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未刚刚也看了漏勺的留诗:“刘公,小苏探花诗里首句,似乎对你颇有怨怼之意……刘公你可不能骗我们,此番进京,真是为了小苏探花好?”
刘挚气得吹胡子瞪眼:“我还能害他?!他这是抱怨老夫,没能让他吃上刘河村的大生蚝!”
陶安民收拾起心情:“罢了,人都走了,说什么都晚了……这广州人的好事,也不能尽让小苏探花一人出力,说起来不当人子。”
刘未说道:“不如我们去请信长老出面,由他来主持大局,然后大家分派职事,就按照小苏探花的意思,把册子里的这些都置办起来。”
数月之后,在信长老和几位宿老的大力奔走下,广州城中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加上三仓香料打底,很快建起了赡养孤寡老人的居养院,抚育孤童的慈幼局,慈善医疗性质的同济院。
其中蕃人也出了大力,辛押陀罗还将自己的光塔寺捐献了出来,效仿同济院,也成立了一所收疗生病海客的慈善机构。
因为感激漏勺留下的德政,广州父老在漏勺存放香料的库房原址之上,造起了一座石亭,称作“遗香亭”,以示纪念。
这些都是后话了,漏勺终究差了几个月,没能吃到刘河村的生蚝王,临走时只带走了一箱茶坑的特产——蒲葵编扇。
……
六月,甲寅,章惇坐苏州买田不法,降一官,出知定州。
戊午,翰林学士梁焘,罢为资政殿学士、同醴泉观使,出知颍昌府。
梁焘在士林里声望很高,又是弹劾蔡确的“第一功臣”,履历有些类似司马光,性格作为也类似司马光,而且和司马光一样,也是高滔滔非常欣赏的人。
但是梁焘自赵煦大婚后,屡次上书要求高滔滔还政,没有得到答复之后,又屡次上章求去。
赵煦皆遣内侍封还,问所以必去之理,并密访人材,梁焘回答:“信任不笃,言不见听,而询人材之可用者,非臣所敢当也。”
赵煦命使者再至,梁焘乃具奏曰:“陛下必欲知可大用之人,不如在旧人中寻找,用那种坚正纯厚,素有人望,不受旁人好恶之言左右,而想要去改变君主意志的人,则天下幸甚!”
赵煦又问梁焘所指,梁焘说了两个人,范纯仁、苏油。
赵煦询问了高滔滔的意见,最终同意了梁焘的请求,临行,帝遣内侍赐茶药,宣谕曰:“已用卿言,复相范纯仁矣。”
按照老规矩,宫观使这一荣衔,非宰相不除,因高滔滔特意交代赵煦要善待梁焘,于是赵煦设计了一个“同使”之名,以为荣宠。
梁焘去后,赵煦出御札问吕大防让范纯仁复相如何,吕大防对曰:“如所宣示,实允群议。”
于是命内侍李倬赍诏书召范纯仁赴阙。
新任监察御史来之邵表示反对,说范纯仁师事程颐,闇狠不才。
赵煦不纳,秋,七月,丙子朔,以范纯仁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取代章惇的位置。
七月,漏勺也抵达了大名府。
这回走的海路,速度很快,漏勺和努尔马两人,驾驶着牡蛎号过了一把航海的瘾头。
从广州扬帆到扬州看望了老堂哥苏轼,又去钟山看望了老族叔苏颂,还跑去海军学院看望了兄长和嫂子,然后走黄河东流到了大名府,倒是一个没拉下。
茶坑蒲葵扇品质一向不错,和内地蒲扇不用,是利用蒲丝编织而成,蒲丝又给漏勺用漂白粉弄得雪白,然后用缝纫机加彩线绣出图案,一路走一路送,刚好在季节里,轻巧适用还颇为雅致,得了不少好评。
漏勺抵达的时候,正好章惇也因知定州路过大名府,正在苏油这里小住。
章惇被大苏诱惑,算是倒了血霉。
大苏知扬州,做了一首《浣溪沙·送叶淳老》
阳羡姑苏已买田。相逢谁信是前缘。莫教便唱水如天。
我作洞霄君作守,白头相对故依然。西湖知有几同年。
叶淳老就是叶温叟,当时正在做两浙路转运副使,和苏轼是同年的进士。
两人政见上常常争得面红耳赤,之前因为大苏在杭州放赈一事,叶温叟认为大苏偏心杭州人,坚决不同意施放过滥,两人还将官司打到了御前。
但是私底下交情却相当不错,工作时经常一起视察,吵闹,然而休沐时却也经常一起游玩,一起吟诗作赋。
宋朝士大夫们的交情往往就是这样,要是光看奏章往还,还会以为两人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再看他们酬唱的诗词,又会以为他们好得穿一条裤子,历史专家都经常被他们整糊涂。
第一千七百二十三章 后生可畏
除了叶温叟,杭扬一带还有侯敦夫、张秉道等与大苏走得近的同僚。
这首词是大苏在为自己退休做打算,还拉着人家叶温叟不让进步,意思是说我已经准备退休后,奏请朝廷派我提举杭州西南的洞霄观了,到时候你再当杭州太守,咱们几个同年都在西湖一带,不知道会有多快活呢!
