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景还记得, 当他站在闻道宗主殿内,向座下的众长老宣布要对闻道宗进行再一次的迁宗时,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长老,无不露出了诧异的神色来。
  其实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众所周知,闻道宗乃是当年的择日宗与隐云宗合宗而来, 而新选址的宗门之地,与择日宗和隐云宗都概无关系, 因此对此刻的闻道宗门下长老和弟子而言, 他们每人几乎都经历了迁宗的那一刻,并且历历在目,如在昨日。
  迁宗是一件慎重的事,若非历经大灾大难, 绝大部分宗门可能从开宗立派到满门尽绝的时候,都没有经历过迁宗这件事。
  可谁能想到, 闻道宗不但迁宗了, 并且在十年后再一次决定迁宗……不必多瞧座下长老的脸色,闻景都能想到他们心中对这件事是有多么不赞同,多么想要冲上主座, 撬开闻景的脑袋摇摇看看里头是不是都是水。
  可是叫闻景惊讶的是,并没有哪一个长老真的暴躁得冲上来拍着桌子同他大吼,又或者引发剧烈的争吵,又或者闻景能想象到的任何一种平静或暴怒的反对。于是,当闻景宣布迁宗的小半刻钟后,闻道宗的诸位长老非常冷静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令整个闻道宗的弟子都行动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一切应该带走的东西,冷静地进行迁宗之前的一切准备。
  并且,更叫人诧异的是,从这件事的开头直到三天后的现在,闻景都没有听到半句抱怨与怨愤。
  闻景觉得,这个时候,区区一句“惊讶”,已经无法再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了。
  在修士的世界里,宗门与国家可是大不相同,因为宗主绝不会是国君,而修士也不会是平民,所以哪怕是曾经那个闻景打理多年的择日宗,闻景也绝无法做到这般令行禁止的地步。
  但那个人却做到了。
  这让闻景不得不发自内心地佩服他,尽管以两人的立场而言,他们此刻应该是敌人才对。
  而且夸夸那人也没什么不好——对于这一点,闻景心中十分理直气壮——反正那人也是很久以后的自己,夸自己有什么不对的。
  莫言东自然也看出了闻景这一点不太要脸的小心思,不由得笑意更深,道,“我已经开始后悔在你眼前夸他了。”
  “晚了。”闻景狡黠道。
  莫言东摇头轻笑,心情是多年来第一次这般轻松。
  熟悉的人,熟悉的打趣,熟悉的相处……对于被迫避世近十年的莫言东来说,这实在是让他再怀念不过了。
  但很快的,在莫言东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某处,遥遥地望见某个人时,他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对于那个家伙,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莫言东问道。
  闻景顺着莫言东的目光瞧去,却见在莫言东目光尽头、一处绿意盈盈的丛林中,一个长相俊秀的年轻人,正趾高气昂地将一些本就忙碌的闻道宗弟子指使得团团转,待到有人忍无可忍地爆发,想要同那年轻人争辩几句时,那年轻人则会大笑着,毫不在意地给那出头鸟一顿痛揍,就好像他正等待着这一刻。
  闻景微微皱眉,对这个人并不是很陌生,因为就在他成为“闻道宗宗主”的这几天里,这个年轻人总是想方设法地往他身边凑。
  闻景道:“那人应当是傅长老的二子,傅行松。”
  傅长老是曾经隐云宗的执法长老,为人正派,因此在隐云宗拿得出的高手先后陨落后,他才得以临危受命,成为隐云宗的代理宗主。傅长老原本有两个儿子,即长子傅远道,二子傅行松。傅远道傅行松二人虽为兄弟,但性情修为可谓天差地别,若说前者是人中龙凤,那么后者的一身纨绔作风,恐怕连普通人都及不上,只不过看在他父亲兄长的面子上,忍让他罢了。
  更何况,当傅长老的长子傅远道为了隐云宗战死聚云岛,傅长老又成为隐云宗的代理长老,继而又成为闻道宗的执法长老之一后,敢于教训或反抗傅行松的人,就更少了。
  就好像闻景莫言东此刻看到的这一幕。
  傅行松即便过了这么多年,有各种灵丹妙药堆积,修为也不过堪堪金丹出头,以后恐怕也再无寸进,可被他欺负的一行人,年纪算不上大,修为普遍在金丹期左右,最高的那人甚至已经到了金丹中期,可谓是闻道宗内年轻弟子里头的风云人物了。但即便如此,面对傅行松时,他们也不得不忍气吞声,就算受到傅行松的欺辱殴打,也不能反抗,因为他们知晓,反抗只能逞一时之快,最后的苦果,依然得要他们吞下,于是权衡之下,他们只能选择被修为低于自己的傅行松辱骂责打。
  因权势而对世上的不公低头忍让——这件事可谓是闻景最不愿看到的事之一。
  然而让闻景想不通的是,这件事恰恰发生在闻道宗内,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他的势力范围内……要说那人对这件事一无所知,那显然是不正常也不合理的,但若他真的知道的话……为何他能容忍这一切?
