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就是侯府大门,马车已经等候许久,李玄朝那走着,边想,待过些时日,叫母亲替林家表妹另寻一门亲事罢。
他娶她,只会害了她。
面前便是马车了,李玄将那些糟糕的情绪收起,打起精神,迈过门槛。
那一瞬间,一个人影从一旁飞快冲了过来,李玄下意识微微侧头,雪白的刀刃,从他面颊边划过,他感受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刺痛。
薛蛟一击未中,却不肯放弃,越发下了死手,活脱脱一个亡命之徒,不管不顾身旁侍卫的大刀,用力朝李玄劈去。
雪白的刀刃,直接砍进了肩胛,寸寸入肉。
鲜红的血,从刀口一点点涌了出来。
李玄闷哼一声,一脚踹开面前的薛蛟,肩上的伤口涌出了鲜红的血,他靠在门上,因失血有些晕眩,微微闭目。
就那一脚,侍卫便蜂拥上去,仗着人多势众,将薛蛟牢牢按在了地上。
李玄一把拂开涌上来的侍卫管事,朝前走了几步,在薛蛟面前站住,问他,“你同我有仇,大理寺的案子,还是刑部?”
“老子要杀你,还要理由?!李玄,我早晚要把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挫骨扬灰!”薛蛟咬牙切齿说着,凶悍无比,几个侍卫一起压着他,才勉勉强强制住他。
李玄一怔,并不记得自己何时结下这样的仇人,刚想叫人捆了交给官府。
一个妇人忽然冲了过来,边哭喊着“蛟儿”,边一下子给李玄跪下了,拼命磕头,“世子饶命,世子饶命……”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跟在儿子身后前来的薛母。
昨日侯府来了人,告诉他们,阿梨在府里病死了。薛母便晓得,儿子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夜都不敢合眼,早上偷偷跟着儿子出来了。
果然,她就知道,阿梨那丫头就是死了,也不会让他们母子安宁的。
薛蛟看得嗔目眦裂,朝薛母大喊,叫她走。
薛母自不肯走,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再入狱,便不住地求李玄,“您看在阿梨的面上,饶了我们吧。”
李玄听到阿梨的名字,怔了一怔,想起阿梨家中的确有一个婶娘和表兄,他看了眼满眼恨意瞪着他的薛蛟,弯腰扶起薛母,“您起来吧。”
薛母颤颤巍巍起身,李玄转过身,朝谷峰道,“放人。”
薛蛟被松开,刚起身,薛母便扑了过来,牢牢抓着他,像是怕他再动手一样。
李玄定定盯着薛蛟,道,“你们走吧,我不追究。”
薛蛟“呵”地冷笑一声,刀子一样的眼神,一寸寸划过李玄那张脸,就好像,要把他的模样,刻在脑子里一样,良久,才阴沉沉道,“李玄,你记着,我薛蛟同你武安侯府,誓不两立。总有一日,我要取你项上人头,祭奠我的小梨花。”
李玄神情未变,依旧只一句话,“放人。”
他一声令下,原本还迟疑的侍卫尽数散开,给母子俩让路。
薛蛟母子走远,李玄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推开想上来扶他的侍卫,丢下一句“去大理寺告假”,便头也未回地回了侯府。
李玄在武安侯府遇刺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侯夫人那里,众目睽睽之下,便是想瞒,也是瞒不住的。
侯夫人匆匆忙忙赶过来,气喘吁吁进门,一看到三郎肩上渗出的血,两行泪先落了下来。
李玄缓了神情,劝慰她,“母亲,只是小伤,不碍事。”
侯夫人眼泪掉得更厉害了,哆哆嗦嗦去碰他的伤口,凑近了,却又不敢了,一下子缩了回去,“这叫什么事啊,天子脚下,自家府外,竟还有歹徒持刀伤人。还有你那些侍卫,吃什么用的,就眼睁睁看着那人拿刀捅你!”
“人我已经抓了送去官府了,侍卫也罚了。”李玄面不改色撒谎。
侯夫人这才作罢,道,“那便好。往后出门,身边多带几个侍卫,十个不够便一百个,再不可这样伤着了!”
