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知书老是分神,目光一转就转向院子里的陆浔封。
说好了的,那是最后一次见面,结果一次一次又一次,现在……他们好像每天都会见上一回。
她真心觉得这样不好,可他非要来,她也无法拒绝。
原因一:权势身分很压人。
原因二:七、八月本来就是让家长参观幼儿园的时间。
原因三:慾望啊……慾望催促情感与理智对垒,偏偏每次输的都是后者。
然后他正在院子里带着维维、思思在玩。
不难理解,维维、思思本就是容易与人亲近的孩子,难理解的是他,一个高冷孤傲男,怎能和孩子玩得那么热烈?
暑假两个月,教职员工一样要上工,行政人员得安排时间造访学生家长,谈谈孩子的情况,并与家长沟通需要配合的地方,女先生们要开会、编写教案、制作教具,阿姨们要研发新口味点心与餐食,并且将园区做一番改造打理。
当然,新教具或餐点很快就会送到铺子里,然后九月分就会有新品开卖。
后面这部分是卢华辛的点子,除了当官,他行商脑袋也很厉害,否则短短四年,知书无法这么快就在京城占有一席之地。
“东家,下学期的绘本什么时候到?”张先生问。
“快了,再三、五天吧。”知书回答。
童书部分是她一手张罗的,新绘本会在新学期里使用,但新绘本会延迟一个学期才在铺子里开卖,免得家长提早买回去,孩子听过故事,上课缺少新鲜感。
“我有试着写故事,不知道能不能作成绘本。”林先生将几页纸交出去。
“我回去看看,再给你——”
正说话时,维维笑声传了进来,他笑得很夸张,引得女先生们纷纷回头。
转头一看,知书跟着笑了。
维维身子打平,陆浔封的头顶着他的肚子、抓住他两只手,陆浔封先是快跑,迎着风,维维不害怕,然后他施展轻功开始上窜下跳,像坐云霄飞车似的,维维开始尖叫大笑。
见哥哥玩得那么乐,思思跟在陆浔封身后追,一面跑一面笑,笑得没节制。
有陆浔封带着玩,短短几天相处,感情深了,夜里孩子们上床都要问上一句,“陆叔叔明儿个还来吗?”
知书说“来”,两人便交头接耳,计划明天要玩什么?说“不来”,两人愁眉苦脸,连床前故事都听不进去。
到后来,她只能耸肩回答:“谁知道呢。”
可不就是“谁知道呢”?
堂堂兵部尚书、皇帝看重的大将军,怎会这么闲,闲到天天往幼儿园里来陪孩子玩,这现象不合理对吧?问题是这种不合理现象,正天天上演。
回过头,知书问:“各位先生,还有没有其他问题要讨论?”
“没有了。”大伙儿纷纷摇头。
“那就先散会,请尽快把下学期的教案交上来。”
收好册子,梁秋喜将东西接过来。
梁秋喜是幼儿园的第一个员工,她被丈夫毒打,赶出门,离开夫家后她无处可去,幸好遇见知书。
那时候知书怀着孩子,她把维维、思思当成自己的孩子疼,这一路走来,知书得她诸多帮助,待幼儿园情况稳定后,她就不再上课,成了知书最好的助手。
思思哭了,她坐在地上耍赖,蹭得满身泥土。
知害走到她身边,轻声问:“思思为什么哭?”
“哥哥都不下来,他不让我,都、不、让。”她加重口气,把自己搞得很可怜。
“为什么哥哥一定要让思思?”
“思思小。”
“意思是,以后思思什么事都别做,等哥哥让给你就好,对不对?”
“对。”她理直气壮点头。
“晚上湘姨捏汤糯子,思思别捏哦,等哥哥捏好再让给你吃。哥哥让思思先洗澡,思思不能耍赖,哥哥让思思先喝药,思思也要乖乖……”
思思一听紧张了。“不要让!”
