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拨人进入周远达的公寓,迅疾而有序地搜查。
“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你们没权利这样做!”
再度出声,周远达已置身密不透风的审讯室。整个人被束缚在椅子上,不得动弹,只能说些表示困惑而愤怒的废话。
刑讯科人员无动于衷,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电话铃声响起,王主任接听电话后指示下属开门。
“王主任,怎么样了?”吴祖清将视线落在了周远达身上。
“这不等您来嘛。”王主任让出座椅,比了个请的手势。
吴祖清却没往座椅上去,反而厉声呵斥。审讯室松弛的气氛瞬间收紧。
王主任的不快转瞬即逝,忙道:“吴组长勿要动怒,这不你们别动组的案子,我们哪儿能擅自做主。”
话里有话,指摘别动组没确凿证据就敢抓人,刑讯科不担这个责任。
吴祖清不同他打官腔,就近坐在桌角次座上。王主任打手势让写记录的下属一起坐下,挥另一位下属到周远达旁边候着。
短时间内,周远达的神情变化丰富,尤其在看清吴祖清面孔的时候,从疑惑到讶异,再到震惊。
“你是谁?”吴祖清出声道。
“周远达,你是……吴先生?”周远达犹疑一瞬,而后激动道,“你是利利商行的吴祖清先生对吗?杨树浦机械厂开业,我报道过的!这是什么地方?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绑我来?”
周远达反应机敏,从认出吴祖清到判断其身份,不消片刻便想到最佳说辞。毕竟开业当日去的记者众多,刊登此新闻的报纸众多。
可是很遗憾,那会儿吴祖清为了同李会长斗法,借发利是封的机会查问过每家报社、每位记者。
何况,吴祖清对细节有极其可怖的掌控欲,细蚊小事也不会让自己忘记。
“是吗?”吴祖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来我们有缘分,我钟意华懋饭店的咖啡,你亦是。”
周远达闻言一愣,恳切道:“吴先生,你们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十二号、二十七号,你都去了华懋饭店,去干什么了?”
“喝咖啡啊!难道喝咖啡也有罪吗?!”
“同你喝咖啡的是谁?”
“我一个人!”周远达忿忿道,“吴先生,你该给我一个说法,我到底怎么了,你们又是谁?”
吴祖清从怀里摸出一把袖珍□□拍在桌上,“你的东西。”
“我拿来防身的!”周远达道,“国府允许枪支交易,我这把枪是备过案的,不信你可以去查!”
吴祖清笑笑,示意下属把放在周远达视觉盲区的手提箱拿过来。打开箱子,里面的衣服不见,赫然放着一把德式枪支、两个弹匣,还有一枚小型炸-弹。
“档案上可没有它们的记录。”吴祖清道,“你告诉我,一个记者私藏这么多武器是为什么?”
吴祖清打断他的说辞,“你想说,即便你一个人生活,领对大多人不可及的薪水,但还是不够生活,只得做点黑市买卖。”
周远达咬咬牙,“我有什么罪也该法庭来判!”
“你不是想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吴祖清朝下属示意,“告诉他这是什么地方。”
一记皮鞭猛地落在周远达身上,接着是数不清的笞挞。他忍着痛,叫喊道:“我要求公证审判,我要请律师!你们没权动私刑!”
只听得鞭挞声中,吴祖清的声音冷漠极了,仿佛没有情感的机器,“你是谁?”
“说了我叫周远达!”
周远达的衣衫破烂不堪,露出道道皮开肉绽的伤痕。他话还未说完,一盆冷水自头顶泼下来。他咳嗽几声,极力忍受伤口火辣辣疼痛与阵阵寒意的交织。
“那么我再问一次,你是谁?”
周远达不再回答,于是被戴上了夹指器,每一次拉扯都令他发出疼痛的叫喊。施刑的人在吴祖清授意下,呈上一缸冷水,给周远达罩上头套,将他按入水中,又拎出来拳打脚踢,周而往复。
在黑暗中遭受折磨,终于让周远达忍不住了,啐骂出一句日语。
吴祖清嗤笑,打开文件念周远达的简历,而后道:“你什么时候学的日语,还有关西口音?”
周远达打冷颤,故作强硬道:“不如杀了我!”
“你以为还能活着走出去吗?”吴祖清放缓语气,“不过,如果你说点儿我想听的,我可以考虑。”
“休想从我这里套出什么——”周远达一下子被按入水缸,血融于水中。
旁边的王主任见惯了刑讯场面,此时也有些悻悻然。以商量的口吻道:“吴组长,我看……不要把人弄死了。”
吴祖清点了点下巴,“那么你来审?”
