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回来了?”沈欲湿着裤子,“我姥呢?昨天不是说我姥不舒服么?”
吕春被问得说不上话,倒是把两个孩子往前推。“表叔回来了,快,给叔拜早年要红包。”
站在前院里,沈欲谈不上多想念这里,怒气冲上脑门几秒就被巨大的哀伤盖过去。吕春不说,那就是真出事了。他僵了几秒开始往里冲,吕春诶诶地叫着人,手里拦他。沈欲执意要往里去,这里也是自己的家,凭什么拦着?
打地基的钱是自己赚的,起二层的钱是自己赚的,装修地暖的钱都是自己一拳拳打出来的,凭什么不让自己进?凭什么!
“谷子!”听见女人叫喊,后院跑出来一个男人,气势汹汹,“敢和嫂子动手,你要翻天啊?”
男人一喊,两个孩子就哭了,震得邻居也出来,在前院大门外往里看。
“我没动手。”沈欲冲进一楼客厅,他才不动吕春,真要动手了谁能拦住自己。冲进屋里他才真正傻了,乱七八糟,明显正在收拾。
没了,都没了,沈欲一屁股坐沙发里。姥姥养的花都没了,自己扛回来的那盆滴水观音也没了,叶子那么大,花卉市场里最大的一盆啊,说没就没了。
院里,男人和邻居唠叨,说谷子又回来抽风呢,把看热闹的人轰走。走进屋一副要算账的劲儿。
“你喊什么?我要不在家你这是翻天啊!还和你嫂子动手了!”沈恺叉着腰问。
沈欲慢慢抬起头来,脸色像蒙了一层尘土。“我姥呢?”
“咱姥上个月走的,大过年没告诉你。”沈恺理所应当地说,“咱姥走得稳,你嫂子一直照顾到咽气,没受罪,是喜丧,不信你问问街坊邻居,是不是上咱家吃饭了?这钱你记得给你嫂子。”
沈欲没有回话。
“聋了啊?”沈恺扒拉他一下。沈欲本身就有伤,这一下脑袋里嗡嗡疼起来。
“眼睛不好还聋了啊?”沈恺问,“不服气?你小时候谁给你吃、谁给你穿?谁供你出去上的学?我爸妈养我一个还带养你,问你话呢!”
“我姥呢?”沈欲揉了揉太阳穴。
“就会问这一句,傻了啊?”沈恺推搡着,直到把沈欲的脸弄起来,“眼睛又他妈颤,神经病似的。以前你家欠着钱,我妈可是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怎么,现在嫌我碰你一下脏着你了,是吧?穷气沾着你了,是吧?”
沈欲攥住了拳,两只拳头一直打颤。“人呢,埋哪儿了?”
“找了个好地儿,后山你爸妈旁边。”沈恺说,“咱姥死前有个存折,说密码就你知道,你一会儿告诉你嫂子,家里用钱。”
后山,沈欲像吃了迷晕药,勉强站稳。他一步一步往外走,吕春拿着一个什么东西过来找他,他知道那是存折。
“谷子,你把密码说一下。”吕春系了一条红围巾,“这钱不是我要用,再说了,咱姥确实是我照顾走的,村里头都知道。这钱是给你表侄用,孩子小,我得……诶!你干嘛!”
“我姥走了。”沈欲拽下她那条围巾,这么暗的灰色只能是红的,“走了没多久你戴红?”
“你哪只眼睛见是红的了?动手动脚你良心狗吃了?”吕春扑过来抢。沈欲不想和她纠缠,毕竟这是女人,动了她,自己一辈子说不清楚。
“我去看我姥。”沈欲又往外走,背着他给姥姥买的罐头,“我去祠堂,给我姥磕个头。”
“你敢!”沈恺厉声喊。
“我怎么不敢?”沈欲看了他一眼,力气蓄在手腕上,小臂隐隐地抖。门口那群人又围上来了,看着他,比划着指他,抱着自家孩子一起嘀咕他,沈欲站在院子里,像一个被困在铁笼里供人取笑的怪胎。
祠堂不大,其实就一间屋子,沈欲小时候觉得这里头特别可怕,全是牌位。还有烧纸的味道。村里没有什么祭祖的习惯,但偏偏有这么一间房,供着的牌位大多都姓沈。
可沈欲从没进过里屋,小孩时候肯定不让进,长大了也不让。就在祠堂前院里跪过,跪着的时候想不通很多事。
比如,为什么自己生下来就看不出颜色,再比如,天上亮着的是虫子还是星星。
“来人啊!谷子要进祠堂!”沈恺在后面喊,一下喊出好多人来。沈欲回头一看,全是亲戚,包括他的舅舅和舅妈。
“谷子你不能进啊!”舅妈上来拦。
“我去给我姥磕个头,磕个头就走。”沈欲铁了心要去。身后跟着的人越来越多,直到他走到祠堂的院门外边突然被好几个人架住了,一步都不让他进。
“你这讨债孩子,进去你爸妈不安!”一个说。
“谷子你回头,不是叔拦着你,你快回头!”另一个说,“你姥确实是喜丧,别误会你嫂子。”
沈欲执意往前,他完全能把这帮老骨头一下子甩下去,过肩摔,抱摔,随便他怎么摔。可这些人他都没法动,也甩不下去,从出生起就野草一样缠他身上,一寸寸将他往后拽。
“我就进去磕个头!”沈欲被半推半搡夹着往外,“我姥都没了,我磕个头就走。”
不让自己进去,沈欲用站立的姿态抵抗。因为自己是讨债鬼,小时候惹出事,逼得自己亲爸一猛子跳了河,妈身体不好也没活多久,所以这地方自己就进不去了。
这是自己的错么?自己欠的是不是还够了?沈欲身体一沉,不是被别人摁住,而是自己两腿主动弯下来,硬生生地凿在了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