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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来帮你上药。”
  她面色如常地拿起棉签,沾了水替他擦拭伤口附近的泥土与污渍,皱起眉头问:“很疼吧?”
  “嗯。”
  白京长睫微颤,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声线更软了点儿:“衣服……能借我拉一下吗?我有些害怕。”
  他想离她再近一些。
  ——无论如何,他实在无法继续等待了。
  家里莫名其妙多出谢清和与姜池不说,那个叫做陆沉的龙人和江月年关系似乎也不错。
  他每天眼睁睁看着他们说话谈笑,自己却只能当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宠物,缩成一团被抱在怀中。
  渴望被拥抱、被触碰的念头像野草那样肆意生长,已经无法通过简单的逗弄得到满足。白京努力装作乖巧懂事的模样,压抑住心底的蠢蠢欲动,可那些最为本能的欲望却一下又一下地刺激着胸口,让他难以抑制地想要再靠近她一些——
  作为一个平等的个体,而非豢养在家的小动物。
  铺天盖地的欲望宣泄而出,少年深吸一口气,在得到江月年的应允后伸出右手,紧紧捏住她衣摆。
  药物被涂抹在脸上的血痕,带来灼烧一样的疼痛,白京下意识指节用力,攥出一片涟漪般的褶皱。
  “你家住在哪里?”
  他听见江月年的声音:“要是你家里人再做出这种事情,我可以帮你报警。”
  白京几乎是在瞬间接话:“不用。”
  他当然不可能告诉江月年自己住在哪里。
  “被父亲虐待”、“住在这附近”都是谎言,甚至于,就连他脸上的伤口,也全是自己做的。
  只有这样,他才能拥有足够的借口来找她。
  白京说罢顿了顿,不动声色地尝试着转移话题:“你家里,一直都只有你一个人吗?”
  “其他人都出去了。”
  江月年把药膏涂在指尖,轻轻落在他脸庞时,感觉到身下的少年在轻轻颤抖:“家里还有我上次提到的那只小狐狸,不过它似乎心情不太好,已经睡着了——你想去看一看吗?”
  他还是用很快的语速接话:“既然睡着了,那就不要打扰它吧。”
  江月年“唔”了一声,轻声开口时,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它好像很怕生人,今天去宠物医院的时候,把一个想摸它的姐姐抓伤了。”
  白京的脊背微不可查地僵硬一下。
  “我没告诉过你吧?雪球以前被拐走过一段时间,吃了很多苦,再回到家里时,浑身上下都是伤。”
  说到这个话题,她的眸光明显黯淡许多:“可能就是由于这段经历,让它变得格外害怕人类。比较熟悉的医生护士还好,见到陌生人的时候,会被吓得炸毛。”
  她说得没错。
  其实白京并不想这样。
  那场导致他家破人亡的狩猎至今仍然是心底不可触碰的梦魇,在那之后,长时间的虐待更是磨光了往日棱角。这一切全拜人类所赐,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因此在今天被那女人触碰时,才会感到恶心。
  他当然明白世界上的人类并非全都是恶棍,可一旦与他们有所接触,还是会下意识地认为,对方下一秒就会朝自己扬起拳头。
  心里的恨意与恐惧,哪有那么容易就被消除。
  “白京,”江月年说着垂下眼眸,十分认真地与他对视,“你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帮帮它,让雪球不那么抵触其他人吗?”
  “为什么要帮它?”
  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白京从嘴角勾起一抹自嘲般的浅笑:“它没有抗拒你的触碰,说明那只狐狸一定很喜欢你。既然这样,让它一辈子留在你身边不就好了吗?不需要认识其他更多的人,也不需要去别的什么地方,只要有你,它就能感到开心。”
  如果是几年前那个无比张扬的自己,一定会对这番言论嗤之以鼻。可经历了那么多的失去,如今的他一无所有,能握在身边的、以及唯一重视的,只有江月年。
  ……他真的、真的很害怕被她丢弃。
  一旦离开她,白京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下了。
  江月年擦药的动作停下来,两人一坐一站,她俯着身子居高临下地俯视过来,黑亮的杏眼里没有笑意:“一辈子被关在这栋房子里,没有自由、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沦为大家的宠物……这样真的是为了它好吗?”
  明明遇见她之前,雪球是只生活在山林里、丝毫没有拘束的小狐狸。
  更何况,如果它当真可以变成人形……
  那不就跟其他普普通通的男孩子没什么两样了吗?难道还真要白京一辈子保持着狐狸的模样,把自尊和未来一并丢掉,心甘情愿地做他们的宠物?
  “可是它喜欢你啊。”
  白京咬了咬牙,语速不由得加快:“其他人对它来说根本就不重要,它已经什么也没有了。除了你,它——”
  他说到这里便停了口。
  这段话……似乎有些过于直白。
  完全不像是对那只狐狸一概不知的人能够说出的言语。
  “拥有的东西,总是要凭借自己慢慢得到的,不是吗?一辈子留在这里做我的宠物,它哪里有机会得到更多呢。”
  江月年定定看着他,连发丝都被太阳镀上一层薄薄金光,无比轻快地跌落在少年彷徨的眼瞳。她的声音很轻:“如果因为我的原因,让它放弃了本应该拥有的一切,那对于雪球来说,江月年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而是将它牢牢束缚的枷锁,不是吗?”
