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君为宵小所陷,陛下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将你起复,却不是要你和那班贪官污吏玉石俱焚的……”
“内忧外患,总要与陛下一些时间措手啊。”
萧托辉神色沉重:“陛下连升我数级,如今忝掌三司钱粮盐铁,所见触目惊心。”
“多的话我不想多说了,我以为明公所谓内忧,不过缺粮;所谓外患,不过乏兵。”
“今大辽有与宋贸易之利,钱当足用而日穷蹙;有日产万五千斤的铁厂,铁当足用而兵虚弱;有年产五百万石的辽阳长春,粮当足用而民饥乱。”
“此谁之过?这些东西,都到哪里去了?”
“所以你就去查他们?”
“我没有查他们!可是三百五十万贯铁厂债券,就在那里摆着,加上五成利息,整整五百二十五万贯!还有四年就必须全部兑现,用舶来钱兑现!”
“明公,你知道我们的国库里,还有多少银钱吗?”
“有多少?”
“如今只有五十万贯舶来钱,百万贯破旧绢钞,最多的,是一堆的欠条!”
“什么?!怎么会这样?咳咳咳咳……”大公鼎不禁大惊失色,痛苦地咳嗽起来。
萧托辉说道:“南部诸州的官员们,如今最重要的生意,就是到任之始,便想尽千方百计,将府库中的钱财借出,然后送往獐子岛,或购置鹰券,或借贷商贾。”
“听说如今的獐子岛上,甚至有了专门经营我朝府库和官员资产的行当,叫‘官质行’!”
“哪里是刺史知州,分明是一个个唯利是图的商贾!对了,他们本多是捐官出身!”
“此等庸弊,侵蚀国本,设或不治,我大辽,危矣!”
大公鼎说道:“可是王丞相说南部诸州繁华,全靠此等经营之术,五百二十万贯舶来钱,分到五年里,一年一百万贯而已。”
“如今婆娑岭铁厂日产铁万五千斤,授与民间斤铁六百文,一年也能得到三百万贯,偿付得上啊。”
“明公,王丞相的算法是没有问题,可是他还了多少?现在看这架势,百姓不到最后一年,是不会大量兑换的。按国库现在的样子,数年之后,能够一次性拿出五百万贯来吗?”
“债券的本质你我皆清楚,名义上是为举办铁厂筹措资金,其实那铁厂就是宋朝白送的,我朝免了其七年岁币而已。”
“王丞相拿着这个名目,搜刮民财达三百五十万贯之巨,三年经营下来,除了还停留在纸面上的亏空,几乎靡耗殆尽,这就叫寅吃卯粮。”
“但是这般吃法,终归是有个期限的,到时候怎么办?!”
“别忘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时不治,悔之晚矣!”
大公鼎问道:“我中京也是如此?”
萧托辉说道:“中京的情况要好一些,但是也只是表面。”
“中京叠被民乱,积聚早空,府中档案、欠账,俱被焚毁,想查也无从查起。”
“相当于一张白纸重新开始,加上明公到任后,对官员纠察严格,暂无此弊。”
“可南部沿海州郡,南京道临宋诸州,府库里早就是一堆欠条,陛下组织军民对抗鞑靼,长春辽阳一带百姓屡屡举叛,其实是已经被压榨到了极致。”
“可南部诸州郡,官员们醉生梦死,商贾们为虎作伥,百姓们唯利是图。”
“他们哪里管国家北部民不聊生,哪里管金山白山,我朝四面皆敌,危如累卵!”
“每次征粮索钱,南部州郡谁不是叫苦连天?然而他们根本不是没有,一州三十万贯,全部中饱了官吏商贾们的私囊!”
“就算在南部诸州,繁华也只是表象,肥的都是与官吏们勾结的豪强,吃得都是獐子岛的红利。”
“正经经营的商贾们,他们被宋朝货品冲击,被官吏豪强欺压,苦不堪言,上告无门。就连我们所在的中京,都收到了无数南京、西京的诉状!”
大公鼎耐心劝解道:“这些都是积重难返,想要纠转,只能先令官员们任内清偿亏空,给个期限,慢慢归还。否则必将怨声载道,千夫所指,而且百姓们,还要遭到一场盘剥……”
萧托辉说道:“明公所虑的,是怎么收拾这场烂摊子,然而若不治根源,这摊子就算暂时收拾好又如何?今后还得继续烂,欲壑难填啊!”
“据我查实,所有这些官场借贷,最终的流向,都指向一处。”
“何处?”
“锦州,丰锦钱庄!”
大公鼎并不意外这个答案,但是决不同意萧托辉的做法:“这个……丰锦钱庄,与王丞相渊源极深,年前因筹措钱粮得力,几次平抑舶来钱与绢钞比率,蒙先帝陛下多次奖喻。”
“计相,谁都能动,这丰锦钱庄,动不得……要不还是按我说的法子来,先查清积欠有多严重,再列出比限……”
萧托辉站起身来:“大辽如今便是一幢破屋,根基已伤,如此裱糊来去,最终还是逃不掉房倒屋塌的下场。”
“陛下圣恩,臣子万死难报,既然吾皇将托辉放到这位置上,要是发现问题还不究治,便是本官庸钝失职。”
“既然留守不愿意联署,此事,我一身当之,告辞了!”