王主任作推却状,“您继续,我不打岔。”
吴祖清起身走到周远达跟前,摘下他的头套。不等他适应光线,便箍住他的脸颊问:“名字。”
周远达喷出一口血沫,以带关西口音的日语大骂。
吴祖清抹了把脸,看了眼擦在皮手套上的污迹,猛地往周远达脸上挥去另一边,货真价实的路记者夹着公文包从报馆步行回租赁屋,途径唱片店看见歌星周旋新唱片的海报广告,买了一张。
之前《大晚报》举办“广播歌星竞赛”,白虹夺得头筹,周旋虽列第二却获得了“金嗓子”的美誉。其实他更钟意白虹,但暂时借住他那儿的“友人”偏爱周旋,买周旋的唱片是为讨“友人”
欢心。
路记者出生于潮汕,一个思想保守传统的富农家庭,在省会念过新式学堂,后考入苏州东吴大学文学院。较之他锋利的文笔,本人不善言辞。因此尽管由于记者的身份交际广泛,却始终桃花黯淡。
路记者与施如令是在读书沙龙上就夏目漱石的“打嘴仗”认识的,单方面一见钟情。
蒲郁看资料的时候,第一时间想的竟是这样的人与阿令不会有结果。不过他们眼下有没有结果不重要,蒲郁拿到结果才重要。
待路记者夹着唱片包裹走出唱片行,蒲郁从街角迎面而来,真如偶遇般道:“啊呀,路记者。”
路记者有些惊讶,点头招呼,一时却不知该怎么称呼,“小郁……师傅?”
“叫我小郁就好了。”蒲郁笑笑,“你是阿令的朋友嘛。”
“我正要回……”路记者与施如令算不上同居关系,自然是非公开的,于是立即改口道,“正要去找她。”
“你怎知她一定在?”
路记者开始有点儿不明所以,但他是见过世面的,意识到对方话里有话,揣摩道:“出了什么事?”
“只是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非我不可?”
“非你不可。”蒲郁飞快扫视周围,“这里不方便,借一步说话罢。”
路记者顿了顿,“你是什么人?”
“不问,对你们都好。”
事毕,路记者独自回住所,拿钥匙开了门。意料之外的,屋子里开着灯,还飘来炒肉的香气。
“明,你回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路记者只道蒲郁唬他,原来虚惊一场。他包也不落手,赶忙去灶台那边,“你也不先看看是谁,若不是我怎么办?”
施如令奇怪道:“不是你还能是谁?”瞧见他臂弯夹着的包裹,又问,“我说你回来这么晚呢,买什么了?”
“哦!”路记者亮出唱片,笑道,“还能是什么?保准你满意!”
“周璇的新唱片!”施如令在围裙上擦擦手便要去拿,“你怎么晓得我想买……”
路记者抿笑,望向她背后,“锅里糊啦。”
施如令慌张转身,见锅里香气四溢,嗔怪道:“净吓唬我!”
“我还算好的了,要是遇上别人……”路记者忽而打住。
施如令道:“什么啊?”
路记者无事人般摇头,“准备起锅了,我来拿碗筷。”
入夜,吴祖清换了身衣服,出现在静安寺路上的洋服店门口。他让司机先回去洗车,连带方才穿过的衣服、手套、鞋子也处理干净。
自从认识蒲郁,见识到嗅觉超凡的存在,他便开始注重起气味来。沾染一身腥气是很可疑的。
“吴先生。”蒲郁客气道,“吴太太刚来过呢。”
“真是,成天就晓得打扮。”吴祖清半含无奈半含笑,“她又买了什么?”
“说是天冷了,要准备过冬的衣服。”
“还早吧。”
“也不早了。”蒲郁垂眸,“都准备好了,也替先生下了订单。”
“晓得了,看来我这趟来是多余的。”吴祖清颔首欲离去。
“吴先生慢走。”蒲郁送他到门口,离得近便觉出浅淡的气味,于是轻声道,“或许先生奔波辛苦,回去洗洗风尘罢。”
第42章
翌日,报纸边角刊登了一则传闻,称公共租界中部某间日本糖果店非法走私,还有买卖人口之嫌疑。
消息没引起多大反响,倒是有爱国学生会向租界警局倡议查清此事。另一边的日本侨民协会闻讯,以这是蓄谋打击日资产业为由提出抗议。
区区糖果店,把华洋巡捕们搞得不安宁。各方商议,最终派了一队英国印度籍巡捕去检查。实际走个过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所在区域的警亭还出了公告澄清传闻。
吴祖清拿到的报告却表示,糖果店仓库里囤积着营业执照范围之外的物品,老板森山确实有利用治外法权走私之嫌。但森山具体的背景,暗中与什么人来往,暂时得不到消息。
“糖果店确实有问题,那么日本特务肯释放这个消息,应该不止是我之前推测的原因。”吴祖清道。
“有没有可能……是隔山打牛。”文苓从首饰盒里拿起婚戒戴在无名指上,从梳妆镜里看了看吴祖清,“他们在日本商人身边广撒网,引出我们的情报人员,去对付那糖果店。”
吴祖清笑了下,“你是说糖果店窝藏日本左-翼分子?他们还能活跃?”
“销声匿迹并不代表不存在了,多少日本左-翼逃亡在外,你怎么能肯定这儿就没有?”
“莫不是办手头的案子办糊涂了。”
“至少你不能否认我的猜测是绝对错误的。”
吴祖清思忖片刻,道:“我会派人盯住森山,劳烦你知会王主任,尽快拿到结果。”
“不客气。”
糖果店小风波似乎过去了,路记者记者的心却总也安定不下来。冥冥中感觉到这件事儿带来的后果会很糟糕,主编骂他私自登报都不算什么了。
下班后,路记者回到住处。屋里静悄悄的,灯也没开,他往门外退了半步,又壮起胆子道:“阿令?你在没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