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可怜,别说笑了,做公主有什么可怜的,你我才可怜呢,今早又被管事臭骂一顿,还不敢还口,一辈子都是伺候人的命,这才叫可怜!
那一天,心肠柔软的新来小丫鬟被同伴呛得哑口无言,只能抿着唇,端上水盆快步离开庭院,当她在门前偷偷回头看时,坐在秋千架上手抚着一双旧虎头鞋的拓跋香亦同时望来,嘴上牵起一抹温柔而悲悯的微笑,那一刻,她的心像被狠狠一撞。
方才所言于她句句属实,她是真的期望老天开眼,小侯爷能早日归来。
如今是登国十一年,她的愿望,终于实现。
回到公主府的两天,气氛着实古怪,公羊月不吵不闹,就是与人能避之则避之,整日锁在房中,也学那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至于他身后的一串小尾巴,是左一个尴尬,右一个有碍。
好在,定襄公主出落的端庄大气,并不计较,好吃好喝一律不亏。从震惊中缓过来的四人,心里头多少都有些七上八下。
这日早间,双鲤吃多积食,在院中慢走,将好撞见练剑的乔岷和喝茶的崔叹凤,便拉着两人唠叨:老月竟然有个当公主的娘!这太不可思议了!她两手一展,语气十分夸张,从前我俩从山里出来时,吃了上顿没下顿,我以为他跟我一样穷呢!
不可思议的是那位小燕公子。崔叹凤伸出手指在她额头上一点,笑道。于他而言,着眼的地方显然不同,他是第三个回过味儿来的人,仅次于晁晨。
双鲤坐下来,重重叹了口气。
崔叹凤戏谑道:你应该高兴,现在你俩都不穷了,不妨想想,能不能借此机会把你的买卖做到代国来!
闻言,双鲤一通龇牙咧嘴,捂着耳朵直嚷嚷我不听,老凤凰,钱不钱的哪有老月重要,我是担心!你想想,江湖传闻里公羊启是有发妻的,还是剑谷的人,那老月究竟是谁的儿子?如果不是公主的,换作是你,你会苦寻十几年么?如果是公主的,那就更不得了了,以他的脾气,肯定不会留在代国!那到时候
你晃得我眼睛都花了。乔岷冷不丁冒出一句。
双鲤站定,一拍大腿道:要不我去找老月旁敲侧击问一问?
去。崔叹凤推了一把。
半盏茶的功夫后,双鲤呼啦啦跑回来,揪着崔叹凤上蹿下跳:你早知道是不是?而后愤愤地冲乔岷喊,十七,你不知道,老月门前全是人,拿盥盆的,巾子的,衣裳的,端糕点的,端茶的,端早食听下人议论,留在这里,保不准是要袭爵!
那不是很好么?乔岷一脸迷惑,他是从宫里出来的,见过贵人,只觉得那样的生活令许多人艳羡。
双鲤摇了摇头,低声道:如果有个人那样捧着我,我会很为难的。
为难什么?
晁晨从屋子里走出来,听见她的话,顺口接道。双鲤看见他,俨然如同看见救星,忙上前拉拽着人往公羊月的屋子去:晁哥哥,你一定要帮帮
两人还没出石洞门,迎面就撞上拓跋香。
晁晨带了双鲤一把,二人规矩站好,行了礼,脸上堆着笑,暂且退了回来,乔岷和崔叹凤正说着话,偶然瞥见,也赶紧起身相迎。
拓跋香作为主人家,并没有因为身份之别而端着架子,也没有因着操心公羊月而刻意冷落,反倒关切寒暄,听出乔岷的高句丽口音,便说可以着人帮忙寄送家书,手下有人认出崔大夫洞庭神医的身份,就给他指点塞外的巫医,交流切磋,晁晨喜欢读书,便令奴仆搬来好些孤本典籍送到屋中,至于双鲤,小姑娘都是闲不住的,便亲自带着去城中游乐,又讲故事又讲民俗。
双鲤走之前信誓旦旦站在公羊月这边,回来的时候就彻底倒戈,整个布包是鼓鼓囊囊,眼瞅着就快从吝啬鬼变成散财童子。所谓投其所好得其心,古人诚不欺,日子充实起来,也就不会有聚众杂谈,等晁晨粗略翻阅完随手拿来的一册孤本《连山易》后,不自觉间竟已过去整日。
开窗透气,院外静悄悄,像是各人房中自忙碌,不得不说,拓跋香是好手段。想到公羊月,晁晨连忙放下书,整衣出门想寻他面谈。
公羊月住在离客苑略有些距离的东苑,此时门外的下人都已给打发,进出只有定襄公主一人。晁晨在花园的灌木丛后小站了片刻,亲眼见着三五次,不是送参汤茶水,便是提来食盒糕点,公羊月也不拒绝,就装做视而不见,等人放下东西,自己来去。
这也太绝情!双鲤冒头。
晁晨看见她有些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晁哥哥,不是你上回说的,那个什么子说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来侦察敌情!双鲤用拇指一刮鼻头,有些自得,我可是老月的忠实拥趸,怎么可能轻易被收买?嗯,好吧,我承认差一点,不过那是麻痹对手的迷惑之术!
