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泰猛然抬眸,深深望着元子期,然而厮打与兵刃交加的声音却越发剧烈地从天牢外面传了下来,安泰知道,是追兵来了,他们无论如何也敌不过。陈统领已疾步而出,做最后的抵抗,安泰脱力地靠在元子期怀中,紧紧闭上眼睛,无论爱恨,如果这便是结局,也罢。
然而下一瞬便有人冲进了天牢,安泰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道:“阿耶!阿娘?”
安泰猛然睁眼,却见元剑雪持剑冲了进来,望见耶娘皆安好松下一口气,他抽出腰间削铁如泥的龙胁,挥剑便斩断了精铁所铸的手链与足链,那神情,与元郎年轻时多么相似,为何她从不曾多想。
安泰怔怔望着长子道:“你怎会……”
元剑雪沉声道:“高后谋逆,九殿下带人入宫,先将我救了出来,让我带人来救阿耶,幸好我来得及时,方才在外面遇到高后派来的骁骑,已将他们都剿灭。”说完他望着安泰道:“可我万万没想到,您竟然也在。”
元子期的神情却没有一丝异样,只望着元剑雪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先带你阿娘离开。”
元剑雪点头应了,安泰忽然顿悟,她深深望着元子期道:“这件事从一开始,便是你与小九商量好的,是不是?”
元子期并未答话,却向天牢之外走去,不远处,元剑雪带来的霍东青捧着他的银甲银盔,单膝跪在地上。
安泰只见元子期取过银甲,淡淡道:“从今往后,没有人可以再将你们践踏在脚下,也再没有人可以令你们心生忧怖。”
“命运,永远掌握在自己手中。”
说罢,他披上银甲,大步向外走去。
第113章 宫变 那指挥之人并非等闲,竟有如此应……
安泰怔怔望着元子期风姿特秀的背影消失在狱道尽头, 元剑雪上前扶住她,轻声唤道:“阿娘?”
安泰回眸,仔细打量他如画的眉眼, 忽然发觉长子原已长得这么高了,元剑雪望着她微笑道:“阿娘为什么这么看我?”
安泰启唇欲言,却最终摇了摇头,这些年外面的风言风语, 恐怕他也听到不少, 想必受了委屈,却从未在她这个做娘的面前流露出半分,想到此处,安泰不禁紧紧握住他的手。
元剑雪更用力地将她揽住,持剑护在她身前, 扶着她向光亮之处走去。走出天牢, 安泰方发觉外面已是一片狼藉。元子期已带着霍东青离去,剩余的元家部曲单膝而跪等待元剑雪发令, 方才与她同来的陈统领与万骑的武士皆铠甲染血, 显然经历过一番激战。
地上横七竖八倒着许多血淋淋尸首, 元剑雪怕她受到惊吓,沉着挡在安泰身前。安泰却拔开他走上前,虽脸色苍白却俯身仔细查看。发觉那些人竟是骁骑,安泰不禁沉声向元剑雪道:“方才你说,宫中出了何事?”
元剑雪低声答道:“高后谋逆, 已经控制整个禁宫, 意图令立新帝。”
安泰闻言惊道:“那陛下呢?太后……太后如今又如何?”
元剑雪微微摇了摇头,面色凝重道:“九殿下将我从内廷监释出之时,宫内各处要道皆由骁骑把守, 陛下与太后情况不明,生死未卜。”
说罢,元剑雪望着安泰沉声道:“阿娘勿忧,待送你回府,我便入宫与九殿下汇合。”说完便扶着安泰向外走,陈统领犹自记得自己的使命,追上道:“末将护送长公主去丰乐坊。”安泰却停下脚步,望着元剑雪与陈统领郑重道:“不,你们都随我一同入宫。”
元剑雪启唇欲言,却被安泰打断,只听她沉静道:“再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宫中的情况。”
听她语气郑重,元剑雪知道她实是忧心母兄,紧紧握住佩剑,片刻后终于应道:“好,既是阿娘的心愿,儿定护阿娘周全。”
长秋殿中,距诏谕发至东宫又过了一刻,依旧不见太子应诏入内。李延秀面色沉沉在殿中打转,忽然闻听殿外有内侍叩跪道:“半刻前东宫方向隐有动静,似有一队人马从龙首殿开至玄化门。
玄化门是皇城之中东宫与内廷的分隔,李延秀与高后对视,心中皆欣慰,李承平终于还是来了,并且,大约起了疑心,竟还带着侍从亲随。
这是最好的一种情况,高后淡淡道:“吩咐监门卫将玄化门打开,迎太子入内。”那内侍领命去了,高后望着高嵩道:“可布置妥当了?”