  闻景想不明白,而与此同时,他心中浮起了关于这个傅行松更多的消息,而这些消息,都是他在这些年的各种地方无意听到的只言片语。
  比如说傅行松在年幼时候,还是一个天赋不错的乖巧的好孩子,然而当某一天,傅行松莫名其妙地失去了他大部分的天赋,成为了资质平庸的人后,他便一落千丈,自暴自弃,,直到他开始仗着自己父兄的威风,四处为恶。
  比如说傅行松的父兄明明心性正直,但却对他百般宠溺,千般忍让,甚至还从曾经的隐云宗宗主那里求来一块令牌,好叫傅行松可以在任何一个心血来潮的时候任意初入隐云宗的山门大阵。
  比如说当傅远道战死聚云岛的那天,傅行松本也该在场,然而他一如既往地不服管教、提前离开,才让他得以保住一命。
  比如说当傅长老得知长子身死的消息后,曾在万分悲痛下迁怒傅行松,第一次重责他……
  之后,便是那位来自异世界的神君指引闻景登上聚云岛,再在闻景一个晃神间,暂时抢夺了身体的主导权,与傅长老长谈。后来,当闻景回过神来,心中生疑、想要查明真相时,慧明法师却又因莲美人的事找上门来,叫闻景不得不随他去了一趟苍雪神宫。其后,闻景于苍雪神宫死于莲美人之手,后又因陆修泽而在镇魔塔复生,但那时候的复生并不完全,给了异世的神君的可趁之机,于是神君穿着闻景的身体回到琨洲,以雷霆之势合宗、迁宗、将世界导向了一个奇特的方向,而真正的闻景却因为冥河之水的逼迫,不得不在不合适的时间里,强行用苍雪神宫地宫内未完成的肉体进行复活,以致于在危急关头扰乱了记忆,失忆了近十年。
  这桩桩件件,看起来似乎是巧合,但不得不承认的是,闻景的种种选择和长达十年的失忆,叫闻景与陆修泽二人之间的讯息各自残缺,无法得到有效的沟通和利用,以致于给了神君十年肆意施为筹谋的时间……当身在局中时,闻景尚未察觉,可当闻景此刻蓦然回首审视时,他却不得不生出了这样的疑问:这一切的一切,当真只是巧合吗?
  如果说,这些其实都是因为那位神君的预谋呢?
  闻景仔细想想,觉得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从那走马观花的记忆中可以得知,那位神君来自许多许多年后的未来,对人间界的大势十分了解,对修士的世界也是如此。虽然其中的一些事可能会因为时势的变化而有所不同,但一些影响深远、因果深重的大事却是很难被改变的。既然如此,他想要借助“一定会发生的未来”筹谋什么东西,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世事如棋盘,人如棋子。在这个广阔又诡谲的棋盘上,谁人都可以是棋子——闻景是,陆修泽是,神君自然也可以是。
  那么,在这个人人皆为棋子的棋局中,这傅行松在棋盘上又处于什么样的位置?
  是什么理由,才让那位神君容忍了他这么多年?
