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过去在冀察委员会活动,如果演艺协会查出来了,你的处境将很危险。”
“我是杨先生介绍的,他们还没理由怀疑我。何况天高水远,他们暂时不会查到我的档案。”
“言谈举止千万小心。”
傅淮铮笑了下,“嗯。”
由南到北,在公寓楼下停车时,蒲郁陷入了睡梦。或许比起那位二哥,她对他多些信任,总是这么无防备。
傅淮铮熄了火,本来不想将人叫醒,可看她歪着头睡得不舒服。心下徘徊片刻,轻轻抱着她下了车。
感受到身体半腾空,蒲郁迷蒙地睁开眼睛,“……二哥?”
傅淮铮一顿,“你看清楚了,是我。”
“哦。”她清醒不少,欲从他身上下来,“我睡糊涂了。”
“你累了,我抱你回家。”
他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男女授受不清的,可是除了做戏之外,好像没这么亲密过。她确实累了,否则怎么会觉得他身上清淡的洁净气味让人安心。
“你不吸烟对不对?”
“怎么了。”
“很好闻。”
傅淮铮低头看着蒲郁淡妆相宜的脸庞,“都让你少吸烟了,也可以很好闻。”
蒲郁倒是想听,可繁杂的事务令人喘不过气,尼古丁与酒精是不多的消遣。
不过,那之后蒲郁没再去教万霞打牌,也不与吴祖清私会。从来,她不主动提的话,二哥是不会安排的。
也许二哥是尊重她的意思。可另一个角度来说,像是她眼巴巴凑上去的。她不愿再这样了,她需要想清楚,这段关系到底是什么。
可巧,还没过几日,各怀心绪的二人在赫德路上碰见了。
“蒲小姐。”他先出声,似乎占据了主动权。
“吴先生,早上好。再会。”她颔首,抱着一个大的牛皮纸袋就要从旁边走过去。
吴祖清低唤一声,“小郁。”
蒲郁侧身看他,“吴先生有何事?”
“你拿的什么?”
“前面巷口面包房刚出炉的,”蒲郁说着拿出一个蜂蜜面包递过去,“我先生爱吃,所以老远过来买。”
言下之意,她很久没在这边住了,只是路过。
“谢谢,我不吃这么腻的东西。”
“我听闻广东人嗜甜。”
“我应该讲过,不钟意甜食。”吴祖清静静看着蒲郁,“何况这么多年,早变本帮胃了。”
蒲郁浅笑道:“住久了,胃口理当改变。”
吴祖清禁不住问:“我哪里又惹到你了?”
“那么天还雾蒙蒙的,你为什么来这儿?”蒲郁四下扫了一眼,冷然道,“清早便耐不住了来找我做嚜?”
吴祖清断然没想到蒲郁能说出这话,怔了下,“……万霞找你麻烦了?”
蒲郁轻飘飘“欸”了声,“原来你清楚怎么回事嘛。不过万霞可没找我麻烦。”
“小郁,有什么事不能直接讲?”
“那你呢,有什么事你是告诉我了的嚜。”蒲郁兀自笑了一声,“我们都有家室,就不要掰扯了罢。”
静默片刻,吴祖清道:“我以为,讲得很清楚了。”
是的,讲得很清楚了,转眼就和别的女人结婚,如今又和那女人说不清道不明。讲得很清楚了,只是在床笫间才能瞧见他含情的眸。
蒲郁不是小姑娘了,食髓知味也惦念那份契合的欲望。可至少,在放任欲望的同时也可以学着攥紧心扉。
“二哥要是想我了,今晚来张记找我。”蒲郁说完径直往静安寺路的方向走了。
吴祖清没有应答,亦没赴约。他利用军统的防线,在日本人眼皮下,让乙组余下几位同志安全撤出上海。
是夜,吴祖清找到了确证。组织要求万霞对吴祖清此番行动进行密切监视与汇报。
来收的夜香(粪便)的工人里,有一位是韩先生与万霞之间的“信鸽”,卷成小拇指细的信条藏在后院的排污口处。对上万霞放在床头柜的书籍,便可破译密文。
吴祖清对组织的做法无怨言,换他也会采用这样的手段来控制下级。亦不担心组织调查,毕竟这么些年来他从无二心。
说实话,他反而松了口气。如同出轨的男人找到了太太也有猫腻的证据。
只是,让同志撤离上海的行动,可能引起军统的怀疑。情报科向来敏锐,尤其是情报科总长傅淮铮,行事严密有章法,连低级情报也要亲自过目。
出于这个层面,吴祖清终于主动了一回,却是在张记。任何动静困于封闭的衣帽间,他问傅淮铮有没有功夫这么伺候你。
蒲郁听了咬牙,不愿辩驳与淮铮清清白白。顶撞自身后而来,她手抵椅背沿,脑袋埋进悬挂的衣服里。珠片轻划她的脸,仿佛深处有一个黑洞要把人吸进去。
答话时溢出些许低吟。近来淮铮忙着演艺协会的事务无暇他顾,我不才来同二哥厮混嚜。
巨浪汹涌而至,彼此皆有些分不清了,是利用还是呷醋,是纾解还是爱意。
事后理衣衫,吴祖清难得温情道:“就要冬至了,上家里来吃汤圆罢,二哥给你包。”
蒲郁嗤笑,“二哥,我们北方人吃饺子的。”
似乎有什么渐渐地消散。
年底,日方与汪这位理想的和谈对手达成协议,汪以副主席身份代表党国在越南河内发表叛投“艳-电”,举国哗然。
经高层决议,军统大老板亲自率员潜入河内刺杀汪一行人。次年三月,汪的秘书等身亡,汪却在日本人帮助下逃出。欲以国府名义,在上海等地成立伪政权。
而这时的上海,叛投日本情报机关的中统、军统骨干,建立的汉奸特务组织发展得如火如荼。因办事处设在极司菲尔路76号,人们称这帮汉奸特务为76号。[30]
76号大开杀戒,牺牲人员里,地下党驻上海的韩先生赫然在列。
得知情报,蒲郁惊骇不已。一位赤-党分子长期潜伏在身边,而他们浑然不觉。
“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傅淮铮眉头紧拧,“情报科、行动科,还有原别动组部分人员的名单被供出去了。”
只有军统骨干才能掌握如此庞杂的情报。
蒲郁攥紧了羊脂玉烟杆,“谁叛变了?”
