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他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可久久都没有继续说下去。
李律师等了许久,都没继续听见陶风澈说话的声音,耳机里却不断传来一下比一下急促的呼吸声,他最终只得选择亲自揭开这个谜底:“是omega。”
陶风澈狠狠地闭了一下眼。
细密的冷汗终于慢慢从毛孔里渗了出来,一点一滴打湿了他的后背。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随之而来的,是浑身上下逐渐消失的热量。
立秋已过,可静浦依旧热得像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对于气血旺盛的年轻alpha来说,即使待在空调房里也是一样的心浮气躁。
可陶风澈此时此刻,却感觉到了一丝刻骨的凉意。
他斟酌半晌,终于还是结结巴巴地开了口:“老头子,啊不对,我是说……我父亲他,一直都知道,并且同意这件事?”
他甚至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大脑乱得像是一团被猫咪狠狠蹂躏后的毛线团,根本理不出个头绪,而心中那一尊坚不可摧的神像,忽然间也有了松动的趋势,上面不时滚落下来几个石块,正在摇摇欲坠的边缘反复试探。
陶风澈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想从李律师那边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陶知行到底是不是知情者?
如果是的话,他就一直放任,或者说是纵容着手底下的人做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吗?
如果不知道……
陶风澈忽然勾起了唇,脸上的笑容有些自嘲。
那又怎么可能呢?
陶知行是掌控欲多强的一个人啊,他从来不允许事情的发展超出他的规划,他永远运筹帷幄,也永远从容不迫。跪在灵堂中的那三天里,陶风澈曾经回忆过父亲的生平,发觉后者唯一没有预料到的事情估计就是他的死亡。
可后来,随月生带着遗嘱和扳指,以不容置疑的态度推开了灵堂的大门,凭着雷霆之势镇住场,继而干脆利落地继承了陶家……
现在想想,或许就连自己的死亡,都在陶知行的预料范围之中。
这么一个算无遗策的人物,又是这么大的一笔生意,说他不知情,怎么可能呢?
虽然陶风澈嘴上一口一个“老头子”的叫着,进入青春期后,还总是跟陶知行针锋相对,但事实上他一直暗自崇拜着对方,甚至一直希望着可以成为像陶知行一样的人……
事到如今,陶风澈都觉得有些悲哀了。
“先生知道,也不知道。”李律师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不等陶风澈提出质疑,他便继续说了下去,“事情跟少爷您想的可能不大一样。”
“少爷您想的,大概是绑架以及贩卖人口?”李律师一语中的。
陶风澈发出了一个含糊的,代表肯定的单音节。
“九州是东大陆最发达的国家,社保和福利制度也最完善,再加上建国之初领导人‘书同文’的政策,所有的附属国都使用九州的语言和文字;即便不是附属国的那些国家,大部分也将汉语列入了官方语言之一,这一点少爷您应该知道吧?”
“嗯。”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忽然开始科普历史,但陶风澈还是点了点头。
“abo三性之中,omega的数量是绝对的少数。在有些落后的国家中,omega是一种资产,甚至是一种可以共同享有的财物。对于omega而言,生活在这样的国家中是一件非常悲惨的事情。”
“也正因为如此,总有一些走投无路的omega,希望可以来到九州生活。刘天磊,或者说是陶家的某些下属,他们做的人口生意,准确来说应该是偷渡。九州缺omega,别的国家的omega刚巧又想过来,他们就当了中介,成为了两个国家之间的桥梁。”
“这件事在陶家有些年头了,陶先生一直都不怎么同意,继承陶家后本来想取缔的,但有不少通过这个渠道来到九州的omega找他央求,看在你情我愿的份上,倒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但最后还是出事了。”陶风澈笃定道。
“是。”虽然知道陶风澈看不见,但电话那端,李律师还是习惯性地点了点头,“大概是十多年前吧,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事情出了差错,陶先生发了很大的火,处决了不少人,再往后,这种生意就全停了。”
……等等。
陶风澈的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十多年前?”他开口,语气中带了些逼问的意味,“有准确的数字吗?”
“我想想。好像,好像是……”时间过去太久了,李律师在尘封已久的记忆中翻了又翻,良久后才肯定地开口,“好像就是十年前的事,但这件事陶先生连我都瞒着,又下令封了口,只不过当时处决的人太多,隐约还是传出来了点风声。”
“我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当时事情闹得很大,犯事的人要么就直接死了,要么就被流放去海外囚禁,不过刘天磊既然还活着,当时应该参与得不深……”
李律师还在抽丝剥茧地帮忙分析,可这些话落在陶风澈的耳朵里,全部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外星语言,他彻底愣在了原地。
“十年前”,又是“十年前”。
能让陶知行下这种狠手,又连李律师都瞒着的事,还能是什么?