“不要哥哥让啦?可是思思想玩啊,怎么办?”知书用手指敲敲她的小脑袋,说:“想想啊,想想有没有好法子。”
不久,她笑道:“要沟通、争取。”
维维和思思都是粉妆玉琢的漂亮孩子,但长得不一样,连个性也是南辕北辙,维维像个标准的大哥哥,一张脸老是苦民所苦、若有所思的模样,他有身为哥哥的优越和责任感,吃饭穿衣总让爹娘先照顾妹妹,自己在一旁试着动手。
思思完全不同,她鬼灵精怪,爱笑、爱撒娇、爱耍赖,她很清楚只要嗯哼两声,不光维维,所有的哥哥们都会跑过来哄她、让她。
这是壊习惯,她不愿意思思仗着这点吃定维维。
“很好,快去吧。”
她扶起思思,看着她一面拍屁股,一面朝陆浔封跑去。
他们在不远处接了头,陆浔封刚要将维维放下,就听维维说:“再一圈就好。”
知书失笑,这孩子很少为自己争取什么,所以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
思思大声说:“不要再一圈,妹妹想玩。”
“妹妹让哥哥一回,好不?”
“不好,妹妹想玩。”
“哥哥也想玩。”两个沟通不良的小孩一上一下瞪着眼,不知道怎么解决。
“要不?一起?”双胞胎的默契异口同声,讲完,两人同时看向陆浔封。
她以为陆浔封会直接抱起两个孩子,没想到他将维维放回地面上,看看两人,片刻后问:“你们想不想自己飞?”
“要,要自己飞。”又是异口同声。
思思眼底闪着兴奋,而习惯多想的维维眼底有几分不确定,又问:“怎么飞?”
“练武功就能飞,以后陆叔叔每天来来教你们武功,好不?”
“好啊。”思思毫不犹豫地点头。
维维则望向母亲,等待回应。
比起思思,维维永远多想一点。
知书走过来,一手拉一个,认真说:“学武功很辛苦的,你们要不要考虑长大一点才学?”
“不要,现在就学。”思思想也不想就拒绝。
维维还是老样子,少年早慧的他低头、皱眉,思考人生大道理似的。
“要不,思思先学,维维等大一点再学,维维先跟爹爹学画画?”
她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很挑拨,她就是想用维维牵制思思的意愿,因为不管两人性格有再大的不同,但凡维维做什么,思思就会跟随。
他听出来了,心头不舒服,因为明白知书的意图,也因为“爹爹”两个字。
他一直刻意忽略这个问题,刻意忘记知书早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庭,他只想不管不顾地留在看得到她的地方……守护。
往常只要知书这么说,维维都会点头,因为他喜欢画画。
三岁幼儿细肌肉尚未充分发展,而这时代的绘画偏向工笔画,需要大量的专注与肌肉协调,为避免孩子受挫折,损了对画画的兴趣,她一再拒绝卢华辛的提议,可是为了拒绝陆浔封的好意,她让步了。
没想到维维竟然扯扯她的衣角,道:“娘,我想跟陆叔叔学武功。”
她抛出这么好的条件,维维还……“你不是一直很想学画画?”
见哥哥和她站在同一阵线,思思乐啦,抱住哥哥代替他回答。“我们想当大英雄,跟陆叔叔一样。”
大英雄?他已经在孩子心底烙下形象?离间失败,从来不勉强孩子的知书败下阵来。
她很沮丧,陆浔封却很快乐。
他一手一个把两个孩子同时抱起来,这是下意识、自然而然动作,他没想过要炫耀些什么——这种事只有钢铁男才办得到,软嫩男无法。
“知道怎样才能当英雄?”陆浔封问。
“要会飞。”维维回答。
“会咻咻咻。”思思做了个拿刀砍人的动作。
“不对,将军上战场杀敌,是为了保护百姓不被敌军欺辱,江湖人行侠仗义、为弱势百姓主持公道,因此当英雄最重要的工作是“保护”,想要保护别人的第一步,是必须让自己变得强大。”
“学武功就能变得强大吗?”
