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悠闲地走在前头,行步随意,完全没汪从悦这般规矩,看来她从前想得错了,皇帝对手下人还不算苛责得太过分。
路过那堆人时,秋枕梦踮着脚往里头望了一眼,居然是两个老头在下棋。
棋面并不精彩,看棋的却喊出斗鸡的气势来,也亏张公公瞧得那么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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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枕梦跟着进了酒楼,却见师徒两个同时站住了。
她才要问,汪从悦便松开衣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道:“妹子,我有些事要处理,你先上楼等我。”
他声音很温和,只是脸色沉了,目光里带着些许寒意。
秋枕梦应了声,视线随着张公公目光一扫,便瞧见不远处行来一个人,有点像那天在楼上看到的。
涉及到汪从悦的公事,她没再瞧,抬步上了楼梯。
只听底下传来张公公和气的笑声,话倒没那么客气:“鲁公怎么又来了。”
那位被称作鲁公的人说了一堆话,大概是被拒绝无数次后,还想走汪从悦这边的门路。
张公公的笑里已经带了不耐烦:“那日我已经同你说过了,你本不该再来烦扰我徒弟。”
鲁公打着哈哈敷衍。
“师父何必生气,”楼下安静了很久的汪从悦终于出声,轻描淡写,“弟子使人知会刑部一声,若再有妨碍公事的,抓去定罪便罢了。”
他声音其实挺轻的,也和缓,不疾不徐,秋枕梦想着。偏这句话像十二月的风,冷得杂了冰碴。
比他出现在小巷那日的语调还吓人。
她等了没多会儿,师徒两个便上了楼。
秋枕梦迎上去:“小哥哥。”
汪从悦微微眯着眼,“嗯”了声,仿佛没被事情耽搁过:“妹子,走吧。”
酒过三巡。
这酒是张公公和秋枕梦喝的。
酒桌上张公公很健谈,有时候会提起汪从悦小时候的事情,秋枕梦听得很认真。
汪从悦只管装作吃饭。
他面前饭菜压根没下去多少,更多时间是端正地坐在那里,听师父说话,然后悄悄去看秋枕梦。
张公公喝多了,放下酒盏,出去透口气。
秋枕梦找了个借口,也跟着追了出去。
“张公公,”她笑得温柔娴静,小声询问道,“您一定很了解小哥哥吧?”
“怎么?”
“公公,我想问一下……小哥哥是不是肠胃不大好?用饭时总进一点,多几口便吃不下去了。”
张公公和颜悦色地笑了,心情不错的样子:“哦,小丫头问这个啊。”
“这徒弟哪里都好,唯独在这上头,真是叫我见一回气一回。”
他哼笑一声,像是在说自己家小孩:
“什么肠胃不好,就是闲的,打小就时常不吃不喝,大了以后进得下去才叫怪事!”
秋枕梦的心沉了下来。
她从前想过很多原因,却从没想到汪从悦自己身上。
看来那勤勤恳恳的皇帝,再怎么对手下宦官不好,终究还记得他们是人,衣食住行上没有亏待。
就是不知汪从悦到底怎么回事,把自己糟践成这副模样。
“公公,您晓得小哥哥他为什么不吃不喝吗?”
秋枕梦又问。
她不可抑制地想起汪从悦说过好几次的贤妃娘娘,从她这儿订了东西的主顾。
小哥哥入宫后就在侍奉她,难不成这位娘娘待手下颇为苛刻?
“不晓得,他这小子性情拗,在娘娘跟前时就如此,故而伺候的时间长,娘娘喜欢他,圣上设衙门时,干脆就叫我带着他了。”
她眉毛拧成一团疙瘩。
刚刚的猜测又破灭了,她实在不知道汪从悦为何要苛待自己。
或许正是为了获得贤妃娘娘的宠爱吧?