  闻景微微眯起眼,感到自己似乎从一团迷雾的局势中扯出了一条意料之外的线,而这条线……或许能够为他斩断眼前的一团乱麻,做出意料之外的贡献。
  第213章 交手(四)
  陆修泽很少有面临这般境地的时候。
  当然, 这里的境地指的并非是他眼前的处境——尽管他被一件法器在身上接连开了两个透明窟窿,脚下的巨大法阵也从头到脚都透着“我很难解开”的意味, 但这些对陆修泽来说其实都算不上什么, 因为陆修泽很难从肉体上摧毁,而他的博识也能帮助他以最快的速度脱困。
  所以真正困扰陆修泽的,是闻景。
  ——总是闻景。
  无论是这个世界的, 还是另一个世界的。
  当得知神君二人在虚晃一枪后,悄无声息地转开了目光,似是直奔闻道宗而去时,陆修泽从理智上来说应当是高兴的,因为世上最难把握的, 是隐藏在暗处的阴谋和藏在阴影中的人。虽然说,只要神君那二人从暗处跳出, 陆修泽就可以相对从容地针对那二人制定各种计划, 做下各种准备,可事实上,此刻的陆修泽并没有他应有的从容,甚至于他抓着那柄嗡嗡作响的长剑, 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就连手上被长剑挣得越来越深的伤口都没有注意到。
  直到系统忍无可忍, 恨不得跳出来敲着这厮的脑袋, 大喊道“你以为你现在的姿势很萌还是怎么的”的时候,陆修泽才终于反应过来,深吸一口气, 手下用力,捏碎了这柄长剑。
  陆修泽想要回到琨洲,回到他的阿景的身边。这样的心情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迫切,因为就在方才的那一刹那,陆修泽已经意识到,事情并不是“将要向不好的方向发展”,而是早已在他们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在向着最坏的深渊滑落。
  但显而易见的,闻景没有同时抗衡两人的能力,而与此同时,陆修泽也不想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运气上,期盼闻景与神君二人刚好错身而过,没有生起任何冲突。所以,此刻的他,似乎应当以最快的速度回到琨洲,去帮助闻景,对抗那二人。
  可这只是“似乎”与“应当”。
  陆修泽很清楚地知道,此刻的他除非神识出窍,以灵魂遨游世界,否则绝无可能在一切灾祸开始前将它们阻止,然而神识出窍这个手段,吓唬比自己修为低的修士还好,放在同阶层修士的身上,那便与找死无异。陆修泽想要去帮助闻景对抗可能会遇上的危险,而非去拖闻景的后退,于是这个选择第一时间就被陆修泽排除。
  但除了这个选择之外,他还能如何?
  难道寄希望于他那个蠢货徒弟身上,盼着那个家伙早日遇上艰难得能让他克服对自己师父惧怕的敌人,好让他鼓起勇气,使用那个符箓?
  陆修泽甚至不用多思考一秒,就知道他的蠢徒弟是派不上用场的——其实说来也奇怪,他明明也没对这徒弟做什么丧心病狂的事,但陆烬对他的畏惧却像是天生的。对于这一点,陆修泽虽然谈不上无计可施,但他也并没有刻意开解的念头,以致于……
  算了,往事休提。
  先从这一处离开才是正理。再者说,他也应当相信阿景才是。他的阿景,虽然修为上可能不及那二人,但阿景却不是一个会轻易死去的人!
  ——他总是有办法的。
  陆修泽叹了口气,心不在焉地向着地道深处又走了下去,站在了金灿灿的法阵中心,也就是那古怪的长剑原本待的地方。
  ——阿景他那么聪明,所以他也应该相信他才是。
  陆修泽从阵心开始,步步踏出,每一步都踏在大阵的薄弱之处,每一步会在地上留下一道炽烈的阳炎。地下的阵法精细,并且已经全然开启,因此那些看似显眼的大阵刻痕,实则都被一层厚重的能量包裹着,以致于陆修泽留下的那一步步阳炎对上大阵上方无形的灵气时,就如同蚂蚁之于大象,似是永远都看不到撼动的可能!
  然而陆修泽却毫不关心,那漫不经心的神色只要是个有眼睛的人就能看出来。
  系统自然也看出了这一点,并为此感到很不高兴。
  “你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系统痛心疾首,“都到了这个危急关头了,你还想着你小情人?!事情有轻重缓急你懂吗?!”
