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漠北低头亲了亲她的眼角。
她握紧了他的手。
又一日。
天将将亮时,项珪便拜别了宣亲王夫妇,将启程前往边地。
他本是回京养伤,入冬时他的伤便已好了大半,如今早已康复,若非太久未有一家人团圆,他早就离京了。
作为边军将帅,离开太久并非好事,他需回去了。
一家人亲自在府门外送他,宣亲王又是哭得满脸是泪,让项珪一番好哄才勉强让他停了下来。
宣亲王妃替他理了理被晨间的寒风吹乱的长发,也隐隐红了眼。
项璜拍了拍他的肩,他则是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向漠北的肩,向漠北冲他微微颔首。
唯独不见项云珠的身影。
直至项珪转身要登上马车,项云珠这才飞也似的从照壁后冲出来,冲到他面前。
“我还说你这死丫头竟然不出来送送我。”项珪抬起手拧了拧项云珠的耳朵,“要知道我这趟出去,可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了。”
项云珠生气地打掉项珪拧着她耳朵手,然后将紧抓在手里的物事递给他。
那是只荷包,针脚七歪八扭,缎面上没有绣花,只绣着一个大大的葫芦,寓意“福禄”。
项珪挑了挑眉。
项云珠已自顾自地将荷包朝他腰带上系,边系边道:“二哥,这可是我亲手绣的荷包的,虽然丑了些,可你不准扔,不然我就不认你做二哥了!”
“啧啧。”项珪一脸嫌弃,却没有将丑荷包从自己腰带上扯下,“你还背着我偷偷学会绣荷包了?是不是——”
项珪忽然凑近她的耳畔,半眯着眼咬牙低声道:“学来绣着送给那个没看上你的野男人的?”
项云珠没搭理他。
只听项珪又道:“我可警告你项云珠,他看不上你你要是敢死皮赖脸地非他不可的话,信不信我先打死他再打断你的腿?”
项云珠自顾自地给他系荷包,并未理会他,却是在系好之后抱住了他,将脸埋进他胸膛里,呜呜哭出了声来。
项珪那凶狠的眼神顿时就软了下来,抬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却是甚好话歹话都不再说了。
项珪此番离京前往边地,今上已下命,此去非诏不得回京,就算是死,无诏之下尸身也不能运回京安葬。
这是惩罚。
对他们宣亲王府上下坚决反对项云珠前往业国和亲甚至还策动了太子与内阁为其谏言的惩罚之一。
虽然他们谁人也不曾对项云珠说过朝堂上的事情,可她不是傻子,甚也不知晓。
“二哥,我等着你给我娶个二嫂回家啊。”项云珠哭够了,才从他怀里离开,抽噎道。
项珪用力揉揉她的脑袋,第一次对叫他娶媳妇儿的人有个回应:“成吧!”
说着,他用他粗砺的掌根搓掉了项云珠脸上的泪,朝家中众人摆了摆手,登上了马车。
项云珠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眼泪又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马车里,项珪垂眸看着项云珠为他绣的丑荷包,发现能打开,他便将其打开来瞧了瞧。
里边并非放着药草香料一类东西,只是塞着一张折成小三角且还画着符的明黄色纸张。
是护身符。
项珪目光沉沉地看了它好一会儿,才将它塞回荷包,重新系好,将荷包紧紧抓在手里,掀开车帘,看向外边还未热闹起来的街道。
天正一点点明亮起来。
他的眼神却沉如暮色。
今上的身子骨再不如从前那般康健了,哪怕他气色如常,他也隐隐有察觉,今上的龙体,大不如从前,否则昨日立春他为何不亲耕?
立春亲耕可是今上自做太子时至今每年迎春时都会做的事情,但昨日他却未有亲耕,虽是群臣谏言前夜下了一整夜的雪不宜亲耕,请其莫要伤了龙体,但向来说一不二的今上从前便是下着茫茫大雪也都要亲耕给群臣做表率,今春不过是前夜下了一场雪罢了,便能让其放弃了数十年来不变的习惯?
说句大不敬的,他可不觉得是天气的原因。
今上老了。
说不定这所谓的“无诏不得回京”奏效不了多少年。
项珪目光沉沉眉心紧拧。
三弟正旦那夜与昨夜同他说的话,是这般意思无错。
不,三弟的意思,比这更——直截。
宣亲王府前,直到再看不见项珪的马车,项云珠才用手背用力擦去自己脸上的泪,转身往府邸方向走。
她谁人也不看,只低着头颓丧地往里走。
宣亲王想要跟上去,却被宣亲王妃拉住,对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们不是没有宽慰过小满,然她依旧如此,他们纵是说尽宽慰的话,也无用,还不如让她自己安安静静地呆着。
项云珠回到自己的桃苑,一跨进门槛就反手要将院门给闩上。
却有人从外边见门顶住,让她关上不得。
她回过头,正要执意将门关上,但在见着门外人是向漠北时,她不敢再用力,只看了他一眼后将门留下,自己转身朝院子里走去。
向漠北将门推开,跨进了门槛。
桃苑里除了桃树,再无其他草木。
因为项云珠喜欢,她喜爱春日时桃花成林,喜欢夏日时树上结出一个又一个水灵灵的桃子。
在宣亲王府所有人眼里,她便如这满园的桃林,无时无刻不盛放着鲜活的生命力,哪怕是在寒冬时节,也不过是在等待来年春日的暖风而已。
可而今的她,却如此时院子里光秃秃的桃树,仿佛再无盼春来的生气与朝力。
这是所有人都不愿意见到的。
可这也是所有人都无法为她治愈的伤痛。
项云珠走到她卧房前,并未进去,而是坐在了门槛上,双臂抱着曲起的双膝,将脸埋进了臂弯里。
向漠北走到她身旁,也同她一齐在门槛上坐下。
这还是自回京之后他第一次与项云珠独处,哪怕是所有人都放心不下她听到和亲一事后都或多或少地来宽慰她,向漠北也未有就此事同她说上一个字。
向漠北看着满园光秃秃的桃树,神色平静道:“小满可是觉得自己应该接受去业国和亲的安排,如此一来家中便还会与从前一样?”
