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苓了然,“中日友好,与中国人走太近也不是好事。”
“这只是我的猜测。”吴祖清道,“日商行暂且不能查,摸清小村他们身边有无特务再说。”
文苓道:“我立即去办。”
“你手上有其他案子,先交给情报科去办。”
“然后呢?”文苓顿了顿,“你想让小郁跟这个案子。”
吴祖清不置可否,“这件事适合新人上手。”
文苓蹙眉道:“你不能把一个‘可造之材’当一般人员使。”
“你说的‘可造之材’,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二人心知肚明。文苓不答,只说:“到这一步了,她不会愿意受你限制。”
“她愿不愿意,我有没有权这么做,是两码事。”
“祖清,你不可能护她一世。”
吴祖清笑了下,“当然,谁人说得准一世。”
情报科的暗探跟踪小村及其私交甚笃的两位日本商人,他们去了哪里,与哪些人见了面。
材料交到吴祖清手中,其中一些是早记录在档的,甚至熟悉的。想到那位上海话极其地道的杨太太,谁知道日本特务会不会伪装成中国人,于是要求再查相关的中国人。
这样查起来如同大海捞针,钟点工、车夫、商贩、邮局柜员……尤其组织目前重心仍在对付赤党,没法拿一个推测立项,劳师动众。
可更不能放任不管,同时愈拖延愈难在找到人,吴祖清将材料转交给蒲郁详查。不全为护犊,事情需要合适的人来办。
内差里的两份名单随西服到蒲郁手中。她眉眼弯弯,“先生要怎么改呢?初回来,不如先量下尺寸吧?”
吴祖清明显顿了一下,“好。”
蒲郁领二哥进隔间,专门量尺寸、更换衣服的狭小房间,后巷里盈盈灯光从薄纱窗帘透进房间。
她回头看,从堂前而来的逆光里找他。
“啪塔”声响,电灯照亮一室。他的手从铜黄拨扭上落下来,“客人出入的地方应当常量。”
他不钟意黑暗地方,即使在她身边。
蒲郁上颚发涩,道:“晓得了。”换上一个公式性的笑,取下搭在脖颈上的软尺,“先生,我们开始罢。”
吴祖清脱掉外套、衬衫,只留一间贴身的背心。不是没碰过,但那会儿隔着衣衫,这才得机会仔细端详。肉骨匀称,线条紧实,顶好的身形。
软尺在他脖颈上,肩上,手臂上,转而同她的人一齐回到他眼前。
干净没有余白的指尖掠过他的腹部,在腰侧有道微微凸感的地方顿住。蒲郁看了他一眼,“旧的、新的?”
吴祖清想要呼吸,可鼻息间都是她身上和着灰尘的制衣间的气味。
“我太太总称赞你的手艺,旧衣也能改新。”
明明问的不是这个。蒲郁怔了怔,就听见脚步声从门前经过。她太不警觉了,暗自懊恼,“对不起……”
“不要让我听到第二次。”吴祖清转了转腕表带,从豆沙色单人沙发上拿起衣衫穿上。
“个么旧衣改好了打电话给我太太,先走了。”
蒲郁相送到门口,“吴先生慢走。”
夜里回租赁屋,蒲郁摊开那两张名单在烛灯下默读。过了三遍,将纸笺引燃丢入土碗。
蒲郁的脑力原本不错,经过特训后,整个熟悉的租界区域更似藏在她头脑里的空间,无论怎样倒转,都能准确找到目标点。阅后即焚,那些密密匝匝的文字化成了具象的人物,分置于不同坐标。
连续多日,蒲郁提前三刻钟出门,晚三刻钟回。洋楼现下人多耳杂,对门太太背地里讲她早出晚归勾男人去了。十三点,这个年纪还没嫁人。
蒲郁反倒故作十三点,碰上对门太太笑眯眯道好。
情报科给的名单非常详细,大部分同那几位日本商人不相识,什么同以酒馆一时间段光顾的常客也记录在案。
这是文苓调-教的成果,为了赤党的案子,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
蒲郁按优先顺序调查、排除,还余下些细枝末节式人物。她几乎以为特务真的不存在,直到为送衣服来到华懋饭店。
五点一刻,蟹青色的天,要落雨不落雨的样子,饭店的哥特式建筑耸立,一面沿大马路,一面临黄浦江。
蒲郁收了伞放进酒店门口的伞桶,拍去衣服防尘罩上的水珠,走进大堂。饭店室内装潢呈artdeco风格,美轮美奂,连电梯都漆上一种泛珠光的朱砂红色。
蒲郁给电梯小姐报了楼层,眼看们门将要合拢,一位男士冲了上来。
“抱歉。”他嗓音温润,身上沾了雨水,急忙忙中露出充满歉意的表情。若电梯里的人表现出不耐烦,反倒才是无理的那位了。
视线相对,蒲郁朝他微微颔首。他短促地笑了下,继而又急忙忙从公文包里拿出带镁光灯的相机,拨开暗门装胶片带。
对角的人搭话道:“你是记者吗?”
“对、对,鄙姓周。”他说着拿出名片分发给电梯里的人,到电梯小姐那儿只笑了下,“若有新鲜见闻,欢迎打这个号码。”
新人记者的感觉呼之欲出,可巧的是,蒲郁记得这么个人,报社、名字都对得上,前不久为小村先生的友人登过一则广告。
蒲郁像其他人一样向周远达再次颔首,将名片放入兜里。
电梯上行速度缓慢,蒲郁最后一位下。敲开客房的门,将衣服递给灰蓝眸眼的苏俄男人。他给了一笔小费,迅速关上门。
当一个人心中有疑时,看什么都有些蹊跷。
蒲郁挥开脑海里的遐想,思索起周远达的事情。
再度乘上电梯,蒲郁把周远达的名片拿给电梯小姐看,“劳烦你帮我看看上面写的什么?”
