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什么时候开始,现在无法预估。不过我个人觉得,大宋要做到万全,也就是在物质和心理上都准备充分,到了不得不出击的时候,差不多还要八年。”
“正好符合富公二十年不言兵的节点。”
富弼摆手:“不用虚饰,老夫当时说出这话,也是没料到大宋国力增长如此迅猛,二十年说得是长了一点。”
苏油点头:“是,即便如此,也最好再准备几年的时间,等到电报网完全构建起来,铜壳弹替换纸壳弹完毕,新军第三次扩编完成,大宋后勤有了彻底保障之后,才是完美的进取之时。”
富弼笑道:“那除非夏人和辽人都是土人石偶。”
苏油也笑了:“是啊,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也根本没指望他们会给我们这么多时间。”
“夏人的铁鹞子如今不断取得战果,这也刺激了梁氏的跋扈之心。”
“加上西夏国内国主与外戚争权,百姓困苦,矛盾尖锐。梁氏必然会依靠外战来转移国内的不满之情。”
“现在其境内暂时扫平,但是其矛盾并没有消失,而是被强压了下去。梁氏要稳固权势,接下来必然会对宋用兵,这也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富弼问道:“据我所知,李文钊野心勃勃,禹藏花麻首鼠两端。如果可能,能否挑起夏国内乱?我朝便又可多几年时日从容措手?”
苏油说道:“那两人都是老狐狸,割裂一方称霸称王则可,为宋人前驱,火中取栗的事情,多半不会干。”
“在大宋取得决定性优势之前,他们必然心存观望。而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指望过他们。”
“早生明润,何至于让夏人坐大至此?!”
看着满园美景,富弼感慨道:“当年大宋正在穷于对付西夏,辽人偏偏落井下石,要求增加岁币。老夫临危受命,担任赴辽使,女儿夭折,儿子诞生都不顾,委屈求全,方才达成和议。”
“回国之后,朝廷以枢密副使待之,我上书朝廷,曰增岁币非臣本志,特以方讨元昊,未暇与角,故不敢以死争,其敢受乎!”
“朝中众臣,却以为富弼安定结好有功,国事从此无虞,于庆历三年七月,陛下再授我以枢密副使。”
“我再次上书,言契丹既结好,议者便谓无事,万一败盟,臣死且有罪。愿陛下思其轻侮之耻,坐薪尝胆,不忘修政。”
“到如今,却已然整整三十七年。”
“最可笑的,是朝中竟然以太平无事粉饰,文恬武嬉,忘了我奏章里思其轻侮之耻,勿忘坐薪尝胆之言。白白浪费了我们用岁币争取到的时机!”
“至真宗龙宾,国势其实已然颓弱至极点。若当时契丹知我国情,乘我国丧,兴兵南寇,大宋早已覆亡。”
“想要第二次澶渊之盟,又从何可得?!”
“寄望于敌国不加侵扰的太平,却又是什么太平?!”
“故而王介甫万言书一上,有识之士无不竞相奔走,以为大宋从此就有救了。”
“却不料介甫如此操切,再加上本就操切的君上,置天下汹然沸议于不顾,其新法的实质,不过与桑弘羊如出一辙。”
“用明润你的话说,就是新法并没有创造出多余的财富,仅仅是改变了财富的分配方式。让百姓负担更加沉重,让国库得其搜刮之六成,豪强得其助纣为虐之四成!”
“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光一个市易法,就导致京中数万人家负债累累,导致陛下浮亏数十万贯!他王介甫怎么就说得出口?!”
说道激动处,富弼忍不住咳嗽起来。
苏油赶紧捧起茶杯递过去,又跑到老头背后给他捶背。
第一千一百八十章 高家
过了好一阵,富弼才缓过劲来,苦笑道:“七十年第一次失态,明润出府之后,可得嘴下留情。”
苏油笑道:“富公放心,就算我说,也没人信啊。”
富弼笑道:“第一次知道明润有安邦定国之能,你猜是何事?”
苏油说道:“莫非是驱逐谅祚?”
富弼摇头。
苏油又问道:“那是开发两浙?”
富弼还是摇头。
苏油想了想:“这都还不够,那是交趾归降,占城纳土?”
富弼笑道:“都不是,远在这些之前。”
苏油有些讶异:“之前?之前我位卑力薄,在夔州几乎不免。再之前,那更是胡闹居多了。”
“虽然浑水摸鱼屡获升赏,但那些手段花样,入不了富公法眼吧?”
富弼说道:“我记得那一次是在陛下书案之上,看到了一个古怪的图形,以为是巫蛊之术,大吃一惊。”
“不料陛下告知那东西是一门学问,叫函数曲线,是将数理之法用几何线条表现出来。”
“陛下还告诉我,那是一条反抛物线。代表的是国运和时间的关系。”
“陛下指出图纸上的一个点,说那是当时的国势,可以看出,随着时间的推移,那条线还要继续向下运行一段时间。”
“但是如果导致国势向下的因素,被导致国势向上的因素所抵消,并且尚有一些向上的剩余力量的时候,国势加速向下趋势就会变成逐渐的减速向下,趋势逐渐趋于停止,最后在最低点停下来。”
“紧跟着,国势就会进入上升期。”
“一开始会非常的缓慢,几乎难以察觉。但是趋势已经悄然逆转,之后就会越升越快,到最后形成狂飙一样的增长。”
“这个过程中,保证向上的余力始终持续性地存在,乃是关键,强大与否,却并不重要。”
“只要其存在,哪怕非常的微弱,也是良性,最终总会让这条线从下行,平滑地过渡到上扬。”
“当时我就知道,这个人,必定是经天纬地之才,他已经掌握了力量与趋势关系的奥妙!”
