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州大门紧闭,城外没有灯火行人。
码头边的沙滩上,果然停着三艘木船。
一个头目模样的人派出三人前去查探情况,很快回报送来:“指挥,正常。”
那指挥啐了一口唾沫:“招呼兄弟们上船!过河!”
船至中途,指挥回望了一下黑黢黢的雄州城,又看了脚下滔滔河水,胸中的郁气难以抒发,抽出长刀在船帮上一通狂砍:“这直娘贼的黄河!林牙数年筹谋,毁于一旦!毁于一旦——”
一名参军说道:“这苏探花真有通天彻地之能?他怎么就知道我们是辽朝军队?”
指挥恨恨地说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不过宋朝北境虚实,已尽在兄弟们心中,总有一天,我们还会杀回来的!”
第五百三十三章 看图说话
和辽人打了一场交道,解决了雄州危机后,苏油给司马光报告了情况,便继续带领着探测组行动了。
这个河情考察又进行了一个多月,派往河北各地的理工小组重新在瀛洲汇集。
接下来就是繁杂而艰难的统计计算工作。
不过这事情交给了沈括和陈昭明,沈括还要绘制出整个河北黄泛区的精细等高地图。
而司马光和苏油,在整理地方水文史料的同时,司马光还要督促河北冬麦赶种,苏油则要督促推广以工代赈方案。
到十一月底,诸多工作算是见了成效,整个河北,受灾十余个州,所赖调运及时,司马光和苏油督促得力,没有造成大患。
不过要恢复旧状,需要等到翻年六月麦熟之后。
而且黄河新决改道,以往的治河工程几乎全部作废,新工程刻不容缓。
赵顼已经不能等了,让司马光,苏油立即返还京师。
于是两人只好带领工程队伍从水路返回,在船上继续工作。
一路风尘仆仆,回到京城,已经过了二年大朝会之期。
但是重臣返京,还携带着河北民情,政情,河情,军情,赵顼下旨,奏景阳钟,群臣入朝,再起大议。
司马光和苏油,在朝中的力量合起来,对如今朝堂格局已是了如指掌。
苏油甚至对赵顼有一种怀疑,将司马光派出去巡河,是不是一种刻意的安排,好准备王安石上位。
毕竟两人都是翰林学士,每每议论相左,要提一个,那就必须压一个。
是的,出去仅仅数月,王安石对赵顼的影响力便已经大增,最关键的是除了富弼,韩琦等几个老臣,所有人都对王安石充满了信心和期待。
甚至富弼还亲自以长者的身份劝苏油要和王安石配合,这是虽然有疑虑,但是还抱着侥幸。
在这样的大前提下,苏油也就只有闷不作声,先保全自己再说。
大朝会上,司马光奉上厚达三十卷的《河情咨要》:“陛下,这是臣与苏油数月来的考察,另外还有沈括,陈昭明所制的《北流图经》。经我们考察,如今东流故道已然淤塞,二股河容积不足疏导洪水,因此回河之议,再不可行。”
此论一出,朝中顿时大惊。
回河的坚定支持者宋昌言这段时日正在游说王安石,且王安石也已经原则同意,还准备将此作为自己就任参知政事的第一桩实务,抓出成绩。
现在司马光说回河之议已不可行,就是彻底推翻他一直的坚持。
于是出列:“屯田都监内侍程昉,前与臣议,持回河之说,如今上奏,从司马学士和苏油之议,是前后不一,邀媚权贵,乞陛下斥之。”
苏油差点气了个倒仰,老子才三品,“宁登瀛,不为监”,是朝官里最苦逼的判将作监,怎么就成权贵了?
出列道:“程昉前持回河之议,是因为手里数据不准确,思虑不精细所致,陛下,臣请让沈括展开地图,便于一一解答群臣疑惑如何?”