李玄应下,又想起了什么,索性便提了,“母亲。”
侯夫人看他,“怎么了?”
李玄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林表妹,您为她另寻一门亲事吧。儿子眼下,没有娶妻的打算。”
侯夫人愣住,嘴张了张,想说点什么,但看到自家儿子那渗着血的伤口,和黑沉沉的眸子,心里猛地一颤。
她不能再逼三郎了。
侯夫人胡乱擦了擦眼泪,一口应下,“好,你不想娶,便不娶。什么时候你想娶了,娘再给你找。兰意是不能耽搁了,我这就拟信告诉你舅舅,就说你们八字不合,没缘分。你舅舅若是同意,我一定给兰意寻一门好亲事,把她风风光光嫁出去!”
说完了,刚好药送了上来,侯夫人亲自接过去,一点点喂李玄。
李玄亦没说什么,顺从当一回好儿子,母子俩间比起从前,反倒更亲近了些。
经历了这么多事,李玄渐渐学会如何去体谅身边人了。
他从前不懂得表达,什么都扛着,什么都瞒着,如今渐渐明白,感情原本就是相互的。
不必事事宣之于口,但绝不可处处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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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多月后,苏州。
胭脂铺老板娘秦三娘提着食盒,走进隔壁的书肆,朝守在柜台的妇人点点头。
那妇人不等她问,便主动道,“秦掌柜,我家掌柜在后头。”
秦三娘谢过妇人,径直推开前铺和后院间隔断的门,走了进去,便看见阿梨盖着厚厚的褥子,躺在美人榻上,一副美人春睡的模样。
她走过去,轻轻捏捏阿梨的鼻子,笑着道,“快起来,你饿一顿不打紧,我干女儿可饿不得。快起来,今日给你带了饺子。”
秦三娘坚定的认为,阿梨怀的一定是个乖巧的小姑娘,早早便把干娘的身份定下了。
阿梨迷迷糊糊睁开眼,懒洋洋不想起身,蹭了蹭柔软的被褥,赖床道,“三娘,我困。”
秦三娘看得好笑,心头止不住发软。阿梨刚到苏州的时候,人瘦削得厉害,夜里还时常吓醒,每回醒了,她得哄她许久,她才能睡着,她怕她难过,亦不敢问些什么,只能拼命喂她好吃的。
如今,同先前就像全然变了个人一样。用脱胎换骨来形容,也毫不夸张。
就像原本是只可怜的流浪猫,恹恹的,慌张的,在新家呆惯了,便变得惬意自在起来,偶尔还伸伸爪子。
但这样的阿梨,秦三娘见了,反倒为她觉得高兴。伸爪子撒娇怎么了,阿梨年纪比她还小了不少,原就还是个孩子呢,那般稳妥做什么。
秦三娘催她,“快起来,先把早膳吃了。你忘了?昨日我们约好了,今日要去见我哥哥的。”
阿梨恋恋不舍蹭了蹭柔软的被褥,乖乖道,“三娘,我起来了。”
秦三娘笑眯眯捏她脸,“不许叫三娘,叫姐姐,乖。”
阿梨才不理秦三娘,坐起来,迷迷糊糊地想,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是睡神转世吧,怎么还是好困啊……
吃了一顿热乎乎的饺子,饺子是猪肉酸菜馅的,特别开胃。
吃了后,阿梨便去换衣裳,秦三娘就坐在外间等她。
这时,一个书生走进来,眼神打量着书肆,似乎在找什么人。
秦三娘见状,立马“凶神恶煞”朝他瞪一眼,凶巴巴道,“看什么?买书就买书!还读书人呢,简直有辱斯文!”
那书生被秦三娘说得脸色涨红,匆匆买了毛笔和砚台,便逃也似的出去了。
秦三娘收好银子,递给看店的刘嫂,不忘嘱咐道,“再有这样借口来看你家掌柜的,别给好脸色。这些书生啊,个个油腔滑调,都是不靠谱的!”
