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宗镜认出打头的一人,眼睑轻颤。
“田百福。”他看着这一双夫妇,目光沉得骇人。“这是你家?”
田百福自然也认得肖宗镜,他脸色灰白,满头大汗。
“是、是是……正是下官的宅邸!”
“你是朝廷命官,竟将自己的家借给邪祟作乱!”
出于惧怕,田百福脸上的横肉不住颤抖,强撑着反驳道:“大、大灵师不是邪祟,他不是邪祟!大人……大人你误会了!下官拜灵仙也是为了给青州的战事祈福!大灵师一定会保佑将士们出征顺利!”
“荒唐!”肖宗镜愤然怒喝,田百福膝盖一软跪下了。“大人!下官说的是真的,有灵仙保佑,将士们死后也能快速超脱,再也没有痛苦!”
“不必与他多言!”那被姜小乙打的鼻歪眼斜的老妇一瘸一拐来到堂中,怒道:“朝廷的无知走狗,与他说了也没用!”她站在满地血泊之中,与众教徒说道:“大家不要畏惧!为灵仙献身之时到了!今日就让这些邪灵看看我辈证道的勇气!”
说完,她从戴王山手里抢来宝剑,大吼一声冲向肖宗镜!
肖宗镜一掌将她扇开,顺手夺下玄阴剑——按理说,一个年迈老妇是不可能接得住肖宗镜一掌,可她此时已经抱有必死的决心,竟硬扛住这一下!她不想宝剑被夺,徒手去抓剑身,肖宗镜见她满手是血,不禁卸去几分力,但仍未放手。老妇抓着剑,大叫一声,往自己腹部送去,宝剑将她刺了个对穿。她紧冲三步,一双枯槁的手抓住肖宗镜的衣领,面目狰狞,嘶哑道:“你不得好死,你们一定不得好死!”
说完,她慢慢滑倒在地。
全场寂静。
姜小乙惊呆了,甚至连肖宗镜也说不出话了。
这时,大灵师倒是开了口。
“你杀了她,是你杀了她。”大灵师仿佛重新找回了自信,他缓缓坐直身子,对肖宗镜道:“从现在起,你每向前走一步,就会有一个无辜百姓因你而死。”
得了大灵师的示意,所有教众都站到肖宗镜面前,他们的目光重燃战火,跟随剩下的长老再次高喊口号。
“追随灵师乾坤朗!精神解脱天地宽!”
肖宗镜垂眸,地上的老妇仍睁大眼睛看着他,死不瞑目。
前方传来啧啧感叹。
“真是天可怜见。”戴王山向前走了几步,他明显是怕脏了自己的鞋,绕着血泊来到肖宗镜面前。“敢问这老人家到底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肖大人为何要拔剑相向啊?”
肖宗镜抬眼看他。
“你是下定决心要袒护此教了,这是你的注意,还是刘公公的主意?”
“哎,肖大人,话不能这么说。”戴王山义正言辞道,“此教是正是邪,不是你一句话就能定论的。今日幸好我在这,才止住一场不必要的干戈,否则还不知道要枉死多少无辜百姓。”说着,又笑了笑,道:“肖大人,刘公公早就知道灵人教的存在了,他老人家也已经向陛下说明此事。既然肖大人如此笃定此教是邪教,那不如也上奏一本,到时大家朝堂上见,在陛下面前好好论一论。”说完,又往后退了两步,摊开手。“至于今日,还请肖大人先回吧。否则再冤死几名百姓,实是有损肖大人的清誉啊。”
肖宗镜环顾四周,一干教众死死盯着他。
再看这戴王山,看似放松,实则警戒,一直挡在他身前。
最后,肖宗镜冷冷一哼,收了剑,转身离去。
姜小乙连忙跟了上去,离开前,她回头最后看了大灵师一眼。大灵师冲她笑,再一次露出一嘴的黑牙。“已经没有机会了。”他指着自己的眼睛,有点兴奋地说道:“本师看得见你们此去的结局,你们再没有机会伤害本师了。”
姜小乙不语,追随肖宗镜离去。
他们走后,大灵师指挥教众清理场所,几个人过来要抬走老妇的尸身。“别动。”戴王山冷冷道,“这东西我还有用。”
大灵师屏退众人,看向戴王山。
“你有与他一战之力,为何不直接动手?本师看得出来,你很想与他一较高下。灵人教的教众皆愿以身证道,我们可以合力铲除他,永绝后患!”