“范文正公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就是在忧患降临之前,众人逸乐之时,先一步察觉到危机的触发,趋势的转变。”
“而在众人盲目无措,号丧心死之际,又能先一步预见到转机的来临,还是提前察觉趋势的转变。”
“不,不仅仅是觉察,甚至能未雨绸缪,提前布置,主动推动趋势的改变!”
“我还以为此人必定是仙风道骨,洞阅世情,非鬼谷、箕侯一般的人物莫属,结果一问陛下,这图原来是明润所制!”
“那年你多大来着?好像是大破萧关后回来的时候吧?十八还是十九?”
苏油赧笑道:“其实我也不记得了。”
富弼笑了,在小萝莉婉转的歌喉里,在冬日里难得的暖烘烘的阳光下,笑得皱纹更加的深刻:“不记得好啊,不记得,说明是发乎内心的自然而然,更是坚持认定的理所当然。”
“叫你过来,其实也没啥好说的。明润相计规划,每在十年之前,神鬼所莫能测,而从无侈功矜能之态。这份老成,历代宰执也没几个可比。”
“老夫只有一言相告。”
苏油躬身:“敢聆富公教训。”
富弼说道:“陛下身边,如今正臣无多,却依旧优隆我等旧臣,明润可知何意?”
苏油顿时心中一震,脸上也不自然地带了出来。
富弼笑道:“明润果然是聪明人,看来是明白的,甚好,去吧。”
苏油再次躬身:“富公高义,苏油没齿难忘。”
富弼不再回答,闭上了眼睛,安心欣赏起曲子来。
从卧云堂到出了郑公园,一路上苏油都在思索。
富弼是在提醒自己,不要一味猛冲猛打,要提前给自己规划好后路。
赵宋祖制异论相搅,其实是一种政治本能,皇帝一边用着顺手的臣子,一边却将老臣搁在几处重要地区,给予崇高的地位,就是在当政者头上摆放上一柄柄利剑。
比如赵顼压制不住吕惠卿和曾布的时候,一道诏书将王安石召回,两人立即偃旗息鼓,风流云散。
比如苏油的老师哥文彦博,已经两任宰相,四换节钺,那更是核弹级的元老,除了皇帝能指使他,就连御史弹劾都几乎无效。
文彦博在枢密使任上对王安石的新政一贯骂骂咧咧,赵顼都只能加司空,送他判河南府。
浚川耙效力之争,熊本等人考察回来说文彦博的坚持是对的,那玩意儿毫无用处,被蔡确范子渊弹劾,说熊本等人猜测王安石即将去相,文彦博有入朝的可能而讨好他。
熊本等人都受了处罚,老头不但不被涉及,不久赵顼还加官司徒,给老臣安慰。
富弼的意思很清楚,也是诚心为苏油谋划。
苏油以后最好的出路,就是和他们一样,成为帝王用来威胁别人的利剑。
苏油不禁苦笑,富郑公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也可能是太喜欢自己了。
这宰执都还没当过呢,就开始提醒自己考虑宰执之后的后路了。
能够执掌天下中枢的大佬们,就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想到接下来还要和高国舅打交道,苏油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
华山之阴,十里连营。
这里集结了大宋如今最强悍的部队。
五支禁军,感义、镇国、定国、囤安、控鹤,满额全员,合计一万五千人。
此外,还有上四军捧日、天武、龙卫、神卫各一部,合计五千人。
因为这些新军全部都是骑军,而且是足骑骑军,两万人的部队,共计有马三万匹,骡两千匹,驴四千五百匹,还有六百头骆驼,因此负责照料这些牲畜的狼渡牧人熟蕃,也有三千人之多。
此外还有负责后勤、仓储、营房、车驾、军需的一应附属部队,又是五千常备行走。
这都还没有算有事临时征调的调阅厢军,乡弓手,蕃勇敢之类。
华阴县,本来只是华山底下的一处小县城,如今成了新军大本营。
五支部队在华阴周边各处建有大寨,如梅花一般拱卫华阴,城郊四面,则是上四军调训部队,城中则是节度幕府。
高遵裕,就是这支大部队的首脑。
这个人的军事才能,其实一直都是中平偏下,不过安抚蕃人薅羊毛倒是一把好手。
赵顼的这道任命,就连高滔滔都不放心,特意将赵顼叫到内宫里边好一通说,意思就是她这个伯父报国忠心,不后于人,但是有一个大毛病,就是气度太小,虚荣心又强,不容别人的功劳高过他。
这种人总是喜欢将功劳归于自己,不许他将所得,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只能做副将,不能当主帅。
而且新军是什么,她出身将门,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建制,以往的经验完全没用。
见到薇儿演示,器械的确是犀利,但是在大战里边效果如何,却没有实际验证过。
因此这项任命,高滔滔是持反对态度的,于是就一直拖着。
等到曹南在南海大展神威,以五百破两万之后,高滔滔才对新军开始放心。
经苏油建议,赵顼先后调用熟悉新军作战方式的曹南做高遵裕的副手,同时将在南海大战里操控新军取得不俗战绩的王中正,在西北一战里用震天雷用得顺手的李宪作为高遵裕的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