  她说着把手掌向右移,轻轻撩起少年耳边漆黑的杂发,被刻意遮掩的耳朵终于露出全貌。
  被恶意地割去了小半,与雪球一模一样。
  白京浑身僵住,眼眶在刹那间涌上一抹绯红。
  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忍住眼睛里翻涌的水雾,颤抖着问她:“你都知道了?”
  不等江月年回答,又把她的衣摆抓得更紧,带了哭腔地软声道:“……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像即将被淹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眼眶里红得不像话。即将被抛弃的念头像一把划在心口的小刀,惹来生生的疼。
  被发现了,他这种卑劣至极的行径。
  好不容易以狐狸的身份与江月年建立了联系,勉强成为她家里的一份子,好不容易能用人类的模样跟她说上话,让她细心又温和地为他疗伤——
  一旦被她发现真相,一定会感到怒不可遏,觉得受了欺骗吧。
  纷繁复杂的思绪堵在心口,白京难受得快要喘不过气。他害怕眼前的小姑娘会愤怒、会恐惧,然后毫不犹豫地告诉他,离开这里,你这个骗子。
  那样的话,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让自己坚持活下去。
  这里是他唯一的家了。
  然而预想中冷冰冰的声线并未如期而至,白京听见江月年的声音,清澈一如往常。
  “我怎么会不要你。”
  江月年叹了口气,为他拭去眼角的一滴泪珠:“为什么不直接用这副模样来见我?”
  心里窒息般的疼痛轻了些许,白京呼吸一滞,不敢置信地捏紧拳头。
  “因为很奇怪。”
  他低下脑袋刻意不再看她,声音还是抖的:“我不想吓到你,也怕你……不要我。”
  在大多数人眼里,能变成人的狐狸无疑是异类中的异类。他不知道江月年认识这么多异常生物,与她初次见面时格外小心翼翼,努力不暴露自己妖狐的身份。
  后来大家渐渐熟悉,这副面具便难以脱下。更何况狐狸与少年人有很大不同,江月年能把一只受伤的小狐狸养在家中,却不见得会毫不犹豫地收留一个完全不熟悉的男孩子。
  所以白京只能用这种可笑的方式一点点接近她,每天都在煎熬与自卑里度过,难熬得要命。
  江月年沉默半晌,再出声时语调很低,带了些温柔的安慰意味:“你害怕其他人吗?不愿意被他们触碰?”
  他乖乖点头。
  “只有你……是不一样的。”
  白京说:“那些人不知道下一秒会做出什么事情,我——”
  他说不下去,言语哽在喉咙,最终也不过说了一句:“对不起,给你惹了麻烦。”
  果然是这样。
  他承受了人类太多太多的恶,早就形成了条件反射式的恐惧和抗拒。被触碰的时候,便会不由自主想起曾经被虐待的经历,凭借本能地想要反抗。
  真是笨蛋。
  江月年想,白京为什么要道歉呢,明明他才是受害的那一方,千错万错,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他头上。
  那是一场难以逃脱的梦魇,可她想帮他。
  江月年听说过妖狐这个种族,幼年时期以狐狸形态生活在山野,成年后便融入社会,和人类极为相似。
  这样的白京理应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与未来,而非自始至终保持着狐狸的模样,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了却此生。
  客厅里的时钟滴答滴答,打碎凝固的空气。
  这时候江月年本应该认认真真地教育他,说些严肃的大道理,可她却并没有出声。
  ——因为她不是白京。
  对着曾经经历过无尽苦难的人,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让他振作……江月年做不到。
  于是她只是轻轻叫了声他的名字,在少年红着眼眶抬头时,从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你闭上眼睛。”
  白京向来听她的话。因此即使不知道江月年会做些什么,也还是乖乖闭上眼睛,任由鸦羽般的长睫在脸颊上覆下一层阴影。
  眼前的完完全全一片漆黑,视觉被遮挡时,其余感官就显得格外灵敏。
  他听见衣物摩挲的窸窣声,还有逐渐靠近的温和热气,清新的沐浴露香气萦绕鼻尖,正当白京茫然地微张开嘴唇,突然感觉指尖被人悄悄握住。
  他抗拒与人类的接触,脊背腾起若有若无的刺痛,可一想起对方是江月年,心里的焦虑便倏地消散许多。
  这是头一回,他以人类的形态被她主动靠近。
  两人的指尖轻轻贴合,这是种格外陌生的感受。女孩暖呼呼的软肉像一滩无法握住的水,一点点途经他的指尖、指腹与掌心,最终把白京的整个右手都一并握住。
  他开始轻轻颤抖。
  “能感觉到吗?”
  江月年的声音也在黑暗中显得十分清晰:“这种感觉……会讨厌吗?”
  白京狼狈地吸了口气,摇摇头。
  她似乎低低笑了一声。
  没有视觉的世界里,一切都是未知。这声笑犹然回旋在耳畔,那股带着清香的热气突然更近了一些。
  江月年在朝他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