高嵩道:“少阳院的暗卡已撤去了,一路上的宫室都一切如常,保证叫太子看不出破绽来。”
少阳院在从玄化门入宫的必经之路上,高后微微颔首,长秋殿中已伪装好了太子献药毒杀景云帝的现场,待将太子与身边亲随顺利通过少阳院到达此处,埋伏在长秋殿外的骁骑便可将其斩杀,再造出一副太子逼宫不成反逃跑的景象。
将种种过程都在心中过了一遍,高后才安下心来,然而想到已潜逃出宫的安泰心中顿时又是一阵冷意,虽然已派人去大理寺狱追杀,她心中依旧有些不放心,看来还是要给安泰安一个与太子共谋的罪名才好。
然就在她思索盘算之间,忽又见高嵩入殿奏报,望见他苍白的脸色,高后心下一沉,今日的报信之人没有一个带来的好消息,难道这次又有什么变故?
还不待她开口相询,便听高嵩急促道:“方才暗哨来报,从皇城北面曜武门忽然攻入一批人马,似有百人,正向长秋殿进发。”
高后大惊,曜武门是太兴宫北宫门,与其外的皇家马苑有一条护城河相隔,易守难攻。她万万没想到竟会有人选择从此入宫。而更令她惊心的是,来者究竟是何人,又对宫中的情况知道多少。
然并没有时间给她思考这些,如今她掌控的骁骑除了一部分去追捕安泰,大部分则埋伏在长秋殿外等待太子,只有少部分可以灵活调动。高嵩显然也想到这些,咬牙道:“姑母莫慌,我亲自带一百名重弩手去迎一迎他们。”
如今也只有如此,幸好她不曾掉以轻心,在太兴宫北面也已布防,在曜武门旁两座阙楼之上都已架设了重弩。
想到此处高后微微颔首,李延秀望着高嵩沉声道:“阙楼之上弓弩早已架好,我挑选出的弩手,皆是百步穿杨的好手,定要让来者有去无回。”
开始一切皆进行的十分顺利,利箭如瓢泼大雨一般从两栋高嵩阙楼上射向地面,攻入曜武门的那队人马似乎也未料到竟遭遇如此激烈地抵抗,顿时采取迂回战术,分散成小股涌向宫中各处。
站在远处的城楼之上,高嵩冷冷想,看起来对方那指挥之人并非等闲,竟有如此应变能力,利用阙楼上重弩不易移动的缺点和视觉盲点,分散火力,企图保存实力。
不过,这一日是他们计划已计划了那么久,排演了那么久,不会如此简单,高嵩默默举起手中的旌旗,阙楼如同一座瞭望台,其上守兵经过挑选皆是目力极佳之人,即使在夜中也能看清他手中旌旗的移动方向。靠着这旌旗的指挥,箭雨又将地面的骑兵渐渐逼至一处。
为了避免暴露,高嵩特意不许自己所在的城楼点灯,然而就在他有些得意的一瞬间,忽然闻听细微的声响似有所感,高嵩猛然回眸,然而已经来不及,他只觉心下一凉,一支凌空的箭羽已强有力射入他的身体。
高嵩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直直从城楼上倒了下去。
李容渊稳稳放下手中虬劲的轻霜角弓,沉声道:“收队。”
第114章 浴火 乖女莫怕
更漏乍长, 高嵩已离去半个时辰,长秋殿中一片静默,而李延秀的心中却充满狂热。多年来对皇权的渴望令他整个人热血沸腾, 屏息凝神,于四下寂静之中他甚至能隐隐听到从远处曜武门传来的箭雨声。
杀了他们,他冷冷地想。果然如他所愿,没过多久嗖嗖的箭雨声忽然黯淡下去, 渐渐几不可闻。
与高后对视一眼, 两人心下皆是一松,看来高嵩已控制住了曜武门的形势。想必是太子早已怀疑今日之事有诈,在皇城北面布下援军才敢从另一条道以身赴险,只可惜援军已被击退,如今李承平便如落入陷阱的猎物, 再无回天之力了。
想到此处, 高后微微扬起唇角,她正欲命人收网, 却有内侍入内回报道:“太子入宫见驾, 正侯在长秋殿外。
高后微微蹙眉, 未料到如此形势,李承平竟还敢到长秋殿来。不知他葫芦中卖的什么药,高后略微思索后道:“请太子入内。”
闻言,李延秀即刻隐匿帷幕之后,高后于殿中端庄而立, 片刻后李承平入内, 远远叩拜。
李承平面色如常,竟像是并不知殿外有骁骑埋伏的样子,高后转过身, 仔细审视着他的面孔,见他神情坦然,不似作伪,心中忽然一突。若太子并不知今夜宫中有变,那曜武门的援军又是何人派来的。