“对,这是最基本的。”
维维和思思互看一眼后,同时对陆浔封说:“我们要学武功。”
“学武功必须不怕苦、不怕累,不能受到一点点挫折就喊停。”
“我不会。”两人同声。
他们的态度摆明,这件事她无法阻止,只能乐观其成。知书叹气,不再说话。
他知道她妥协了,陆浔封很开心,以后自己有足够藉口待在看得到她的地方。
扬起浓眉,他对孩子们说:“走吧,咱们去飞。”
他从腰间抽出一条长鞭,牢牢地把维维绑在背上,再将思思顶在头顶,在两个响亮轻脆稚嫩的“出发”声后,他们“飞”走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她无奈摇头,维维是个不爱笑的孩子,他少年老成,很少看见他这样开心,光是为了他的快乐,身为母亲就不该阻止。
只是……能吗?可以吗?不会出事吗?她愁了眉心。
亚深、亚初、亚继下学,满身是汗的思思远远看见,大声喊哥哥,然后扭着身子从陆浔封身上滑下来,一路跑到他们跟前。
亚继弯腰将她抱起,他掏出帕子细细为她拭汗,柔声问:“好玩吗?”
“好玩。”她用力摇头,把汗甩到他脸上,然后把亚继的玉佩拉出来贴在脸上,深吸气,闻个过瘾。
“累吗?”他好笑问。也不晓得他的玉佩到底有什么魔力,让她这么喜欢。
“看到哥哥就不累。”她的嘴抹了糖似的。
另一边,亚初、亚琛走到知书跟前道:“先生想让我们住到书院里。”
陆浔封看着三个少年,落落大方、态度端正,一看就是个聪明人,知书真的很会教孩子,难怪秦宁会对亚继念念不忘。
“为什么?”
“先生想让我们考县试。”
“会不会太早?”
“没考过也没关系,先练练手。”
“如果只是练练手,要不我给你们包车子,在路上不会耽搁太多时间,和住在书院里差不了太多。”这年纪的孩子正在长身子、准备进入青春期,吃睡很重要,书院里的环境不是太好。
亚继没回答,亚初、亚琛确实只是练练,可他就没打算练手,明年二月县试、四月府试、考完院试就可以接着考明年八月乡试,再参加会试、殿试,他想一举成功,想证明不需要依靠别人,他也能自己创造出完美人生。
对,他就是自傲!
“不行吗?如果非要住在书院里,可不可以问问先生,我们自备三餐点心,让小晴每天给你们送过去。”只是这样做太出格,她担心他们被同侪排挤。
思思看看娘、再看看亚继,捧着他的脸,她撒娇道:“不要哥哥住书院,要哥哥抱抱,哥哥说故事,要和哥哥一起睡觉。”
她这一说,亚继失笑,不坚持了。
见状,亚初笑说:“我们还是住家里吧,听说书院住处夜里有虫子会咬人。”
亚琛道:“太好了,我都打算要勒紧裤腰带呢。”
亚初说:“对啊,要是住几个月却没考上县试,肯定被姓刘的给活活笑死。”
“那就这么定了,你们先带这两只小家伙回去洗澡,顺道把事情告诉湘姨,车子的事她会处理。”
“知道了。”
三人抱着思思、维维,一路说话一路往后院家里走去。
这会儿剩下陆浔封和知书眼对眼、眉对眉,偏偏陆浔封没有离开的打算,这让知书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不高兴我教维维思思武功?”
不是不高兴,是担心啊……担心后续发展越来越难掌控。
“你知道对孩子的承诺要说到做到吗?”
“我知道。”
“我不认为你这么闲。”
“我并不闲,但我承诺的事就会做到。”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喜欢孩子。”尤其是维维、思思,别问他理由或原因,他就是喜欢。
“那就尽快成亲,尽快拥有自己的孩子。”
“不是每个孩子都像他们这么聪明懂事。”
“两岁后把他们送过来,我帮你教得聪明懂事。”
她这是想甩掉自己这个“麻烦”,但……他不想让。
“你说过,开办幼儿园是为了把学习变得简单有趣,让孩子们乐在其中?”他很清楚,怎样的话题能引发她侃侃而谈。
“对。”
“但苦读是读书必要的过程,科考这件事除天生智慧之外,拚的就是谁更能够捱得住苦。”
“这是多数人的认知,我无法反对,但总有办法让学习变得有趣些。”
“怎么做?”
“让孩子对念书上瘾。”
“不是玩乐,怎能上?”他像听到什么趣事似的,忍俊不住。
“可以的,上瘾要有几个条件,第一,环境。在军营长大的孩子会武功,在商家长大的孩子会敲算盘,什么环境会造就什么样的人,你同意吗?”