项云珠不说话,只是将自己的双臂抱得更紧。
向漠北亦没有再说话,而是耐心地等着她回答。
过了许久,才听得项云珠沉闷且哽着声道:“我们生在天家,命运从来不由我们自己掌握,小哥你不也是如此么?否则你又怎会带阿睿回来?”
“是。”向漠北回答得毫不犹豫,“我们回来,是因为我们无从选择,你不一样,你有选择。”
项云珠震惊且不解地微微抬起头来,将一双哭得通红的眼从臂弯里露出来,“我又能有什么选择?”
“有父亲与我们兄弟三人在,你可以选择,甚至任性。”向漠北缓缓转过头来,对上向云珠红肿的双眼,“我们若是连你都护不住,我们曾做的、正在做的以及想要做的事情,又还有何意义?”
之所以想要强大,无非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护住自己想要护住的人。
项云珠双眸渐渐大睁,脑袋也自臂弯里慢慢地抬了起来。
向漠北如今不过是个受帝王封赏的小郡王而已,手上毫无权力,可不知为何,看着他平静无波的双眼,项云珠有一种他比手握兵权的项珪更有力量的感觉。
她甚至觉得,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能令人信服。
这一瞬,项云珠的眼泪又如豆大般落下,喃喃道:“楼明澈不要我,如今所有人都在指责我,小哥你说,这天下还会有哪个男人喜欢我想要娶我的么?”
“先生不是不要你,你与他不是一路人,他是在放过你。”这是楼明澈不告而别之后向漠北第一次与项云珠如此直接地直面她的情感,“至于旁的男人,指责你的我宣亲王府也看不上,只有知道我们小满真正好的男人才配得上我们小满,倘若无人能知晓我们小满的好,小满就只管跟着我,我护着你一辈子。”
项云珠本是哭着,忽地就“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小哥你这话听起来可怪了!要是让小嫂嫂听到,该嫌弃我了!”
她话音才落,孟江南忽地从一假山石后探出脑袋来,一脸认真且着急道:“没事的小满,我不会嫌弃你的!我喜欢你呀,特别特别喜欢和你住在一起,真的!”
看着不知何时竟然偷偷跟着向漠北“溜”进桃苑来的孟江南,项云珠先是一怔,然后再次破涕为笑。
笑得太过,她还鼓出了个鼻涕泡来。
是啊,她不该如此难过的,她可是有一个很好很温暖的家,有很好很好的家人!
就在这时,宣亲王也从院子门外探进了脑袋来。
他还是放心不下闺女!
呜呜呜,闺女终于笑了,真好!
无人发现,角落里的一株小桃树,已经抽了一片小小的绿芽。
作者有话要说:注:[1]稶,欲,黍稷茂盛的样子。
第190章 、190
衍国内阁大学士虽只是正五品的官阶,但其能够参与皇帝于国事政事上的决策以致其在朝中地位俨然与六部平等甚至高于六部,立春之后今上将项璜职位调动,将他从正五品的文渊阁大学士调为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看似升官,实则乃是降职。
内阁能够决策中央事务,国子监祭酒又能做什么?不过是个掌儒学训导之政令罢了。
先是对宣亲王世子项珪以无诏不得回京的诏令在先,再将项璜从文渊阁大学士“升为”国子监祭酒在后,今上对宣亲王府的态度,已不言而喻。
若未触及皇权龙威,宣亲王与今上便还是亲手足,可人是一种复杂又残忍的生物,一旦发起狠来,是能够忍痛亲自砍掉自己手足的。
加之听闻太子而今之所以能够找到出生民间的骨血乃宣亲王府的功劳,如今是谁人也拿不准今上对宣亲王府究竟是何想法。
不过诸多朝臣皆为项璜被从内阁剔除而惋惜,甚至有胆大的到今上跟前谏言此举不妥,因为项璜的才智与能力是有目共睹的,不过皇上是定了这个决定,哪怕有再多的人为其谏言,他也不会再收回成命。
萧筝为此难过不已,因为在她心中,她的永明哥哥只是做一个小小的国子监祭酒,是大大的屈才了。
项云珠也极为难过与自责,她知这皆是因为当初整个内阁向皇上谏言拒绝让她前往业国和亲一事而造成。
宣亲王与宣亲王妃却是看得开,道是他们的璜儿无论在何处都是最优秀的官员。
项璜自己亦是看得开,毕竟这是他们兄弟三人一开始便想得到的结果,只要他们一家人都好好的,无论在哪个官位上,哪怕是让他脱下这一身官服,他也不在乎。
况且,会有更适合的人进到内阁去,他无需担心有人在其位不谋其事。
眼下不过是要安慰替他委屈的妻子与自责的小妹让他颇为头疼而已,但要哄得她们开心起来他也并非全无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