心中虽惊惶,但高后面上却丝毫不露出一点颜色,微微颔首,淡淡道:“免礼,去看看陛下罢。”
李承平向来心中对他这位年轻庶母向来不喜,但礼不可废,此时得了令自然不愿再跪,直直起身,向远处御榻走去。
殿中帷幕低垂,漫着青袅的烟气,隐隐有煎药的苦味。若说入宫之前李承平还心存疑虑,方才隐隐听到喧哗疑心更甚,那现在倒真有几分相信年迈的景云帝已病染沉疴,想必高后自知亲子夺嫡无望,终于不得不正视他这个太子的地位来。
想到此处,他的步伐不禁轻快起来,自然忽略了身畔宫人皆垂眸敛容,瑟瑟发抖的神情。跪在珠帘外向景云帝问了安,却没有得到答复。身边的宫人端来冒着热气的汤药,李承平再拜,接过药碗起身
上前侍药时他自然存着一份探知景云帝病况的心,熬了这么久,终于距皇位只有一步之遥,撩起珠帘的一瞬,李承平连手掌都在发抖。
望着太子急切的样子,高后冷冷扬起唇角,果然,片刻后便听一声惊呼,李承平仓皇从御榻前退开。
高后居高临下望着他,明知故问道:“太子为何如此惊慌?”
挣扎着起身,李承平脸色惨白望着高后,榻上人看似沉睡,实则已没有气息,此时他方察觉自己已落入一个圈套之中,紧紧攥拳,却克制住自己试探道:“陛下情势不妙,还是快些传太医罢。”
高后却柔声道:“太子莫不是糊涂了,陛下方用过药,正睡着。”一面说,她一面走上前去,坐在景云帝榻旁。李承平紧紧盯住她窈窕的身形,只听高后忽然“呀”了一声,惊道:“陛下,陛下您怎么……”
李承平心中一沉,便见高后起身,泠然道:“将太子拿下。”
说完,即刻有千牛备身从殿中四角走了出来,将李承平按住,押在地上。
竟连皇室亲卫也被她收入掌中,李承平终于明白今日定不能善了,此时他倒镇定下来,望着高后道:“孤有何罪?”
高后一道:“弑君,谋反。”
李承平此时彻底明白过来,望着高后沉声道:“你这毒妇。”
见高后丝毫不惧,李承平威胁道:“若你以为如此便能将罪名加之与孤,那便大错特错,东宫的翊卫已守在殿外,待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冲进来,即刻将你斩于剑下。”
高后闻言却冷笑道:“你说的便是他们吗?”
话音未落便有骁骑入内,将数十个血淋淋的物事丢在地上,李承平定睛一瞧,竟是自己身边翊卫的人头,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年,他撑着地的双手也不由微微打起抖。
押住李承平的千牛备身即刻将他双臂反剪,又在他口中塞入麻核。李承平何时受过这样的屈辱,目眦欲裂,口中含糊不清地呼和,高后朗声道:“太子无道,弑父篡权,世人见之皆可斩之。”
李承平暴起反抗,终不敌那几位百里挑一的武士,剑锋已深深压入他的颈项,也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一片火光通明,数百银甲武士如流水般涌入殿中,是羽林军。高后大惊,急促向退至身边亲卫之后。
闯入殿中的羽林军与骁骑搏杀在一处,那些银甲的武士皆精悍,以一当百,殿中一片白刃红里。眼见身前越来越多人倒了下去,高后脸色惨白,知大势已去,却仍旧想不通纰漏出在何处。
李延秀也是一般,望着她切齿道:“是谁走漏了风声。”然而无暇思考,两人急急对视一眼,在亲卫的掩护下仓皇向内殿奔去。
太兴宫中主宫殿之下皆有出宫密道,若是及时赶到,还有机会逃出宫去。狡兔三窟,这条后路高后早已安排妥当,只是希望自己永远也用不到,然而到了如今这般危急的时刻,这点打算便成了救命的稻草。
只是不待她与李延秀不过奔出十丈,便被寒芒森然的刀剑拦在身前,两人皆被擒获。
李延秀被牢牢按在地上,他挣扎着抬眸,发觉自己正被压在一双纤尘不染的长靴之下,李容渊居高临下望着神情狼狈的他,淡淡道:“六兄这是要去何处?”