秦三娘正殷殷嘱咐着的时候,阿梨从后院出来了,她比起刚来苏州时圆润了些,脸色红润,气色极好,孕态只是初显。她今日穿一身湖蓝的袄子,雪白的褶裙,纤瘦的腰,裹在湖蓝的袄子里,神情又温温柔柔的,看上去十分娴静。
秦三娘走过去挽她的胳膊,道,“叫刘嫂替你看着铺子便是,走,跟我回家。”
刘嫂也爽快道,“掌柜的去便是,有我看着,铺子里出不了事。”
阿梨点头应下,轻轻同刘嫂说了几句话,便跟着秦三娘出去了。
两个多月前,她用血衣和银票,骗过了侯夫人派来的人,而后便雇了镖师,一路护送她到了苏州,投靠了秦三娘。
如今安顿下来,快有一个月了。
再度想起武安侯府的那些人和事,阿梨觉得有些恍如隔世,但实际上也才过去几个月而已。
她如今在苏州,有一家不大的书肆,书肆后边是住人的院子,也不大,但被她布置得很温馨,桌椅板凳、锅碗瓢盆、被褥床榻、烛台花瓶……样样都是阿梨自己亲自去挑选的,没有假他人之手,就那么一点点的布置。
很快,她便把那后院当成自己的家了。
说起书肆,还要感谢秦三娘,去年来苏州时,她一时兴起,将当时身上全部的银子都取出来,交给了秦三娘,请她帮自己买下书肆。当时她同秦三娘不过一面之缘,没什么交情可言,不可谓不冒险。
好在,秦三娘没有让她输。
秦三娘买下了书肆,且帮她雇了人看店,书肆大半年的收入,秦三娘分文未取,尽数给了她。
阿梨心里很感激秦三娘,她原就是个知恩图报的性子,旁人待她三分好,她都能记一辈子的那种,如今,更是把秦三娘当成亲姐姐般。
就连她说要当自己孩子的干娘,阿梨都是一口应下,没半点犹豫的。
她离府时,根本不知道自己有身孕,一路上那么折腾下来,竟也没半点孕吐或是什么其他反应,还是在苏州安顿下来后,秦三娘见她太瘦了,做主叫了大夫来。
大夫一抹脉,说是喜脉。
阿梨当时便傻了,她先前同李玄同房,分明每回都喝了避子药,那药起初是侯夫人叫林嬷嬷送来,后来便成了章嬷嬷送,但她分明记得清清楚楚,一次都未曾落下过。
如今怎么会莫名其妙有了身孕?
大夫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避子汤也未必回回都有用,”又问阿梨,这孩子要不要留。
阿梨心里很犹豫。若是留,她孤身一人,自己都还要秦三娘帮衬着,再多一个孩子,她怕自己照顾不好。
但要说不留,阿梨又说不出口。
这孩子太懂事了,乖得叫她不忍心抹杀它的存在,从京城到苏州,这一路上,它从未折腾过她一回,安安生生、乖乖巧巧待在她的肚子里,就像知道她顾不上它一样。
最重要的是,这世上没有一人是她至亲,唯独这孩子,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她这一辈子,绝无可能再同远在京城的李玄相见,这孩子也是。
她只有这孩子,这孩子,也只有她这个娘。
他们是至亲,是相依为命的骨血。
阿梨辗转反侧数夜,最后还是决定,她要生下这个孩子。
她有银子,有书肆,总不会养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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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仔细看着脚下,不敢分神,走得稳稳当当。
苏州不像京城,苏州虽然繁华,但到底不是天子脚下,街上还是有些衣衫褴褛的乞丐。
阿梨看见老人家和小孩子,便会心软去掏钱,她见不得这样的事情。就当是为肚子里的孩子积福了。
秦三娘晓得她心软,也不说什么,等她给了铜钱,才又拉着她继续往前走。
不多时,便到了秦三娘家。
一座不大的院子,在巷子深处,推门进去,院子里铺着青石板,一口水井,井边有一颗树,阿梨仔细看了一眼,没看出来是什么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