“我同意环境造就人。”坚韧的母亲造就坚韧的他们,让他们在人生这一路上,对吞下的每个苦头都甘之如饴。
所以他学会了,他必须给她一个环境——一个不管走到哪里都会看见他,都会得到发自他心中善意,都会因为他的存在而感到快乐安全的环境。
“第二是绑架。”
“我听错了?”陆浔封反问。
“没。女子最喜欢衣服、首饰这些话题,因为你有我也有,在她们认识的阶级圈里,人人都在做同样的事,倘若不做就会被排挤,于是她们都被绑架了。
“幼儿园里的孩子,人人都在认字、学番文、做算学,他们因共同学习建立友谊,也因为共同学习绑架了彼此,当大家都做同样的事,就会把事情做得热烈、做得有趣、做得欲罢不能。”
要不一个人的棒球赛,会让人感到群情激奋吗?
绑架吗?陆浔封点点头,又学会了,学会让她的朋友属下都同意他、喜欢他、支持他、以他作为共同话题,好让她对自己上瘾。
从明儿个开始,让五味斋给她的属下们送吃的喝的来吧。
“第三?”
“阶梯。把一个宏大的目标切碎了,变成无数个小目标,像阶梯似的,只要一层一层爬,就能爬到顶端,当然每个阶梯不能太难也不能太简单,太难容易产生挫折而放弃,太简单也会觉得无聊而放弃。
“这也是为什么许多孩子最后会选择放弃学业,因为对他们而言,进学的目标只有一个——走入仕途、当上大官。可那多难啊,每年的童试、乡试、会试、殿试只录取那么一点点人,看着遥不可及的目标,很难不放弃。
“所以我们按照年龄、按照程度分班,我们必须经常开会讨论孩子的情况,不断修改教案,让孩子愿意一步一步往上爬,达到目标。”
这点他懂,慢慢来、缓缓进行,对于她,他打开始就没想要一步登顶。
把目标切碎了是吗?可以,就从维维思思喜欢自己开始做起,他要一点一点融入她的生活,一点一点占据她的生命,即使她有丈夫有家庭、即使他能得到的只有友情。
“最后是给予回馈,所有的人都是被回馈喂养出来的,成就与赞美是孩子卯足劲、奔向成功的重大原因……”
两人正说得起劲时,一个突兀尖锐的声音出现。
“梁秋喜,你给我滚出来!”
听见这嗓声,知书叹气,教室里正在与先生们说话的梁秋喜蹙眉,放下手上的木盒走出来。
那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脸宽耳大、身材短胖,穿着粗陋,却涂着厚厚的粉,脸上还有颗大疣子。
她是梁秋喜的婆婆,自从知道被赶出门的媳妇在育才做事,已经来闹过两回,过去她挑孩子们上课时间来闹,一方面担心孩子受惊吓,一方面实在是大伙儿都忙,没时间同她吵,所以知书选择给钱了事,没想一回两回,把她的胃口给养大了。
知书迎上前,似笑非笑道:“滚?她不会,要不请你先示范。”
婆子一愣,这次的态度怎么不同,这姚东家不是怕事吗?只要声嗓大些,她就会赶忙安抚,然后塞银子……
她不敢针对知书,只敢冲着梁秋喜喊,“爷儿们不管你,你就胆子肥啦,到处抛头露面,有没有想过孙家的面子要往哪儿搁?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知书挪挪脚,把梁秋喜护在身后。
多年折磨变成制约反应,梁秋喜一看到婆婆就会变得胆怯。
“脸?她不要了,送给你吧,恰恰好你没有。”
恶婆婆又被知书堵上,卡了两下后道:“姚东家,这可是我们孙家的家务事,你一个外人还是别插手得了,免得惹来一身腥,还要怨我不会做人。”
“什么,你会做人?我还以为你只会做畜生。”
“你……”孙婆子气得弹起来,像颗球似的。
知书又道:“我都插手两回了,这会儿你竟让我别插手,行啊,把前头的二十两银子还我,我就撒手。”
知书没有发怒,却一句句堵得对方无话可说。
聪明人听到这里,会知道今天这情况得不了好,该消停了,可是哪能呢?一但消停哪还有好处可拿?