被晁晨略带考究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后,她才又梗着脖子道:老月在我这儿混吃混喝这么久,我连本带息收拿点回来,怎么着了?是犯了王法还是犯了铁律?说着,她在晁晨胳膊上狠拍了一巴掌,再说,万一跑路,不得备点盘缠?
晁晨憋了半晌,憋出一句你说得不无道理,而后摇头,把视线转回房前。
人前再威风强硬的一个人,无人之时反差愈大,愈见真心,那种锲而不舍里带着讨好,只要是一个母亲能做的,能竭力弥补的,拓跋香都做了,对比她的行为,公羊月确实显得不近人情。
门前那两口箱子是什么?双鲤来得晚,没瞧见前情。
是衣服。
这么多?
从七八岁到二十几岁,年年都裁新衣,你说多不多?晁晨叹了口气,岁数不是他胡诌,而是拓跋香亲口所讲,她的汉话口音字调说得很一般,对他们这些客人说也就罢了,可对着公羊月,她亦始终坚持,用心不可谓不真。
打风铎那次和无定河夜船两回听来的故事,公羊月都没有外传,对双鲤来说,如此漠然举动不过是母子数十年不见后的生疏,眼下丝毫没怀疑这亲情血缘,念及公羊月那口是心非的性子,她向晁晨提议道:要不你帮着劝劝?引经据典,总有一篇能打动老月。
定襄公主,不是公羊月生母。晁晨知道实情,未有隐瞒。
那公主知不知道?冒充王子皇孙,那可是要杀头的!不对,十月怀胎怎可能瞒得住,又不是傻子,难道是偷龙转凤,移花接木,有人想混淆代国王室血脉?还是说,公主娘娘的孩子早就死了,为了怕他伤心,公羊启才抱了个孩子回来,老月其实是弃婴,因为知道真相所以于心不忍?或者,或者会不会是为了权力?听说小皇帝的亲娘皇太后近日薨逝,公主想擅权专政,但一介女流阻碍甚大,所以需要一枚棋子傀儡操纵!看来此地也非留爷处!双鲤大吃一惊,盘算一通后,紧张兮兮地嘟囔。
晁晨被她的脑力折服,不由牵了牵嘴角:你怎么不说,公羊月其实是流落在民间的王子,因为后宫权斗迫害,所以谎称是公主之子被偷偷抱养在公主府?
这个话本子好!一代天骄流落民间,习得武艺成为江湖魔头,一朝身份告破,重回王庭,践祚于丹墀,哇,精彩,着实精彩她捂着嘴巴又是偷乐又是大叫,只是用脚尖想,都不大可能,等心思冷下来,又耷拉个脑袋没精打采,拿胳膊肘撞晁晨,老月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又为何要留下来?
说话间,屋内有了动静,那道纤瘦的影子在木格上逐步被拉大,直到门被霍然拉开。公羊月抬眼四顾,而后慢慢蹲下身,打开那两口木箱,伸手探进去,在展平的衣料上来回抚摸,眼中露出疼惜。
最上层的衣裳最华丽,也最好看,年生久的,都被压在下方。
他一用力,顺着未填满的边沿缝隙,把压箱底的给拉拽出,托在膝上和新衣对比,线头外翻,针脚那叫一个杂乱,就好似出自两人之手。
缝衣刺绣,都是熟能生巧的活。
公羊月用力一握,把衣服攥在手心,沉默良久后,原封不动放回,把木箱盖子一阖,转身往屋里走。脚刚跨过门槛,他又退了回来,一推掌,把东西全扫落阶下,这才拂袖回了屋子。
目睹全程,双鲤嘴唇张大,却发不出声音。
先前那个问题,晁晨并无答案,但眼下,他已有共情:人心贪婪,即便化为灰飞,也想拥抱曜日。他的心里也不好过啊。
第120章
太过于隐晦深奥, 双鲤只觉得糊涂。
见她面露茫然,晁晨想了想,举了个例子, 问道:小鲤儿, 你是不是特仰慕师昂阁主?那假使有一日, 你同他表露心意,他义正词严拒绝了你, 你当如何?一生负气, 发誓再不过云梦,不入帝师阁?
当然不, 自当矢志不渝, 锲而不舍。虽不明白这两者有何关系,双鲤还是耐着性子答了他的问话。
晁晨又问:那若是这时, 作为武林正道之泰山北斗的师阁主要问罪公羊月, 欲除之而后快, 那你又如何抉择?
我
双鲤紧咬着干裂的唇。
人的感情能欺人却不能自欺。你相信公羊月,但若无公信, 是无法说服师昂的, 以他的身份和立场, 当真走到那一步, 亦没有错,晁晨垂眸, 眸中光芒闪烁, 这就是进退维谷,这就是两难。
双鲤仰起头, 举一反三:你是说,老月现在陷入两难?