第64章
“上头组织了稽查组对内部骨干展开调查,其中有——他。”
“还没确定不是吗?”她佯作镇定。
“很快就能确定了。”
蒲郁决定在稽查组之前,把情况了解清楚。但二哥行踪变得神秘,甚至打电话也没人接听。怀疑渐渐生根,她不得已生出一个下作的办法。
“……堂而皇之称作‘国民政府’,连青白-旗徽也不改!”
蒲郁哂笑道:“不然怎么误导民众?汪伪政府也是依附于日本人的傀儡罢了。”
吴蓓蒂长叹一口气,“重庆不断遭到空袭轰炸,昆明的情况也不见得好。和阿令的书信完全断了。小郁你说,世道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蒲郁垂眸,笑了下,“怎么说起这些事来了。”
“小郁。”吴蓓蒂跟着起身,轻声道,“你的状况……不要吃那些中药偏方了,也少吃‘她的友’这些西药。”
可讲来也丧气,又道,“对方戴‘如意袋’也不一定能节育,目前还没有万全之策。”
“桑格夫人过去讲‘一个妇女不能称自己为自由人,除非她拥有和掌握自己的身体;一个妇女部能称自己为自由人,除非她能有意识地选择是否要成为母亲。’”蒲郁坦然道,“我只是还存一分幻想,否则就做手术了,近来知识女性不是在宣传‘输卵管结扎’嚜。”
吴蓓蒂一时无言。蒲郁接着道:“我来检查的事,不要告诉二哥好罢。”
“说什么哪,我有职业道德的。何况我主外科手术,要不是你我也不会顾其他科室的事务。”
医院的往来者里却是有耳目。
将将回到张记,蒲郁便从女工那儿得知,吴先生来过电话。蒲郁没有打回去。她要的不是通话,而是见人。
大约他有要紧事,大约他有顾虑,张记打烊也没见到人。
走出张记一段距离了,忽然有人高喊着“傅太太”追了上来。这隅称呼她“傅太太”的不多,这人还带着古怪口音。蒲郁下意识想到淮铮那边,警惕地转过身去。
来人果然是演艺协会的剧作家,说傅先生喝高了,他们叫了辆车送傅先生过来,可店打烊了。还好碰上了太太。
蒲郁朝不远处的汽车张望,霓虹倒影在车窗玻璃上,看不清里面的人。她放不下心,在知道或许有诈的情况下仍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
傅淮铮像是真的喝醉了,半瘫在座椅上。
蒲郁想着他不论是真醉了还是另有隐情,如果要回家,这剧作家说不定执意要相送。便向剧作家道谢,“辛苦了,我先生让你们见笑了。”
剧作家看了眼昏暗的张记门店,道:“傅太太,我送你们回家罢。”
“醉酒的人太闹腾了,左邻右舍看着呢。就让他先在这儿歇一会儿。”
说罢蒲郁勾身探进车里,对傅淮铮半拖半拽。本就因别扭的姿势不好发力,他还那么沉,她毫无办法,轻拍她的脸,“喂,下车了。”
傅淮铮微微掀开眼帘,只看见那嘴唇一翕一合。他喉结滚了滚,发出略喑哑的声音,“我喝多了,抱歉。”
见他真是喝多了,她可算安下心,“我扶你起来。”
傅淮铮尚存意识,配合起身,“到家了?”
“在张记门口呢。”
好不容易将跌跌撞撞的傅淮铮扶到门口,蒲郁再度向剧作家道谢。汽车驶远,又一辆车在路旁停泊。
他们没瞧见。
傅淮铮压着门,一手撑着旁边的壁柜,艰难留住最后一分清醒。
“还能走吗?”蒲郁关切道,“或者就在楼下坐会儿?我去厨房给你做碗醒酒汤。”
蒲郁试图让傅淮铮挪动些许位置,好去关门。可她的手刚抬起来,就被他勾住了。
“怀英。”傅淮铮说话时呵出清酒味道。
这得喝了多少清酒才能喝醉啊。蒲郁还没说话,却听傅淮铮辩解,“来了位大人物,每个人都被灌了不少酒,我还唱歌助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