当初儿子被狐狸精迷得晕头转向,狐狸精哭闹不休,儿子连忙写下休书要赶梁秋喜出家门,幸好她脑子清楚,把休书给抢下撕烂。
她心头盘算着,好歹是娶回来的,就算不做媳妇平日里也可当奴婢使唤,日后缺银短两还能卖几两银子,没想到儿子竟连夜把人给打跑。
不过幸好休书没给成,梁秋喜还是孙家的人。
“二十两是我家媳妇在这里干活的钱,媳妇赚钱上交婆婆有什么不对?我都没怪她抛夫弃子、不侍奉家翁了,她还敢有话说。”
“你这般信口胡说好吗?就不怕举头三尺有神明,日后让你下十八层地狱?”梁秋喜身后的林先生听不下去,张口便骂。
“到底是抛夫弃子还是被赶出家门,这事可得好好厘清。”王先生道。
“我孙家的事与你们小姑娘何干?嘴巴这么厉害,就不怕嫁不出门。”
“她们当然能嫁得出去,一个月月银十几两的姑娘,想求娶的哥儿满街跑,倒是孙家秀……小妾把家里细软给卷跑了,怎么,想把秋娘给求回去?”
一个月十几两?天,那梁秋喜在这里干四年的活儿,岂不是存下好几百两?
儿子在私整里教书,每月也不过一两银子,要是有这笔银子,她就能买地修屋,成了村子里人人羡慕的富户,想想王大妈、李大娘羡慕的眼光,想她们追着自己拍马屁的模样,心脏怦怦跳得厉害,简直就要长翅膀飞了。
唉,自己真是眼皮子浅呐,之前那二十两算什么?人家是在打发叫花子。
想到这里,她底气足了,对知书再不客气。
粗大的手指往知书跟前一指,孙婆子扬声道:“什么叫做求回去?她嫁到孙家,生是孙家人,死是孙家鬼,名字要上孙家的牌位,这些年来,她上不敬公婆,下不伺候夫婿,成天在外头鬼混,孙家宽厚大度能容得了她,别人家里能容得下?
“行了,娶都娶了,计较那些也没啥用,终归是一家人,过去的事不算,你快去把行李整整,跟着娘回家里去。”说着,她动手就扯起梁秋喜。
“我不回去!”梁秋喜哭喊,她宁可死在外头也不肯回到狼窝,和一群恶心的人生活。
孙家文确实有几分本领再加上一点运气,让他年纪轻轻就考上秀才。
常年爹爹看重她,家里不算富裕却砸锅卖铁给大笔嫁妆随她出嫁,没想刚嫁进夫家,婆婆就将嫁妆纳为己有,丈夫婆婆嫌弃她目不识丁,嫌弃她娘家上不了台面,连正眼也不肯多瞧,全家上下拿她当下人使。
新婚夜里,婆婆就躺在她与相公中间,成亲多年她仍是处子之身,婆婆却到处说她肚子不争气。
后来孙家文连考两回,乡试没过却染嫖赌之习,见识过青楼的娇媚后,他更看她不上眼了,从此打骂交加,天天不间断。
她不是没回娘家哭诉过,可婆婆那股闹腾劲儿,到最后吃亏的仍是娘家,最后她连娘家也不敢回了。
“不回去?为啥?”孙婆子一双三角眼朝人群瞄去,最后定在陆浔封身上,她猥琐笑开。“原来是有了相好的,难怪不回家呢,家文说你淫荡成性我还不信,没想真是这么一回事。可惜,由不得你,你想回得回,不想回也得回!”
才说着,手臂一伸一缩,揪住梁秋喜的头发直往外拽。
孙婆子做惯农活,梁秋喜哪敌得过她那把力气,整个人就被拽得直往外走。
几个女先生看不过眼,连忙涌上来,又打又推,要逼孙婆子放手,可她哪肯放啊,这一放手,几百两银子就成煮熟的鸭子了,因此她死命拽,非要把梁秋喜给带走。
眼前一团混乱,知书刚要加入战局就让陆浔封阻下,他扬声喊。“停手!”
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张口就是气势,谁敢不听。
孙婆子喘着大气看着陆浔封,再瞎她也看得出此人不同一般,怎么可能瞧上梁秋喜?
只不过是觉得穿鞋的怕光脚的,她一个乡下老婆子,嚎个几嗓子,说不定人家为了面子就把钱给挤出来了。
没想……他那副表情,是没要给钱的意思吗?