赵顼其实心中也是希望回河的,大河改道,怎么看都是君王失德,令其重回故道,算是有个交代。
如今考察一番回来,竟然是这么个结果,心中不免大是失望,也想知道究竟,于是说道:“准奏。”
巨大的地图展开,群臣这才发现,这张地图的价值,不是以往那种粗略地图那样简单。
图上用浅蓝色标注出河道,海域,四种颜色标注出各州府地域,从海岸线起,一圈圈的等高线,可以看出山川走势,地理高下。
各处地名标注得十分周密,此外还有各种符号。
地图左下角,有符号图例说明,地图外围,还有黑白交隔的比例尺,还有纵横的经纬线。
苏油说道:“因为时间仓促,地图工作做得不细,尚显粗糙,不过已经能看出个大概了。”
群臣差点被雷得倒仰,这还叫粗糙,那以前的虞部官员都别活了。
苏油从地图下方的卷轴中抽出一根长长的尖头木棍,群臣脑门又是一阵黑线,都说苏明润精细,如今算是领教了。
苏油指着地图说道:“陛下,宰执,各位臣僚请看,地图上这条河道,是商胡决河之后,自魏之北,至恩、冀、乾宁入于海,是谓北流。”
“而这条河道,是嘉佑八年,河流决于魏之第六埽,形成二股,自魏、恩东至德、沧,入于海,是谓东流。”
“宋昌言之策,乃于二股之西,置上埽,擗水使令其东流。”
“俟东流渐深,北流淤浅之后,即塞北流,将御河、胡卢河,从黄河中分离出来,下纾恩、冀、深、瀛以西之患,如此即可恢复黄河故道,使御河漕运重回旧观。宋副监,是这样的吧?”
宋昌言正看着地图沉思,闻言才恍然抬头:“对,是的,苏案判,从图上来看,此议并非不可行啊。”
胄案还要负责河渠事务,宋昌言对苏油,便以这个职务相称。
苏油说道:“这个方案看起来是不错,但是经过仔细测量之后,我们发现,有巨大的风险。”
“大家看此处,这种线条,我们称为等高线,以海平面为基,每五米高度,连成一线。”
“地点距离海平面的垂直高度,我们称为‘海拔’,这里,是二股河入口,魏州第六埽的海拔,这里,是魏州北部,商胡口的海拔。”
“两者相较,二股河入口处,比商胡口高出了三米,啊,就是差不多一丈。”
“别小看这一丈,如果决口四十步,大家想想会是多大的水量?何况要让其成为阔达两百步的河道?”
“经过我们计算,二股河河道,最多能容纳黄河四成水量,如果按照宋副监的方案,需将二股河现有河道冲刷下去三米的深度,方与商胡口相当!”
宋昌言说道:“束水冲沙,古已有之,如今汴渠维护,四百里皆用此法。冲下去三米,啊一丈,又有何难?”
苏油说道:“旧沙未尽,新沙又来,如今黄河中下游含沙量,已达百分之四十四!”
此语一出,朝中又是一片哗然,这数据太可怕了。
苏油让侍从取来三支玻璃管:“大家也不用太过惊惶,请看,这第一支,是从汴京采集的水样;第二支,是商胡口采集的;地三支,是海口采集的。”
“其实百分之四十四的泥沙,并非都不能被冲入大海,其中差不多一半的细沙是可以入海的,剩下的粗砂,才是导致黄河淤塞的罪魁祸首。”
就听大殿中松了一口气的声音响起,毕竟黄河就在汴京边上,也不是没有决口过,要是百分之四十四的泥沙全淤积下来,那还得了。
苏油继续说道:“泥沙淤积的程度,还与水流缓急有关,而水流缓急,又与落差有关。”
“商胡口和二股河海拔高度相差不大,因此河道越长,流经的坡度就越缓,相同深度和宽度下,水流速度就越慢,这个道理大家都应该明白是吧?”
朝臣都是进士出身的聪明人,这个道理还是容易相同的。
苏油说道:“从地图上看,也是如此,黄河此次决口改道,就是选择了一条更容易走的通道,改道后的河道,比原有河道短了百里。”
宋昌言说道:“但是这些还是可以通过束水冲沙解决,通过二股河逼窄河道,一样可以加快流速,避免淤塞。”
苏油笑道:“宋副监是钻入牛角尖了,既然旧道可逼,那新道,不是一样可逼?”
