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说一个字,宁娇娇周身的气压便低一些,直至最后一个字落下,以他们二人为中心,周遭忽而卷起了旋风,不知从何而来的花瓣层层叠叠地悬挂在湿润的空气中,组成了一条锁链缠绕在了花同的身侧。
看似柔软,但花同知道,只要对面的人想,下一刻这些花瓣组成的藤蔓就会化为利刃,直直捅进她的骨骼。
“——我说你至于这么大动干戈吗!”
花同小心翼翼地绕开了即将缠绕在他手腕上的藤蔓,笑容难得有几分尴尬。
“嗐,不就是之前忘了和你说这一世也许会遇上熟人嘛……咳,再说了,我不是都为了助你而分神下凡了……”
宁娇娇终于没忍住,对着眼前蓝衣锦袍的俊美男子翻了个白眼。
原本冷若冰霜的神女在,这一刻面容融化开,如春雪初霁,像是瞬间从那凡人手底下塑成的在庙里端庄而坐的神像,变成了凡世间鲜活明艳的一缕花香。
是了,宁娇娇上一世在人间的大师兄“太叔婪”,也不过是面前这位花同道君的一缕分神入世罢了。
而他那个有些奇怪的道号“花同”,是由于这位道君虽为男子身,却有一颗女儿心肠,最是怜悯世间女子苦难,在进入天外天之前,也是一位庇护女子平安喜乐的神仙。
万绿千红,盛放枯萎,世间轮回百转,吾皆与尔同。
这是花同道君的“道”。
而至于宁娇娇,她的本体则是一个生长在无妄海边的佛陀优昙。
无妄海,无边孽欲,妄图攀天,而它周围设下重重禁制,本该是寸土不生的,谁料竟有一颗佛陀优昙,也不知被谁丢在了那里。
路过的神仙谁也没多看一眼,默契地以为它是活不成了。
可她却执拗地生长了起来,甚至因为那本身的佛性与那无妄之海的情妄欲念相冲,竟是天生修起了无情道。
十五世轮回,以生为起点,依次灭七情、除六欲,乃至最后一次轮回百转,方可证大道,以破虚空而此后“生”无尽也。
此之谓“无情道”。
无情者,不为情之所动,不为情之所扰,不为情之所缚,从此以后,方可享千秋日月,得万古长宁。
宁娇娇挥别了花同,许是因为刚刚结束第十四次轮回的缘故,她如今体内的灵力平平,不过破除一个小小的屏障倒也不在话下。
她没有在天外天久留,反正在宁娇娇记忆中,天外天向来是人情寡淡的,她刚从现世穿越到无妄海边时,几百年来都没见过一个人。
偶尔几个眼熟的,如今各自得了道,也不知去了何处逍遥。
往事如云烟,本该了无痕迹。可说来也奇怪,之前那十四世的经历都已经模糊,用宁娇娇第一世的话来说,她仿佛看了几场电影,而回忆中的那些情感却比画面还要清晰。
仿佛隔着薄薄一层纱,虽是雾里看花,却又偏偏能认清都是什么样的情绪。
宁娇娇微微蹙眉,露出了她回到天外天后的第一个真实情绪。
困惑,不解。
当真大道无情?可若无情乃大道,则万古岁月不该有生矣。
宁娇娇心中想着事情,便没仔细看,下了天外天后随手捉住一人:“劳烦问一声——”
话音在触及到那人面容时戛然而止,对方也扬起眉梢,声音因着惊喜而几乎变了调:“小花仙?!”
一双标志性的桃花眼,苍老的面容配上标志性的少年嗓音,宁娇娇一下子便想起了这人的身份。
宁娇娇笑得眉眼弯弯:“呀,巧了,原来是缘邱小仙!”
缘邱乍一见到本以为再不能相见的故人,心中极为喜悦,到底也是做了许多年神仙的,如今稍稍冷静下来,便知道对方一定是有一番奇遇的。他打量着对方一身与众不同的打扮,以及周身那不同寻常的气质,联系起之前那些传闻,对着宁娇娇眨了眨眼:“也许现在也该称呼你一声‘圣君’啦?”