陶风澈不受控制地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雪夜,想起了那个衣着单薄,在陶知行的羽绒服下面瑟瑟发抖,整个人都脏兮兮的omega,想到他说“我叫随月生”,想到他打架很厉害,想到他不识字……
一层层的冷汗下,陶风澈发觉自己似乎触碰到了随月生身上无数谜团中最大的那一个,而且已经有了解开的趋势。
他不清楚李律师对于随月生的事情知道多少,但多说多错,他强行按捺住了内心的疑问,接着有关刘天磊的话题说了下去:“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做走私生意的,就比如走私药品那一类。”
所以现在接管生产基地后,重操旧业,中饱私囊。
李律师一愣:“准确来说的话,走私人口也算是走私吧?”
……这么说的话,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陶风澈苦笑一声,半是叮嘱半是威胁地让李律师保密后便挂了电话,继而宛若脱力一般地瘫软在了椅子上。
屋子里兢兢业业工作着的中央空调简直形同虚设,不过打个电话的功夫,陶风澈身上的衣服就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了。他整个人都被刻骨的疲惫所笼罩,但事情终归还是要求证的。
他慢慢坐直,又调匀了呼吸,正准备按铃时,又忽然改了主意,直接打了个电话,:“徐伯,您来书房一趟。”
徐松推开门,正正好撞上陶风澈看不出喜怒的一张脸,心中不由得一阵苦笑。谁能想到,少爷会将学到的质询技术用在他身上呢?
他心念微转,练声脸上饱含无奈:“少爷,我是真的……”
“徐伯,别装了。”陶风澈直截了当地开口打断,微微挑了挑眉,“我都知道了。随月生是偷渡来的omega吧?但他又是怎么搭上老头子的线的?”
徐松有些讶异:“是李律师告诉你的?”
这些前尘往事,如今的知情者已经寥寥无几了。而陶风澈能联系上的左不过就那么几个,能保证完全封口的,也只有李律师一人。
陶风澈并不意外徐松能猜到事情的始末,颔首道:“他没细说,只说刘天磊曾经做过人口生意,给想要偷渡的omega当中介,以及十年前出了事所以被下放。随月生刚好是十年前来的,而在此之前,我刚巧查了刘天磊的履历。”
他没说撞见对方偷偷生产药物的事,只一字一顿道:“刘天磊十年前的履历,完全空白。”
失策了。
徐松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陶风澈先前可没说他查了刘天磊的履历……
“徐伯,回答我的问题。”陶风澈并不给他喘息的时间,步步紧逼。
见事情瞒不住了,徐松也只得长长地叹了口气:“少爷其实就是想问随少爷的来历吧?确实是因为他,才把这个生意停掉的,但事情不是少爷您想的那样。”
又是个似是而非的回答。
陶风澈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似乎超出了他的预想,可还没等他开口询问,徐松便自己说了下去:“这些事情,也是先生之前跟我说的……”
在徐松娓娓道来的叙述中,十年前的那些往事像是一幅尘封已久的画卷,缓缓地展开在了陶风澈的面前。
第66章 祸星
十多年前,陶家的“人口生意”做得很大。
对于那些处在困境之中的omega而言,九州简直就是现实中的天堂。在他们的口耳相传中,那是一个宛若仙境一般的国度。
有些omega会通过幻想九州omega的生活来麻痹自我;也有些omega会铤而走险,通过各种各样的途径找到陶家的线人,再通过他们的途径偷渡前往九州。
可天底下不会有白吃的午餐,陶家的蛇头也不是做慈善的。
他们会向这些omega收取一笔不菲的偷渡费,有些omega倾家荡产拿得出来,但也有些omega家徒四壁,是真的一分钱也拿不出。
对于掏的出钱的前者,蛇头会直接安排他们前往九州,如果钱给的够多,抵达九州之后还会帮忙做一个假身份,让他们能够在城市里找一份正规的工作;而对于掏不出钱的后者,蛇头有时会采取垫付的方式——当然,是有前提的。
由蛇头垫付偷渡费的omega,到了九州之后大多数都会直接被安排去嫁人,但总体来说,至少比留在原先的国家中有盼头,不少omega都会咬牙同意。