戴王山原本望着肖宗镜和姜小乙离去的方向,正思索着什么,闻言转过头。
“合力铲除?”戴王山被他逗笑了,弯下腰,拍了拍大灵师的老脸。“他要是真死在你这,你就等着被永祥帝挫骨扬灰吧。”
“这……”
“今日要不是我恰好在此,你以为你躲得过去?”戴王山踢了踢老妇的头,道:“管好你的人,给我老实点。只要你识时务,我和刘公公自然有办法让你接着做教主,将来还有机会送你进宫。但是……”他话锋一转,阴下脸。“你若真是不知好歹,每日生些没边的想法,那谁也保不住你。”
从田百福家出来时,已近子时,天色一片漆黑,狂风肆虐,雨雪交加。
门口拴着几匹不知道谁的马,肖宗镜上解开缰绳,递给姜小乙,两人打马离去。
经过刚刚那一番折腾,姜小乙感到些许疲惫,之前在丰州连忙几日也不如此时难过,这大灵师当真是折磨人的心智。
肖宗镜在前面引路,姜小乙望着他的背影,不禁想到刚刚戴王山说的话……
他们真要去皇帝面前说这件事?为何戴王山言语之间那么自信,永祥帝不是特别宠信肖宗镜吗?
思来想去,不知不觉已经进了城。肖宗镜忽然勒住缰绳,下了马。姜小乙连忙跟着停下。雨雪夹着碎冰,将他们都淋透了,姜小乙冷得嘴唇惨白。“大、大人……?”肖宗镜过来扶她。“下来。”
姜小乙这才发现,他们停在一家客栈门口。
“风雪太大,先在这留宿一晚,明早再回宫。你先进去,我等下来找你。”
姜小乙步入客栈,找店家要了热水和手巾,进了客房,把头发擦干。她坐了半炷香,方才觉得暖和了点。她将窗户推开一道缝,街道空无一人,冰冷的石板路被雨雪覆盖。现在天还不够冷,雪留不住,落地便化开,像是蒙着一层黑色的油光。
门外传来脚步声,姜小乙关上窗子。“小乙,你在吗?”姜小乙开了门,肖宗镜湿淋淋站在外面,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姜小乙连忙递给他一条干爽的布巾,肖宗镜接过布巾,只擦了擦脸便搭在肩上,走入房中。
他拆开油纸包,里面是一些药膏。
“身上的伤都验过了吗?”他问道。
姜小乙一愣:“……伤?什么伤?”
肖宗镜侧目看她,眼神向下示意,姜小乙低头一看,自己的两臂上有好几道还在流血的口子。
这应该是刚刚在田百福家被人抓的,方才她精神紧绷都没有察觉,现在才感觉到伤口丝丝火辣。
肖宗镜挽起袖子,将桌上油灯拿近了些,指了指椅子。姜小乙坐下,肖宗镜拉来椅子坐在她面前,打开药膏。
雨雪阵阵,寒霜凛凛,偶尔一缕风顺着缝隙飘进,吹得脆弱的火苗来回摇晃。
肖宗镜被那些教徒折腾惨了,撕的破烂的衣服上全是血污,脖子上还残留着老妇的抓痕,披散着头发,水珠滴滴落下。他垂眸上药,眼下落得一大片阴影,这双平日里沉着的眼睛,此时在飘忽不定的烛光衬托下,显得格外的疲倦。
第59章 戴老师教你语言的艺术。
窗外风雪呼啸, 窗内万籁俱寂,姜小乙看着肖宗镜,渐渐有些呆了。
“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肖宗镜淡淡发问。
姜小乙也不知道做什么, 但总归要回话, 她愣愣道:“大人,还是我自己来吧, 都是小伤,不打紧。”
肖宗镜将药膏递给她,说道:“你本不该受伤,是我大意了。”
姜小乙:“我没事, 对了,大人怎么跟戴王山碰上了?”