  “这难道不是因为你遇上条狗都大惊小怪吗?”陆修泽冷淡道。
  哟呵?心情不好?你还怼上了是吧?
  系统一听,顿时来了劲:怼人是进步之光,是快乐之源,是生命之本……来啊互相伤害啊!
  系统一甩膀子,就想要跟陆修泽好好聊聊自己前两天联网下载的怼人语录2333条,然而万万没有想到,陆修泽在这句话后,就再懒得理会它了。
  系统:撩了就跑,渣男!
  系统怨气冲天,而陆修泽则是不紧不慢,按部就班地走着,一步比一步稳,一步比一步重。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不,以系统顶级的人工智能发誓,这绝不是错觉——当陆修泽踏下第十步时,系统注意到原本被粲然的金光所笼罩的地道里,微弱的红光从石壁攀延而上,当陆修泽踏下第二十步时,如地龙翻身般的轰然闷响从地底深处翻滚出来。
  系统感到有些方了。
  在这个世界里,系统的任务虽然是培养反派来搞事,并且为反派提供从上到天材地宝灵丹妙药道门心法,下到人设身份换脸换身迷情勾心等一系列一条龙服务,但对于这些,系统也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所以当陆修泽踏下第三十步,引得整个地道都如同天翻地覆般颤抖崩塌时,系统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如你所见,挽救我自己的小命。”陆修泽面无表情地嘲讽了系统一句,而下一刻,他踏出了第三十一步。
  三十一步,三十一个结界弱点,三十一道阳炎。
  陆修泽回过身来,注视着他身后那三十一朵如蚂蚁撼象一般的阳炎。也正是在这一瞬间,如同镜面迸裂的声音蓦然响起,连绵不绝,即便是在这地动山摇的响动里,都毫无阻碍地传入了陆修泽耳中。
  “破!”
  霎时间,原本被无形灵气阻隔、漂浮在离地面半寸的半空中的阳炎沉下,融入法阵,下一刻,恐怖的焦痕在精密如画的大阵上蔓延开去,滋滋作响,将灿烂的金色替换。
  金色的结界颤抖起来,在内外夹击之下忽明忽暗,很快就露出了裂痕,并且不断扩大。
  陆修泽没有什么太大的耐心等待破坏的潜移默化,于是他拂袖,汹涌的火焰涌出,极致的暴力将本就摇摇欲坠的结界瞬间冲破,后又冲出密道,叫人难以置信的热量将这片土地瞬间化作熔岩的地狱,而陆修泽,则从这片火色中步步走出,恍如魔神!
  系统目瞪口呆,心中刷过无数的666,只觉得随着自己宿主修为的晋升,这特效也是越来越现象级了。
  但下一刻,系统就觉得自己宿主果然人设不崩。
  陆修泽:“我决定了,无论如何,我都要回琨洲。”
  果然痴情人设不崩。
  系统觉得自己如果有脸的话,现在应该是整张脸都在抽。它想了想,苦口婆心道:“但是你就算去了琨州又能干嘛?人海茫茫,你怎么才能找到你小情人?更何况——你不是根本没有回去的好法子嘛!还是留在这边,为世界的和谐贡献一份力量吧!”
  系统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有说这话的一天……然而没办法,谁叫这宿主这么清新脱俗呢,呵呵。
  但没用。
  对于系统强忍肉麻的劝说,陆修泽只有一句话:“除了阿景,我什么都不在乎。”
  或许多年之后,陆修泽可以在潜移默化之下,真正的成为一个人,然而此时的他,依然是一个异类——一个已经开始懂得人心,体会人心,但还是不够体贴、更无法被世俗道德束缚的异类。
  系统一脸漠然:很好,天下人关我屁事人设稳固,这很陆修泽。
  于是,最后,系统对这件事只有一个态度——秀恩爱死得快,呸!
  第214章 交手(五)
  陆修泽还是决定去找闻景。
  尽管陆修泽明白, 这可能是一个被感情驱使过头的愚蠢的决定,毕竟它对于整件事情毫无帮助, 只能满足自身的情绪而已——但这又如何?他本来就不是为了这个世界才来到莒洲的, 更不是为了人间界的安危才做下这一切。
  从最初的时候,他就是为了满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