他上前两步、矗在孙婆子跟前,像根大梁似的,瞬地她成了颗傻豆丁,蔫得厉害。
几个女先生乖乖松手,看着满身狼狈的梁秋喜,心里有兔死狐悲的哀凄。她们有些是让家人为几两银子给卖了的,若非碰到好主子,如今都不晓得沦落到哪里。
陆浔封的目光与知书对上,啥话都没说,只是一个轻点头,她的心便安了。
陆浔封望向梁秋喜,寒声道:“你去收拾收拾,回去吧!”
啥?东家肯放人?太好了,就说光脚的啥都别怕吧。
孙婆子松开手,谄媚的话忙出口,“就说大爷是个通情达理的,断不会做那坏人姻缘的事儿……”
没等婆婆说完,梁秋喜全身一冷,心酸得厉害,可她也知道自己给东家带来多大麻烦。
轻咬下唇,她朝知书屈膝道:“这些年劳烦东家照顾,大恩——”
锐利目光在老婆子身上绕过一圈,陆浔封截下梁秋喜的话,寒声道:“三日之内,把欠银送过来。”
哪来的欠银?所有人都听得满头雾水,只听陆浔封又道——
“你是孙家媳妇,这笔钱自该落在孙家头上。”他冷冷看孙婆子一眼,未出声孙婆子就感到重大威胁。“听说你儿子是秀才,倘若不赶紧把钱给凑齐还上……等着吧,府衙相见,他的秀才名头就能给摘了。”
孙婆子闻言一惊,欠债?不对啊,分明是赚钱。
闻弦歌而知雅意,知书懂了,梁秋喜也明白了,忙道:“秋喜会把事情转告相公的。”
“等等,为什么欠钱?你的月银呢?一个月有十几两,你做那么多年了,钱呢?”孙婆子一把揪住梁秋喜衣襟,怒气大发,恨不得将她给撕了。
知书扯开她的爪子,道:“你这人好没道理,秋喜在这里不必吃喝花用?之前她生病不必请大夫?这都得花钱啊,我也没给她算利息,光让她还本金,你还有什么不满?”
梁秋喜低头愁眉,接话。“我欠东家八十几两药钱,再加上婆婆从东家那里拿走的二十两,本打算干活抵扣,既然婆婆要我回去,这笔债自然该由相公来还。”
让她儿子还?凭什么!更别说家里要是有钱,她干么来这里打秋风?
可刚才她信誓旦旦说……这会儿左右为难了,转眼功夫,梁秋喜从香脖脖变成烫手山芋,她连忙把人往前推。“那你别回去,就留在这里干活抵债。”
“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天底下哪有这么简单的事?”
陆浔封冷冷一笑,脸上分明是笑着的,孙婆子却觉得自己被冰刀子给射穿了。
知书道:“当初见她被打得体无完肤,人又烧得昏昏沉沉的,我才把她给留下来,她有几分本事,当婆婆的不会不知道,若她真有能耐,不必到我这里,也能给婆家赚得钵满盆溢,是吧?
“留下她,只是因为一时善心,可这点善心哪儿禁得起你这个当婆婆的来磨,你一次两次过来,闹得学生鸡飞狗跳,秋喜虽然善良,可我也实在是不敢再用,你还是把人给领走吧,备好银子,过两天自会有人上你家里去取。”说完知书直接往后头走。
陆浔封大步跟上,两人看也不看孙婆子一眼,只是在临行前知书给了女先生们眼神示意。
大伙儿一笑,也不看热闹了,纷纷转身回教室。
这下子,孙婆子的老脸给生生逼白。
梁秋喜二话不说,道:“婆婆等我一会儿,我收拾几件衣服就随你回去。”
孙婆子一急,甩开她的手,怒道:“想都别想,你这个丧门星,没挣半毛钱还想回家享福,作梦吧你!孙家的门不是你可以高攀的,我儿子可是秀才,你这乡下贱妇哪能匹配我儿子。”
“再不匹配,我都是孙家媳妇了呀,生是孙家人,死是孙家鬼。”她含笑将婆婆给的话如数奉还。
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美梦破碎又迎来满头债,孙婆子后悔死了,要是别来这一趟就好,无预警地,她放声大哭。“我好倒楣啊,人家娶妻是娶回来赚钱养家生儿子的,孙家偏娶这种没出息的女人,啥事都干不了,还欠一屁股债要拖倒我老孙家,老天爷祢开开眼啊……”
她拉起嗓子号啕大哭,可大家连围着她看好戏的心思都没有了。
梁秋喜看着赖在地上的婆婆,失笑道:“算了,那几件衣服我也不要了,我们快走,免得在这里丢人现眼。”
“谁跟你是我们,走开,不要碰我!”她用力甩开梁秋喜,眼看没有人阻止,孙婆子麻利起身,一溜烟飞快跑了。
她一离开,陆浔封、知书和女先生们立刻围了回来。
知书问:“你打算怎么办?想要和离吗?”