延长侍奉她的时间,便能让娘娘在众多小内侍里记住他,进而喜欢他,然后爬到更高的位置上。
他吃了不少苦。
然而寄回岭门的信里,总画着叫人喜悦的事情。
御花园小池塘里跃出一尾鱼,京城良都的桃花开得时间长了,廊下的枣树结了果,被宫人们摘下来酿酒。
或者得了赏。
又或者攒够了钱,给她打一些时新钗环。
“你是他妹子,好生劝着他点,仗着年轻糟蹋身子,到老了,后悔都没用。”张公公说。
秋枕梦连忙应了。
珠帘微微一挑,汪从悦从雅间里走了出来。
他双唇抿成一条线,因而显得颜色愈加浅淡:“师父,您怎么又在说弟子。”
张公公敛了笑:“你不听话,我这当师父的管不住你。”
三人又进了雅间,吃上一阵子。
汪从悦仍然不动碗筷,拿着只茶盏抿着。
秋枕梦夹起一筷子鱼给他:“小哥哥,你好歹再吃一口啊。”
她声音柔得像一盏桂花酒,醉人得很。汪从悦为难地瞧着鱼,拖延不过,只能垂下头,就着筷子吃了。
张公公含笑瞧他。
不过片刻,他突然想到什么问题,脸色蓦地变了,寻个借口,将汪从悦叫出去,来到一处僻静地,四下望了望,近处全然没有旁人。
张公公面沉如水,声音压得很低,近乎咬牙切齿:“里头那个姑娘,到底是你妹子,还是你对食?”
不待汪从悦说话,他便接着道:“别忘了你是因什么才到了这个位置上!脑子清醒些,莫犯了圣上的忌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我是空空的俏眼线、虞酌小可爱的雷!
第15章 一辈子
回程时,汪从悦喝得有点醉了。
其实也没喝多少,可他素来食量少,连带着酒量也小得很,只饮了两盏酒,脑袋便晕晕乎乎得不清醒了。
秋枕梦倚在他身上。因着醉了,汪从悦坐得不稳当,叫秋枕梦一压,整个人就靠在轿壁上了。
酒气上头,他面色微红,眯着眼瞧秋枕梦,心情似乎很好,秋枕梦便问道:
“小哥哥,张公公说了,你小时候就常不吃不喝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少女温软的躯体半靠在身上,丝丝缕缕幽香直飘过来,比酒还醉人。
汪从悦声音便带了点懒散,慢悠悠地说:“没什么,为着伺候娘娘罢了,那时候宫里乱,时刻离不得人。”
这自然是糊弄秋枕梦的话,半真半假才不会惹人怀疑。
高位妃嫔身边侍奉的人不少,没必要叫个十岁的孩子日夜不离。
可那时他最警醒,上司分派下来的活计,一步都不错地做着,有时候为了值守,可以一夜间不饮半口水,不聊一句闲话。
后来,他识破了两三次陷害,娘娘便很喜欢他了,时时令他侍奉左右。
而那并不是他刻意少进食水的真正理由。
在一同进宫的伙伴们还懵懵懂懂时,那只黑鲤鱼玉佩所象征着的人与事,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厌恶每一次解开衣裳时露出的狰狞伤口,时刻提醒着,他与家乡的未婚妻之间,已有了多深的沟壑。
他只是宫中的奴仆,是皇帝眼中的蝼蚁,是朝臣口中的珰竖,是世间男男女女随口便可侮辱鄙夷的存在。
他配不上她。可他又需要她。哪怕只剩一个想头也可,他需要长长久久地念着她。
于是那种地方,能少看一眼,便少看一眼。只要看不到,便可继续欺骗自己,他与她之间毫无差别。
汪从悦想着事情,虚着眼瞧秋枕梦。
秋枕梦正伏在他胸前,仰起头,噙了笑望他。
他胸腔跳得厉害,一颗心在里头咚咚的似要蹦出来。
往日秋枕梦说过的话,一句又一句浮上脑海。
那些晦暗的,本该抛却的心思再次活泛,一点点的,就要压制不住了。
秋枕梦的声音流过耳畔,泠泠的:“小哥哥,公公把你叫出去说了什么啊?”
汪从悦心头微动。
他眼里难得凝了笑,眯着的眼睛舒展开,淡淡道:“没什么,师父说,小姑娘瞧着娇,让我别欺负了你。”
这自然又是编造的话,因为师父说的全是告诫。
他当然不会忘,自己是怎么坐上内官监太监这位置的。
因为皇帝震怒,一日里扫除了内廷各衙门,几乎所有顶头的官员。
有因贪腐被斩首的,有违背禁令读书被杖毙的,自然也有与宫女做对食,被活活打死的。
他记得那日还是个艳阳天,日光将皇帝杨自彻的脸照得瞧不分明,只知道是在发怒。
结为对食的宦官和宫女被分开,搭桥牵线做媒人的也押在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