电梯小姐打量了她一眼,手上戴着袖套,似乎是不识字的缝纫女工。电梯小姐好心念了一遍,问:“你有事要登报吗?”
“不不,我就是头一回见到记者,蛮稀奇。”蒲郁把名片塞给电梯小姐,“你拿着,我用不上。”
“我有周记者的名片。”电梯小姐道,“饭店里来往的记者可多!”
证实了蒲郁的猜测,周远达方才略过电梯小姐是因为给过名片了,即是说他来过华懋饭店不止一次。
“记者待遇好呀,扎堆住华懋饭店。”
电梯小姐很少接待这样没见识的客人,忍住笑,道:“他们可住不起!像周远达那样的多半来喝咖啡谈事情,咖啡你晓得吧?”
“我晓得嚜,听说苦得跟中药似的。”
电梯小姐一下笑出声,“我们的咖啡厅生意好的嘞!”
重心往地底落,到一楼了。
“这个东西真是吓死人!”蒲郁说着向电梯小姐点头告别。
在街角等了一刻钟,看见周远达的身影,蒲郁悄然跟上去。没有根据,只是一种直觉驱使她这么做。
雨雾中华灯逐一亮起,行人匆匆。周远达乘人力车到静安寺南的长滨路上的新式公寓。公寓不算高档,没有值守的管理员,只右墙上装置了统一的信箱。
翻信箱还是直接跟上去,蒲郁犹豫一瞬选择了后者。毕竟这是傍晚,大多时候信件报纸清早就送来了,何况周远达可能不住这里。
蒲郁到转角的时候,周远达刚刚进入四楼六室。她转而上楼,暗暗等待。也是在这时,她才发现疏忽的地方——布鞋底湿润的脚印和伞端的滴水。若四处留下痕迹是很可疑的。
环顾四周,幸好看见四楼一户门外置有鞋架。她把布鞋放上去,再把伞立在旁边。
没一会儿,周远达出来了。他果真注意到楼道里除他之外的雨水痕迹,沿水迹往楼上望了一眼。许是有紧要的事,只是望了一眼便走了。
待听不见动静,蒲郁下楼,迅速以粗针开了门锁,持枪缓缓推开门。可视范围内无人,她闪进门里。
这是配备浴室的单间房,门对着窗户,窗下一张单人铁床,床尾立着桃木衣柜,床头边摆了张书桌,桌下堆着一摞摞书。陈设简单、整洁,可以看出屋主是个生活有条理的人。
彻底确认房间里无人,蒲郁来到书桌前。桌上唯一的相框里是一张报社记者合影,周远达在其中。旁边的台历翻到当月,有的格子标注了符号或简短的词句,皆与报社事务有关。
台灯的这边摆着一个干净的烟灰缸,一个德产收音机,蒲郁试着旋转按钮,出来的只有滋滋声。
她关掉收音机,拿起桌沿上的《啼笑因缘》——作家张恨水的旧作。他自奉天事变后便开始连载抗战相关的,善于揭露、讽刺社会现实。
欲翻书中笔记,余光瞥见方才压在书下的报纸。
蒲郁怔住了。
而后惊觉脚步声靠近,她猛地缩到床底去。
第40章
脚步声及近再由远,是过路的人。
蒲郁无声地长呼一口气。也是在这个伏低的角度,她看见地上的几丝毛发。以房间地板的干净程度,屋主是不可能遗落它们的,尽管它们真的很难发现。
特训时学过如何判断是否有人你的屋子,预先在入室地毯上洒层薄灰、门锁上卡细微的物什,与这毛发是类似的手法。她肯定,周远达是可疑的。
只是,这毛发从哪儿掉落的?
蒲郁从床底钻出来,根据进门时门的开合与毛发所在的位置进行推演,最后确定毛发原先放在在门底缝隙三分之一处。
至于房间里的抽屉、行李箱,她不能搜下去了。若周远达真是特务,这些地方很可能设置了使人留下痕迹的机关。
蒲郁还原一切,悄然撤离。
雨未停,天却是完全黑了。蒲郁返回洋服店,如预想中遭到经理诘问,送个衣服去那么久。
经理是个会打算盘的,小郁给洋服店拉拢了好些大客户,他骂狠了是同钱过不去,不下脸会让她飘飘然(今次便是一个征兆)。于是恩威并施、语重心长。
蒲郁煞有其事地点头,末了道:“那么我先回去了,请你告知马斯南路的吴太太,先生的衣服改好了。”
经理愣了愣,“那你回去,明天早点来。”
待蒲郁转身,经理嘀咕,“她到底听明白没有呀……”
下过一场大雨,天气冷下来,仿佛入冬了似的。蒲郁赶早上工,吴祖清也赶早——去办事,顺道取衣服。刘司机下车来取的,蒲郁只透过车窗玻璃望见后座里的侧影。
蒲郁塞回衣服口袋的报告写得很详细,唯独忽略了一点,阿令与周远达或有关联。
她想自己还是有私心的,除了宣誓过的旗帜,除了二哥,还有要保护的人。
当时搜查周远达的公寓,蒲郁有一瞬愣神,因为看见了一篇文章。
一篇论述上海租界内女工较男工薪资低许多的文章,刊于周远达供职的小报,笔者叫施如令。
也许整座华城叫这个名字的人不止一人,可同时能写出这般文章的只此一人。
阿令什么时候回上海的?
联络早在淞沪抗战前就断了,祝贺阿令考上大学的信迟迟没回应,蒲郁以为她再也不会回来了。现在看来,是再也不会来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