晁晨默然。
是因为虽无生恩却有养恩么?双鲤睁大水灵灵的眸子, 绕着他左转右蹿,连声追问,还是因为公主不是生母,老月不好意思袭爵,可世袭不是依从父系么?又或者说关乎他从前经历,心有愧怍?他知道真相后,才一怒之下不告而别的?双鲤声量愈来愈小,直至小如蚊讷,若有一人这般掏心掏肺对我,我也心有不安。
是,亦否。晁晨抬起头遥望长空,话到嘴边,一气呵成,没有半点犹疑,我想,更多是因为家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番话,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帮他说话,放在过去,讲公羊月心有家国,简直是天方夜谭,可自打绵竹城起底公羊迟旧案后,作为唯一亲眼见证过去的人,他的态度正一点一点被潜移默化。
背后传来一声轻咳,拓跋香就静默地立在洞门前。火烧云坠去,晚霞自天边湮灭,最后一丝亮光被拔除后,绿树的阴影将她全然笼罩,明明与那扇门那道影子只有十步之距,但他们之间,好似隔着佛经中所言的三千世界,无法融合。
他们不该重逢,更不该相见。
这我就想不明白喽,家国是家国,亲情是亲情,为何非要对立呢?我可听说他们这什么立国二十一功臣里好些个晋人,难道全不要活了,自刎谢罪?双鲤垫脚,在晁晨耳边飞快呢语,而后笑若人间富贵花,亲昵地去攀挽拓跋香的胳膊,甜腻腻地唤公主娘娘,且拉着人往外,到花园里头的塔亭坐下。
双鲤用实际行动向晁晨证明,才不管什么天地君亲师,她的人生信条简单又直接,谁对自己好,自己也对她好,所以她将此原则同样附着于公羊月身上,公主待老月好,老月自该与之相亲,老月对她好,所以她也希望老月往后顺顺当当,能继续当魔头,风风火火闯江湖自是好,不能,大不了回到代国来当侯爷。
公主娘娘,您不必担心,老月这些年过得很好,没人能欺负他,被他欺负过的倒是不少,我一件一件同您讲。从谁开始呢,噢,就从渤海封氏的二公子封念开始讲起吧!双鲤叽叽喳喳说个没停。
说上一阵,尤是口干舌燥,拓跋香便吩咐使女去端鲜果。
果子是府里头管家亲自送来的,正好有要事来禀,与独孤部有关,说是南部大人刘罗辰回盛乐后,耳闻族中有子冒犯,特地遣人赔礼,人就在前院候着,非要面见才肯走。拓跋香便去瞧看,说是去去就来。
等人离开,晁晨快步去,把正剥果皮往嘴里塞的双鲤提拎出来。刚才陪聊,他能知微见著,从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中辨明公主对公羊月的关心,但他素来恪守礼仪规矩,觉得擅自插手,并不妥当,这毕竟是家事。
双鲤鼓着腮帮咀嚼,忙着说话,差点卡了核:咳咳,晁哥哥,别急别急,你且听我讲。老月这个人死鸭子嘴硬,等他低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所以还需把握机会,主动出击,总要有人迈出第一步。
主动迈出第一步?
欸,你脸怎么这么红?双鲤仔细盯着他看了两眼,满是狐疑,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上次在绵竹,丁桂的事也是你满心积极,一手操办,这次又这么关心,嫌这不好那不好的,她倒抽一口气,噢,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对老月动了心
晁晨掩不住耳根红,甩手要走:胡闹!
我不乱说了,双鲤笑得贼兮兮,一副我全明白的样子,别说我没提醒你,有什么话你都可以当面同他讲,机会稍纵即逝。不过坏话就算了,小心被揍。
他哪有动什么心思,不过就是心疼他在绵竹遭受的不公,不想他再因为父辈之失,而做出会后悔终生的选择和决定。
拓跋香完事归来,不想久坐一处,便叫上两人伴同身侧,领着在府中闲走,逛了一圈逛回东苑门口,这一次没有视线干扰,她一眼就瞧见翻在阶下的两口大箱,神情顿时忧郁晦暗,不自主将指甲掐入肉里。
我,我帮你骂他!双鲤憋不出安慰,握起拳头。
拓跋香却拨开她的手,往前走了走,发现墙根下的食盒纹丝未动,里头的糕点已凉至冷硬,这些都是从前公羊月最爱吃的江南点心,是她费心招揽晋国庖厨,一点一点学的。但眼下,吃食也不再重要,她反倒担忧:月儿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他在房里,可不得憋坏。
晁晨瞥了一眼屋内的影子,岔开话头改问道:那是什么样的?小丫头心领神会,一面给他竖拇指,一面帮腔起哄,软声撒娇,对对对,公主娘娘您说说嘛,老月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总不会比我还皮!
那可不,以前的月儿可鬼机灵得很。
追忆本苦涩,拓跋香并没有心情,但两人左一句右一言,她又没忍着下重口。这会子话音方落下,屋里头忽然传出脆响,像是什么东西不经意拂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