说完一指地图:“这里,从乐寿到清州,有一条笔直的水道,在此处按宋副监所说之法,还可以缩短河道数十里,减少这一段泥沙淤积的可能。”
宋昌言顿时语塞。
第五百三十四章 刮目相看
王安石说道:“明润,宋副监之法,除了考虑治河本身,还考虑了防辽,屯田,役工,要是按北流说,这段新河,还要重新修造河堤,工程量浩大,而且能够保证它不继续淤塞?”
苏油拱手道:“学士,今年之所以决堤,参考历年水文资料,乃是因为遭遇了二十年一遇的大水。”
“也就是说,我们如果在新河两岸修造堤埽,理论上,可以有二十年时间从容布置。”
“而二股河目前容量,只能容纳黄河三年一遇的洪水,就算仅用于分流,也只能支撑四到五年,如果完全堵死北流,那么最多五年之内,大洪水一到,二股河容纳不下,河水倒逼,上游必决!”
王安石心中砰砰乱跳,这是一个他没有考虑到的问题,甚至是历届河工都尚未考虑到的问题:“数据何来?”
司马光从《咨要》中翻出一册:“陛下,介甫,这是我从各处地方水文中摘录的历年河情资料,明润将之化为了标准涨幅,制成了表格,一目了然。”
王安石取过来翻看了一下,他也是绝顶聪明之人,只翻了几页关键数据,便闭上了双眼:“兹惟艰哉!”
这是《尚书·汤誓》中的一句。
苏油拱手道:“知之非艰,行之惟艰。不过居上克明,为下克忠而已。油取其易,诸公勉其难。”
意思是知晓道理不难,实际操作起来才是真正的艰难,唯有居上者保持清明,为下者务必忠勤。最后表示容易的我已经做了,难的就必须依赖诸位大佬了。
这是同样以《尚书》相答。
王安石睁开眼:“明润治《书》,也算有得,如果持北流论,河北漕运,如何解决?”
苏油暗自松了一口气,王安石在真实历史上,是坚定的回流论者,而且他的坚持不是一次,而是屡次溃坝屡次修建,就连皇帝都不再支持了,他都继续又搞了两次,但是最终迎来的,还是失败。
如今这执拗得难以理喻的人,也不得不在详实的数据面前低头。
苏油赶紧说道:“北流并非无法行船,除了洪峰和封冻期,北流还是可以行船的,还有,河北粮食并非一定要从汴京周转,其实完全可以从江淮两浙海运北上!”
“漕运之弊,在沿途克扣,如今两浙路的新型帆船已经试制成功,并且试航了朝鲜和日本。”
“船只在夔州型的基础上做了放大,减少了长度,增加可宽度,前后采用海船样式进行了加高,以抵御浪涌,试航数据显示高桅纵帆加三角帆设计,非常适应海况。”
“陛下,相公,学士,海运还有一个好处,锤炼水师。”
“此次雄州危机,萧禧四万大军压境,被我劝回,不是因为我有多大的本事,而是因为一艘装备了弩炮的眉山型纵帆船压阵,加上黄河新决,他们没船!”
“陆战我朝对于辽人并无优势,但是如今有了新黄界河,只要打造出一支大小船型搭配得当的水师,至少从海口到巨马河中游的安肃军,我们将获得巨大的防御优势!”
“新河后方,那些以前作为防御骑兵的陂塘,据臣考察,大部分已经被填淤成了良田,正好用于安抚难民,官府组织授田开发。”
“陛下,相公,学士,凡事有一利则有一弊,但是反过来理解亦然,只要我们找对方法,化解不难。”
“回河之议,其一个巨大的观点,就是能够利用北流淤积的大量土地,但是我想问,难道不回河,这些淤积的土地就不能利用了吗?”
吴充是枢密使,多从军事角度考虑:“明润,照你所说,要是黄河继续向北改道,改入辽境,我朝当如何处之?”
苏油拿教鞭指着地图:“枢密请看这些等高线,新河以南,比较稀疏,而新河以北,则比较密集。”
“这说明新河以北地势海拔升幅叫南岸为大,也就是更加陡峭,地势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