肖宗镜:“我跟你进了园子后,碰见一伙人来来去去搬箱子,我本想先查一下他们搬运的是何物, 没想到戴王山也在那里。”
“他发现了大人, 所以你们就动手了?”
“嗯。”
“那……大人不要紧吧?”
“什么?”
姜小乙想起他们在院子里实打实对的那一掌。
“大人之前不是说过,戴王山的掌法很厉害吗?”
“好像是说过。”
肖宗镜站起身, 将布巾在水盆里涮了涮,洗了一把脸。几缕湿润的黑发顺着两鬓垂下, 他侧目而视,姜小乙立马道:“不过他再厉害也肯定不如大人厉害。”
他笑了笑,将布巾放回桌子上。
此番情形下, 闲话与调侃都显得无力了。
姜小乙又道:“也不知密狱是什么时候跟灵人教搭上的, 想来是那大灵师准备花钱找靠山,买平安了。”
刘行淞将大灵师收入麾下,想做什么,肖宗镜太清楚了。
他问姜小乙:“你这一晚接触大灵师, 有何感受?”
“大人,他其实……”姜小乙犹豫片刻,还是将在堂内发生的事如实说与肖宗镜听。
肖宗镜:“所以,你觉得他是得道之人,那些人追随他确有其理。”
姜小乙没有马上回答他,她兀自思索了一会,才说道:“大人,我小时候生活的镇子上,有一个姓孟的老头。他很奇怪,明明全家人都死了,可他每天都像他们还健在一样生活,同他们说话,与他们共事,说自己可以与亡魂沟通。一开始所有人都当他疯了,后来,镇子受战乱波及,死人越来越多,有些痛失亲眷,难忍思念之人,就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找孟老头帮忙,向阴间传话捎信,孟老头每次都乐施援手,久而久之,他的灵能才慢慢为人所信。”
她说这话时神色比以往更为郑重,双目清澈,像一面纯真而又冰冷的镜子,映照世间一切虚妄,一切真实。
“人本就是灵物,许多人都会在阴差阳错下获得所谓之‘神通’,尤其在山河动荡的年代,人心惶惶,更易通灵。但这不是真正的得道。大人,我师父说过,得道是没有捷径的,只有持常人所不能持的戒律,忍常人所不能忍的痛苦,行常人所不能行的善举,持之以恒,经世累劫,才有机会修成正果。绝非一些小小的聪明,和虚幻的把戏可以蒙骗过去。”说到这,姜小乙的语气严厉了些。“大人,这大灵师躲在后方,以他人虔心善念为己谋私,这犯了道中大忌,他绝不会有好下场的。”
肖宗镜静静思索,垂眸不语。
姜小乙又道:“真正的得道者,必定站在众生身前。”
肖宗镜抬眼,姜小乙叹了口气,又道:“不过,这些道理我懂,因为我从小跟在师父身边。大人也懂,因为大人意志本非常人所能比。但是在刚刚满堂跪拜的那些人眼中,大灵师就是真正的神灵,他略施小术,便能收获信徒,这世上很多事原本就没法解释。”
肖宗镜凝视着那方火烛。
“我们错失了杀他的最好时机。”
姜小乙当然也明白这一点,她轻声问:“大人,你真的要跟戴王山去朝堂对峙吗?”
肖宗镜:“既然刘行淞已经将此事告知陛下,也就只能如此了。”
姜小乙:“那……大人能说服陛下整治此教吗?”
肖宗镜静了静,低声道:“我不知道。”
姜小乙本想安慰他,永祥帝那么信任你,一定愿意听你的话,可看肖宗镜沉默的样子,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窗外的风刮得更凶猛了,桌上残烛竭尽全力燃烧,用微弱的光芒照亮这对无言的过客。
所谓好的不灵坏的灵,肖宗镜的担忧终被应验。
那日,风轻云淡,晴空如洗。
姜小乙正在执勤,李临匆匆忙忙来找她。
“快快快!陛下传你即刻觐见!”
“什么?!”
来不及准备,姜小已被李临拉去了内廷。她一路上脑子都是懵的,她只知道今天一早肖宗镜就离了营,一直没回来。
“到底怎么了?陛下怎么会突然要见我?”
李临:“具体我也不知道,但好像是跟大人有关,你可千万别说错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