说这话时,李容渊神情淡然,如一切皆在掌控之中,李延秀从未曾将这个庶弟放在眼中,此时见竟是他,心中愤恨,不禁高声道:“高昌贱种,现在得意还早了些。”
他犹自寄希望于高嵩带人反攻,然而随着一声重响落下,一具尸首被抛至身前,那人似死前从高处坠落,鲜血横流,胸前贯穿一支箭羽,令整个身体如同被钉在地下。
正是高嵩,显然早已死于非命。
李延秀心下发凉,匍匐在李容渊的长靴下,顿时冷汗淋漓,此时仰望面色沉静如水的那人,似有极大的威慑力顷刻将他笼罩,李延秀一下软了脊背,再也抬不起头来。
李容渊轻声道:“六兄可是要找他。”
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延秀如坠九丈冰窟,原本嚣张的气焰消失无踪,想到自己方才所为,他瑟瑟发起抖来,伏在李容渊身下,叩首不止。
望见李延秀这般情态,高后怔怔落下泪来,握住身前的长刃压向颈侧道:”今日之事皆是我一人所为,六郎俱不知情,你杀了我抵罪罢。”
李延秀失了筋骨的脊背僵硬了一瞬,然而只是低着头,却不发一言。见李容渊的神情没有一丝松动,高后连滚带爬到李容渊身旁,抱住他的挺直的双腿泣道:“有仇有怨皆冲着我一人来,放过六郎罢。”
李承平已被松绑,望见高后跪地求饶愤然道:“切不可听这她胡言,若不斩草除根,只怕遗患万年”
李承平早已看不惯李延秀许久,怕李容渊一时心软,抽出佩剑便上前去,李延秀躲闪不及,被他一剑戳进心窝,顿时脸色惨白,鲜血狂涌,不及捂住伤口便软倒了下去。
高后凄厉地惨叫一声,扑在李承平身上,却被狠狠踹在一旁。李承平的脸上染满了李延秀的鲜血,显得阴森而诡谲。
李承平收了剑,唾了一口血沫,望着李容渊道:“幸得今日你来的及时,不然孤便遭了这贱人的毒手,说罢,孤该赏你些什么好?”
说完又大马金刀地转身,指着几欲疯癫的高后与呆呆缩在殿中一角的永仙,向领羽林军入殿的张统领吩咐道:“将这贱女人与她生的贱种都拖出去斩了。”
说罢又走上御榻,望着珠玉之后一点声息也无的景云帝,狂喜道:“自三岁为储,足足等了二十七年,终于等到这一天。”说罢将景云帝的身体扫开,大马金刀坐在御榻之上,向下睥睨。
以往在李容渊面前,李成平承平惯常发号施令,他从欣喜若狂中平复下来,望见李容渊丝毫不为所动,张统领也没有一点听令的样子。不禁蹙眉道:“还不跪下接旨。”
李容渊缓缓走到永仙身前,见她如同失了魂魄的偶人,一动不动,将她抱起,交与身边的宫人。张统领在李容渊身边单膝而跪,只听他淡淡道:“将长秋殿中所有人收押,搜查宫中各殿,肃清高氏余党前,不许任何人离宫。
这将他视若无物的态度令李承平两道剑眉倒竖,居高临下冷道:“如今朕为君,你为臣,何以不跪。”
李容渊闻言蹙眉望了他一眼,李承平大怒,斥道:“贱种,如今朕方知,你竟存着如此狼子野心,难道要谋朝篡位不成。”
李容渊未动,已有羽林军上前将李承平按住。只听他厉声道:“先帝大行,朕是储君,即位乃是天理人道,若敢犯上,日后朕诛你们九族。”
未料到李承平竟如此愚蠢,李容渊微微一叹,便听有个苍老的声音道:“放肆。”
那声音自身后传来,李承平顿时一惊,却见一位老内侍走上前,将景云帝扶起身来,眼见人死复生,李承平吓得直直从榻前的玉阶上滚了下来。
景云帝猛烈地咳嗽起来,撕心裂肺,几乎喘不过气来,许久之后才平复下来,望着殿中一片狼藉,喘息道:“孽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