宁娇娇笑道:“不用这么麻烦,还和以前一样就好。”她眨了眨眼,“而且‘小花仙’听起来显得更亲切些,你要是叫我‘圣君’我还反应不过来呢。”
缘邱大笑,顺势带她去自己的住处,两人一道喝了会酒,谈天说地,却谁也没聊前尘往事。
“对了,缘邱小仙你在这九重天上的时日久些,可知道有哪位仙官的名讳是‘咎伋’二字?”
“‘咎伋’?”缘邱皱起眉,他觉得这名字有几分耳熟,可愣是没从脑海里将这个名字翻出来,他索性将自己那红尘算盘拿了出来,“来来来,容本仙算上一算。”
缘邱阖起眼,食指在算盘上拨弄了几下,面上的笑意渐渐散了些,轻轻叹了口气。
“小花仙,你是为何要寻这位仙官?”
缘邱唇角仍带着笑意,可眼底却凝重了许多。
宁娇娇敛去笑意:“受人所托,前去归还一物。”
缘邱闻此,放下酒杯叹了口气,“那便一起去罢。”
观他神色,宁娇娇便知不妙,她沉默着随缘邱而去,最后落在了那被守卫层层看护起来的阵法前。
宁娇娇认得这个阵法。
九重天上用以封印上古极恶魔气最大的阵法——天缘大阵。
“所以……”
“你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眼前白茫茫一片,阵法如旋涡般倒挂在偌大的云雾中央,薄薄的一层金光覆盖在上,底层的黑雾翻涌几欲将那阵法冲破。
这里没有人,宁娇娇却明白了什么。
成仙者受天地灵气滋养,可谓是得天独厚,相对的,他们一旦被魔气侵蚀,与体内灵气相撞,便会元气大伤。倘若是被激烈的上古魔气侵入体内乃至魂魄碎裂,那么便入混沌轮回,再难相会。
宁娇娇蹲下身轻轻将花环放在了地上。
花环再精致,也不过是凡尘的东西,何况都已过了百年,在宁娇娇去除了上面用以保护花环的灵力后,本就有些许褪色的花环顷刻间化为了碎屑,悄无声息地淹没于空中。
这一刻,宁娇娇忽然想起了宣狐秋的话。
【劳烦娇娇替我将它带给九重天中一位名叫咎伋的仙官,告诉他,别等我啦!】
是因为宣狐秋知道,她等不到那个仍由她欺负的少年了。
宁娇娇轻叹了口气,指尖在花环上轻点,细碎的光芒随着一阵花香萦绕。
与此同时,人间同样传来了一阵花香,过路的行人神色匆匆,皆是不以为意,反倒是田野间的孩童停下了玩闹,瞪大了双眼,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一齐欢呼:“有花花!我们看见了花香!一定是神仙赐下的花香!”
孩童们兴奋的想要将这一消息回家告诉娘亲,毕竟在他们心里,有什么事都该告诉娘亲的。
而他们的娘亲在听见消息后,又好气又好笑:“什么神仙啊,这就是寻常的常花花香而已!有什么好惊讶的!”
她们说得没错,但孩子们说得也没错。
佛陀优昙生长于无妄海边,既有天外天之灵力精华,又被动吸收了不少无妄之海中的凡尘萦绕之情,所以天生对人间抱着与九重天上土生土长的神仙们不同的亲近之意,故而就连自身所带的香气,在除去本身的焚香外,竟也更多的是凡尘界中最常见的常花。
瑺宁瑺宁,最寻常者,非王侯将相,亦该万古流芳。
这是祝福,亦是宁娇娇赠予挚爱凡尘的赠礼。
一旁默默无言许久的缘邱在常花香气传来时,终是恍然。他想起了曾经那位帝君年轻时身上时不时传来的花香,想起了那位帝君漫长千年中难得一次的渡劫失败,甚至想起了他自己尚且年少风流时,作为一个小小山神,竟敢于一位凡间小妖立下白首之约——
缘邱终是没忍住,叹息出声。
九重天上不辨凡尘,他改了容貌,也终究是老了。
他开口问道:“圣君可还记得曾经在九重天上的离渊帝君?”