这几年梁秋喜像鸵鸟似的,从不敢正视这个问题,如今婆婆已找上门……“我回去一趟吧,许点银子,看孙家愿不愿意写休书。”
“你不想同孙家文过了?”知书问。
“不想。”梁秋喜斩钉截铁。
她的答案让知书满意,她转身对着女先生们说:“男人有迎妾纳外室的魄力,女人就要有换了他的实力,别老指望男人给你幸福,身为女人该提升自己,让自己有自信、魅力,别一哭二闹三上吊,别做一个需要男人的女人,而要做一个被男人需要的女人。知道吗?”
“知道。”女先生们同声应和,这个想法大家都耳熟能详了。
精神训话结束,陆浔封笑着对知书比出三根手指头。
“什么意思?”
“三天。”
当下没有人听懂他的意思,直到三天后他用一张假借条加一顿暴打,从孙家文手上拿到和离书后,大家才明白这个不多话的男人做了什么。
京城三杰chapter53
在秦宁运薄维幄、陆浔封诱敌制胜之下,秦璋顺利烧掉敌军最后的粮草,当熊熊大火在燃起时,他们完成任务。
两股兵力聚在一起后,本该潜返营中,没想敌军大将发现他们的踪迹,亲自带领五百人撵截。
粮草本就匮乏,好不容易等到后方送来补给,高兴还不到六个时辰,谁知道一夜被烧光,敌方大将怒气冲天,誓言将烧粮小人全数歼灭。
眼看对方兵力是自己的五倍,任陆浔封再勇猛也不敢认为自己能以少胜多。
因此他带着手下闯进密林里,利用地势之利到处伏击,东边杀二十个、西边痛宰十个,就这样,陆浔封带出来的一百人已经死到只剩下十七人,当中还有八个受伤,当然,敌方也没有得了个好,目前他们也剩下不到五十人。
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就该退兵了,但敌军越打怒火越高涨,他们知道没了粮草,此仗必败,因此心头恨极,非要将陆浔封等人杀到一个不剩。
躲在山坳里已经三天三夜了,秦宁的伤口溃烂,发着低烧,陆浔封绑在身上的止血布条已经变成黑色,心里都想着这次回不去了,他们靠在大熊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他们才发现,不管是看起来光鲜亮丽的王爷、皇子,还是单纯的乡下泥腿子,这辈子都活得不容易。
“不是说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骗人!”秦宁说。
“不是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骗人!”秦璋说。
“苦后还有更苦、又苦、最苦,我们刚走到中段。要坚持下去。”陆浔封道。
“可是我们就要死了。”秦宁说。
“戚将军不会放弃我们,他马上就带人来了。”陆浔封有气无力道。
在一阵沉默后,秦璋说:“阿封,我怕死。”
陆浔封喘过几息后,回答:“我也怕,所以不能死。”
秦宁对着陆浔封笑了,他是自己见过意志力最强的人,第一次,他对陆浔封服气。
像是同意这话似的,秦璋喃喃自语,重复着,“我怕死、我不死、我怕死、我不死……”
就这样,在第四天黎明时,他们听见戚将军嘶哑的吼叫声。
“阿封、阿璋、阿宁……没死的话就喊一声……”
他们听见了,秦境猛地跳起来,大叫,“我们没死、我们在这里。”
他饿极了,早就没有力气,但是这会儿肾上腺素激发他的力气,他又叫又跳又吼,像……发春的大熊。
秦宁勾勾嘴角。“戚将军真亲切啊……”
陆浔封弯了眉眼。“可以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