。
向漠北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好一会儿才问宋豫书道:“知府衙门那儿你去了,查到了什么?”
“我试了汪齐成的口风,他并不打算让我看案宗,我谈及听闻的谁人家谁人凭空消失了之事,他并不接腔,只以各种话题将我的话打岔开去,而当我问到赵家的时候,他则是不停地赞其赵家帮了静江府许多,赞那赵家大公子仁慈心善等等,生怕我会怀疑赵家什么一般。”
“为人胸中坦荡,自是旁人问些什么也当从容不迫,这汪齐成却总顾左右而言他,显然有所藏着掖着,可他藏着什么又掖着什么,必与赵家有关系。”
宋豫书愈说面色愈发凝重,以致他手里的茶盏一直端着,既未放下,也迟迟没有再喝一口,似乎他已然忘了自己手中还有一盏茶。
“汪齐成此人在京中本已官至和天府鹿州知州,三年前却自请来静江府任知府,看着官升一级,实则与下放无异,这远离京师的一府知事又怎能与和天府辖范围内与天子最近的鹿州知州相比,他何以放着在京师的大好前程不奔,而非要自请到静江府来?”
“除非……”向漠北拇指与食指轻捏着下颔,因陷入沉思而致语气比平常都要低沉缓慢,“来此地有大利可图,还有一种可能则就是——”
“受他人之命!”这一句,他与眉心紧拧的汪齐成竟是异口同声。
他们同时抬眸,定定看着对方,眸中俱有惊色,却又久久都不说话,直至他们都将盏中茶水喝尽。
过了良久,才听得向漠北问他道:“无论这是何事情,泽华你都不便插手吧?”
宋豫书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一直站在向漠北身后的向寻,客气地将自己手中的空茶盏递与他,笑道:“向寻兄弟,可还能为我再沏一盏茶?”
客人开口,又岂有不应之理?
向寻点点头,接过他手中茶盏,顺便将向漠北那盏也一并放进茶盘,沏茶去了。
宋豫书看向厅外,看向夜色中的细密雨帘,不疾不徐道:“为官者,自当竭尽所能为百姓谋福,若遇歹人作恶,自也要为百姓挺身而出,这才是一个官,才配是一个官,嘉安兄,你说是也不是?”
宋豫书说完,这才转过头来看向向漠北,眸中含笑,从容坦荡,等着他的答案。
向漠北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时移世易心不易,泽华依旧是从前那个一心想着为民为官而不愿将一天时间耗在翰林院的泽华。”
宋豫书听罢向漠北的话,忍不住笑了,道:“嘉安兄,你这褒贬皆似的话我都不知你究竟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了?这话要是让天下读书人听到,不得扛着棍子打死我?”
“再者,当年若是嘉安兄与我一道金殿射策,怕是轮不到我在今上面上说那一番让无数人为我不入翰林院而扼腕的话。”
少顷,他又恢复了严肃的认真神色,一瞬不瞬地看着向漠北,问道:“嘉安兄,今遇此事,若你是我,想必也与我一样,做下同样的决定。”
“若不遇此等事,我等可自认朗朗乾坤百姓安泰,可既遇此等事,便无袖手旁观之理,哪怕力所不能及,我也自当尽力试上一试。”
“试上一试?”向漠北语气淡淡,并不苟同,“依泽华的性子,口中的试一试,那就必是要将根刨到底才罢休了,哪怕伤及自己,只要能保得旁人,也是在所不惜的。”
宋豫书想法被点中也不急,反是呵呵一笑,坦诚道:“知我者,莫嘉安兄也!”
“如此一来,你怕是短时间内没法回去复命了。”向漠北面不改色。
“目前尚无任何消息,书信亦可送达殿下手中,倒是不怕耽搁。”宋豫书又看向厅外夜雨,有如叹息般道,“但愿这场雨就这般就好,莫要变成大雨。”
向漠北睨他一眼,噎他道:“天岂由你掌控?”
“也是。”宋豫书被他噎得笑了,“这雨势岂是由人掌控的,还多谢嘉安兄点醒我了。”
就在这时,向寻回了堂厅里来,却未沏上茶,而是朝向漠北抬手一通比划。
第50章 、050
宋豫书自是看不明白向寻的手语,唯等他比划完了才问向漠北道:“嘉安兄,可是出了什么事?”
向漠北本就不佳的面色此时有些沉,道:“赵家来了一名年纪尚幼的婢子,道是奉了主子之命,前来送东西。”
“赵家?”宋豫书一听赵家便拧起了眉,“送来何物?又怎的差一名年岁尚幼的婢子前来?”
语毕,他又道:“无论赵家何意,我觉得嘉安你还是不见不接为好。”
向寻听得宋豫书这般说,面露迟疑之色,紧着又抬手比划。
向漠北默了默,才道:“既是如此,你便去请夫人来,将来人带进来歇歇脚,待她缓过来了再遣她回去。”
向寻离开时的面色比方才好了许多。
宋豫书忍不住又问道:“他方才又与嘉安兄说了什么?”
“他说那前来的小姑娘浑身都被雨水湿透了,怪可怜,问我能否让她进来歇口气了再让她走。”向漠北道。
宋豫书往圈椅里一靠,笑道:“嘉安兄还是一如既往的心善,既决定不见这赵家来人,偏又要劳弟妹出来接一接来人,是担心那小姑娘入了这个全是男人的宅子害怕吧?”
向漠北不答,只道:“你且坐着,我去沏茶。”
看着向漠北的背影,宋豫书无声地轻叹一声,这老天待人,也太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