缘邱以为宁娇娇会愣神,又或是恍然大悟——总该流露出些许情绪的。可谁知听见这话后,那位身披雪衣的绝色圣君神色未改,细细思索了一阵,竟是淡淡笑了一下。
“你说离渊帝君啊,记得的,似乎是用他渡了个劫。”
又或者说,甚至不止一次。
第55章 “这一次,我抓住你了。” 晋江文学城……
云雾鸿蒙缭绕, 九重天上无四季,宁娇娇索性窝在了天外天内不问世事,无聊时便去找道君花同调侃他几句, 倒也算是无忧肆意。
直到有朝一日,天地间忽而响起一声龙啸, 随后竟是感受到脚下一阵颤动,凄厉的尖叫哭喊直入耳畔。
正在洞府打坐的宁娇娇似有所感的睁开眼,身随心动到了洞府外, 就看见一直不见踪影的花同同样出了他那片竹林。
“龙啸凤泣,二者齐鸣, 天有异象,恐是凡尘有变。”花同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情,摩挲着手中青烬玉箫,难得肃着脸,“瑺宁, 我有分神劫数在身,不便出手,若你愿意,可下凡尘一观。”
他们二人在天外天上最是相熟, 不比各个出身背景不凡的圣君, 花同本身是凡尘混血出身, 而宁娇娇本体也是无妄之海旁的佛陀优昙, 两人皆不是天外天的正统,比起那目下无尘的漫天神佛, 到底是更有“情”些。
宁娇娇也不在做犹豫,轻轻一点头后,直接化周身灵力为利刃, 强行刺破了边界之中阻拦的束缚,孤身下坠往最黑暗的一角而去。
……
本是无暇如玉的修仙界第一公子柳无暇此刻青衣染血,绘着月夜竹林图的扇面,也被血污点点破坏了那幽静的意境。柳无暇半跪在地上,勉励支撑自己不倒下。
本是山水如画的鸿蒙仙府,此刻遍地皆是断壁残垣,弟子们齐聚在外对抗魔气,而这里,竟然只有柳无暇一人坚持。
不,不对。
还有一人。
站在柳无暇对面的人俊美无俦,一头墨色长发披散在身后,穿着的红衣好似熊熊烈火燃烧。他手持长剑,剑上萦绕着浓稠的、不知名的血液。
柳无暇分明已至陌路,只要红衣男子再刺下一剑——甚至不必一剑,便已魂断此处,然而在关键时刻,一柄玉箫破空而来,竟是如长剑般抵挡在了柳无暇身前,使得那长剑堪堪停在了柳无暇身前三寸处,再也没能上前一步。
是太叔婪。
红衣男子叹了口气,倒是没继续攻击,开口道:“我以为阿婪最是审时度势,绝不会阻止我才对。”
“阁下若是我师父,我当然不会阻止。”太叔婪面扯了扯嘴角,“可惜现在也不知是被什么丑东西上了身,竟是变成了这般令人厌恶的模样。”
这红衣男人正是青云子。
他现在的模样分明不知比以往老年时好看多少倍,在太叔婪口中却成为了一个“令人厌恶”的丑东西。
青云子不为所动:“你可知挡在我面前的后果?”
太叔婪懒懒地掀起眼皮,手下甚至还随意拨弄了下柳无暇的扇面:“左不过一个死而已。”
青云子歪了歪头,一缕黑发从颊边飘动至胸前,沾染上了几分血色,更映衬得他眼中纯粹的困惑格外讽刺:“我当初为你取名‘阿婪’,正是看中了你天性中的贪婪。可今日你又为何要挡在他身前,做一个必死的抉择呢?”
“你错了。”
一直沉默的柳无暇忽然开口,他抬眼,从来温润的君子此刻竟是透着难得的锐利锋芒:“不仅是我,若是娇娇还在,又或者是姜小姐、仲公子遭遇眼下境地,师兄都会出手。”
青云子眼中疑惑之色更重,他收回剑,却皱眉道:“可这便不是‘婪’了。”
执着的好似认定了什么。
虽然这人过去是自己的师父,可如今显然已经魔气入体,再不辨前程是非,太叔婪懒得与他多费口舌,索性道:“要说我贪婪也没错,正是因为我贪得无厌,所以我才想救更多的人。”
趁着两人对话间,柳无暇已然起身,他向来心思缜密,在看似温吞无害的外表下,实则最是冷静又善于权衡利弊。
毕竟是经历过宫闱阴诡,又一路颠沛的人,如何将利益最大化已经刻在了柳无暇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