在给章惇的信中,大苏洋洋得意地显摆了自己的这个主意,因为章惇也是他同年好友,于是也怂恿他在太湖周边置产。
章惇觉得这主意还真挺好,便给在吴江任职的侄子去信,让他在太湖周边看看,有没有适合的地,买一块下来作为以后养老之用,他退休后要和几个同年做邻居。
还给苏轼回信,诗中有一句“他日扁舟约来往,共将诗酒狎樵渔。”
结果侄子做事草率,就在自己管辖的吴江境内,给章惇物色了一块。
这叫做“境内置田”。
如今朝廷对官员纠核越发的严格,因为极容易发生变相行贿和贪污,所以官员在治境内置田,也算是不法行为之一,两浙路检察司准备立案调查。
结果这头猪申辩说那田是俺叔叫我买的,又不是我在置产,这怎么能叫做境内置田呢?
仗着自己是章惇侄儿,态度还挺不好,对检察人员嚣张跋扈。
这下把检察司都整乐了——哦是吗?那这事儿我们真管不了了。
立即上报中央。
要说起来,这事儿本来可大可小,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此事尚未集议,章惇就被出中旨迅速外放了,高滔滔召回范纯仁,坐了章惇的位置。
所以见到漏勺在四路都转运司门口冒出脑袋,章惇指着漏勺对苏油嚷嚷:“太皇太后对你苏家人就是偏心!我老章不服!”
漏勺莫名其妙,对几人见礼之后,才对章惇说道:“七叔我没有招惹你吧?怎么一来就冲我发火?”
章惇说道:“说我老章的侄儿在吴江境内置田,你在广州不是也搞了个方知味?”
漏勺明白了,到达钟山时,他已经在老族叔那里看过邸报:“叔啊,法有明令,是不得在境内置田,方知味是产而不是田,此其一。”
“还有,广州方知味的产业,其经营收入我都换成了香料,作为举子仓居养院等慈善设施的启动资金,此其二。”
“除此以外我还在广州弄了一艘渔船,让刘河村的渔民可以去外海打鱼,许他们积累钱财慢慢将我的股份置换出来,这是为他们寻到一门生计,顺便让他们守护蚝场,算是给他们扶持出一门产业。”
“这些在广州都是有账档可查的,一分一厘都清晰明白。而且,渔船和蚝场,依旧不是田啊?”
“而广州筑堤围出的几千顷滩涂地,我可是一分都没碰,留了部分做学田,此外尽数发卖给了老百姓。”
“你那侄儿说是帮你置产,叔你事先给你侄儿钱了吗?他怎么就这么大胆子敢应承?”
“吕吉甫当年在苏州买地,找当地富户借贷,手续清晰明白都没落好,你这侄儿如此行事,怪不得朝廷吧?”
“对了,叔你怎么来大名府了?”
苏油白了漏勺一眼,多机灵个小子,现在却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叔给陛下内降指挥下了差遣,知定州,来和你家爹一口锅里边搅马勺了。”
漏勺有些诧异:“这么快?没有走中书门下?”
苏油点了点头。
漏勺又问:“那谁接替叔的右相?”
王晦在一边补充道:“范尧夫范公。”
漏勺神色立刻变得凝重,站了起来:“爹,七叔,王公,给你们告罪。我得立刻进京,陛下现在肯定心情不好,我得去陪着。”
苏油和章惇都愣了:“怎么刚到就要走?”
漏勺说道:“七叔不用担忧,此次外放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不行我真得走了……”
“等下!”章惇说道:“话说清楚再走,不差这一点时候!”
漏勺躬身道:“自打太后抱恙以来,陛下可曾出过中旨任免官员?”
苏油和章惇都是摇头,章惇说道:“都是吕微仲召集两府论议,然后上呈批敕。”
“这就是事有反常……还有,此次官家何故召范公而不召父亲?”
“这是……太皇太后的意思?”章惇有些不明白漏勺的意思。
漏勺点头:“召范公当是太皇太后的意思,但是放七叔,当是陛下的意思。”
“父亲,恕孩儿不孝,才一见面就要离开,所幸见父亲身体康健,神色清明,不胜之喜。”
苏油也明白了过来,说道:“去吧,正事要紧。”
漏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留下章惇傻在那里:“啥意思?你父子打什么哑谜?”
苏油站起身来:“呵呵呵……我去厨房看看周小厨汤调得如何,章兄你在此稍待。”
说完也施施然向后厅去了。
章惇急了,站起身来:“等等……”
王晦将他拉住:“学士还请坐下来,老夫已经大致明白了,听我给你解释。”
章惇做了下来:“这父子俩都失心疯了一般,王公你说。”
王晦轻咳了一声,掩饰了尴尬:“学士,若让陛下自己选,范公和东翁之间,他会选谁?”
“自然是明润。”
“那太皇太后,是更信任范公,还是更信任东翁?我是说,如果将陛下考虑进去。”
这话说得蹊跷,不过章惇是做过宰执的人,转眼就能明白。
要是苏油非得在陛下和太皇太后之间选择站队的话,一定会无原则地选择陛下。
而范纯仁则不然,他只会选择“道义”。
因此将陛下的因素考虑进去,那太皇太后就会更加信任范纯仁。
也就是说,太皇太后让范纯仁复相,而没有选择苏油,是要用他做一些连陛下都得防范着的事情。
再联想到她老人家的病情,章惇悚然而惊:“太皇太后……她在安排后……”
“学士慎言!”王晦赶紧制止。
章惇惊得脸色煞白:“这个……这个……”
王晦意味深长地看着章惇:“而陛下放学士出来而不是放吕公,意思应该清楚了吧?”
一朝天子一朝臣,等到高滔滔去后,吕大防就是山陵使,范纯仁的使命则是为高滔滔身后名誉保驾护航,而赵煦亲政以后,也绝不可能让这二人留在朝中。
按照苏油定下的去相法,吕大防的年限也到了。
所以这个时候放章惇出来,目的就是为了保全他,等事情过去之后,必然会重新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