但依照陶家的规矩,这桩生意是有前提的——omega必须完全知情,并且愿意接受后果。
他得知道自己去往九州后是要做些什么,打工也好,嫁人也罢,蛇头必须将事情跟他说清楚,不允许有任何的欺瞒,尤其不允许有“不将omega带往原先说好的目的地”这一行为发生。
也正是因为如此,陶家在海外的口碑特别好。陶知行当年继承陶家后,想要取缔这桩生意,还有不少偷渡来九州的omega试图找他求情。
直到十年前,出了随月生那一桩意外。
纵观随月生前十八年的人生,可以用“命途多舛”一词来形容。
他出生不久后,在工地上工作的父亲便意外身亡,母亲不堪忍受孤身一人抚养他长大的生活,将他父亲的赔偿金带走一半后远走改嫁,自此音讯全无。
好在他还有个尚在人世的奶奶。老太太心灵手巧,靠做手工活养大了儿子,等到儿子去世了,她又靠着这门手艺,将孙子一点点拉扯大了。
虽然家里住在贫民窟,也没钱送随月生去学校里念书,但奶奶将他教得很好。等随月生长到十二三岁,又将他送到了街头的杂货店老板那里打杂。
老板是个年纪足够当随月生爷爷的beta,年纪上来后有些力不从心,随月生帮他管账收钱,时不时还能带点虽然过了保质期,但还没有变质的食物回家跟奶奶分享,祖孙二人的生活虽然清贫,但也称得上是其乐融融。
可时间一天天推移,随月生一天比一天长得漂亮,看上去简直跟这藏污纳垢的贫民窟格格不入。
他的母亲虽然只是个beta,可当年也是远近有名的美人,否则她守寡后改嫁的速度也不会那么快;同为beta的父亲家徒四壁,也确实是凭借着一张俊美的脸,才讨到媳妇的。
随月生的长相不仅综合了他们二人的优点,甚至还略胜一筹了。
破旧的筒子楼里流言多,碎嘴的大婶们吃完了饭就摆个凳子在门口搬弄是非,家长里短唠个没完,每次提到随月生,就是“丧门的扫把星,长得跟他那个到处招蜂引蝶的妈似的,天生就是个会勾人的狐狸精”;还有些地痞流氓,嘴上不干不净地调戏人,有时还想上手捻油。
可随月生从来就不是逆来顺受的人。他不打女人,所以不跟那些婶婶们计较,但遇到这些无赖,直接就会上手打架。
奶奶嘴上嫌弃他一个omega脾气这么暴躁以后绝对嫁不出去,见他打架了还会抄起扫帚追着揍他,实际上却是很疼他的。有人在老太太耳边嚼舌根,说随月生跟杂货店老板家的那个儿子不清不楚,都被老太太举着拐杖敲了回去。
等到随月生十六岁那年,他们甚至都攒下了一些钱,正计划着过两年就从贫民窟搬走,去外面租一间一居室,然后他就可以去做些别的工作,奶奶也不用再风雨无阻地推着小推车,四处叫卖自己缝制的手工制品了。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希望的曙光看上去也在向他们招手,可命运三女神手中的纺锤,从不会以人类的意志为转移。
那一年的冬天,奶奶说眼睛不大舒服,有时候看东西看不太清时,随月生只以为奶奶是因为常年做手工活熬花了眼。
他跟奶奶撒娇,让她不要总是天不亮就爬起床干活,自己在杂货店工作的钱足以负担他们两个人生活,实在不行他还可以去找份兼职,可奶奶只是笑,说不干活怎么行呢?年纪大了觉少,老眼昏花也是正常的,人老了都这样。
随月生说不过她,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可她一直都没有告诉过随月生,近段时间以来,她会经常性地感觉到眩晕和头痛,时不时地还会伴随着呕吐。
老太太将这一切藏得很好,可还没等到开春,她有一次盛饭时,忽然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伸手四处摸索时,又不慎摔碎了碗。
随月生一直到这时才知道,奶奶从早上开始就有些看不见了,现在更是完全失明。他不顾后者的反对,跟杂货店的老板请了一天的假,然后强制性地将她带去了最近的那个大医院。
他们排了很久的队,直到晚上,才终于从医生那里收到了诊断结果。
——恶性脑瘤,现在已经进入颅内压增高的晚期阶段了。
前不久那些对美好未来的愿景,一下子就变成了虚无缥缈的泡沫,在空气中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可等到人真正伸出手去触碰时,却“啪”地一下就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