“萧君!你等等……再听老夫一言……咳咳咳……”
然而萧托辉已经不管不顾地去了。
大公鼎赶紧叫来家人:“朝中要出大事儿,去,赶紧去通报王丞相、皇太叔,对了……还有兰陵郡王。朝廷现在,乱不得,乱不得……快,快去!”
家人急匆匆地去了,大公鼎在众人手忙脚乱地扶持之下,才重新慢慢倒回靠榻之上,气喘吁吁。
看着床顶的幔帐,大公鼎喃喃地说道:“乱不得……如今可万万乱不得……萧老弟,愚兄这次,只好对不住你了……”
第一千七百六十二章 两国
上京,延安宫。
辽朝不但南部官制效仿大宋,就连宫殿格局、名称,也和大宋几乎一样。
偏殿内,正跪着一名面容姣好,衣着华贵的年轻妇人,耶律延禧冷冷地看着她:“近日元妃生了皇子,我又抬举了萧奉先,对你兄长也有所降责,这是对我有怨了?”
妇人大惊失色:“臣妾居处深宫,所知者唯有君上,外朝事一概不知。臣妾只是……只是以为,冬日里鸟兽本就瘦弱,求生艰难。此时行猎,固非……仁慈之举,陛下宜宣示养生之意,好生之德,待到秋捺钵上,再行围猎,也算……也算给晋王、秦王祈福。”
耶律延禧将妇人扶了起来:“瑟瑟,时局艰难,我常年在外领兵,最近的确轻忽了你。”
妇人正是耶律延禧的第二个妃子,文妃萧瑟瑟。
辽朝和宋朝不同,辽朝皇帝娶后纳妃,都是选的拥有巨大势力的家族。
萧瑟瑟是辽朝国舅大父房的女儿。
大父房一共三个女儿,姐姐嫁给了是宗室耶律挞葛里,妹妹嫁给了宗室悍将,副都统耶律余绪。
萧瑟瑟自幼聪明绝色,精通琴棋书画,还能吟诗作词,是和萧观音一样的才女。
耶律延禧造访耶律挞葛里的时候,邂逅了来姐夫家里玩的萧瑟瑟。当时就为萧瑟瑟出众的容貌,独特的气质所倾倒。
萧瑟瑟对耶律延禧的感觉也很好,辽国男女之防不算严,耶律延禧很快便将之接入宫中,两人耳鬓厮磨了数月。
可皇后萧夺里懒家族权势更大,乃辽朝名相萧继先五世孙。
当时耶律延禧都不敢给萧瑟瑟一个名分,还是大臣们请命,让耶律延禧又纳了皇后的妹妹萧贵哥,恰好萧瑟瑟怀了身孕,方才得一起册立为妃。
萧瑟瑟之前,本来还有个德妃萧师姑,其父为北府宰相萧常哥。
萧师姑也曾给耶律延禧生过一个儿子,受封燕王。不过这孩子没有保住,萧师姑因哀戚过度,也跟着孩子去了。
因此萧瑟瑟的儿子晋王,就是耶律延禧的长子。
萧瑟瑟由耶律延禧扶着站了起来:“陛下遭遇的艰难,胜过立国之初,自当励精图治。”
“臣妾不敢有一点怨尤陛下,每日只在佛祖面前祈祷,愿我夫君得胜而还,重振朝纲;愿我大辽再获清平,民安国泰。”
耶律延禧搂着她:“我朝四季捺钵,围猎行乐,不是残忍好杀,而是为了笼络诸部,集聚人心。”
“瑟瑟你不要有妇人之仁。国家危难,是子民先承其苦。人都顾不过来的时候,又怎么能仁及山林禽兽?”
萧瑟瑟依偎在耶律延禧怀里:“是臣妾误会夫君了,臣妾有罪。”
“夫妻一体,说这些就没意思了,你哥那事儿也别想太多,养好咱们儿子,别让我在外担心才是正经。”
“嗯。”
耶律延禧看着怀里柔顺娇美的女人,一时有些意动,手便不老实地朝萧瑟瑟袍子里摸索过去。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一声轻咳,却听门外内官尖利的声音说道:“启禀陛下,皇后与元妃娘娘,有请陛下钟萃宫赴宴。”
萧瑟瑟眼中闪露出一丝哀怨之色,转眼又恢复平静,从耶律延禧怀里挣扎出来:“陛下快去见两位娘娘吧。”
耶律延禧嘻嘻一笑,揪了一下萧瑟瑟的鼻子:“每次都来去匆匆,等过了明年就好了。”
说完取过衣架上的袍子,临出门时又转过头:“不许哭。”
出门先给了刚刚禀报的中官一脚,唾骂了一句,这才大步朝钟萃宫去了。
萧瑟瑟刚刚给耶律延禧摸得身子发软,只得两手撑着桌面,看着耶律延禧远去的背景,眼中的泪,到底还是流了下来。
绍述元年,冬十一月,乙未朔,辽主如萨里纳行猎,一日奔逐百里,亲射羊鹿三十二。
此次捺钵安排得也比较巧妙。
金山以西,混同江以东的诸多部族,都被鞑靼与女直隔绝,因此这次捺钵,主要就是召见辽朝核心地区的部族。
经耶律大悲努建议,干脆提前举行,借口诸部路途太远未及前来,也算是有了搪塞臣民的借口。
耶律延禧其实不以为意,为政之要,先安腹心,再舒四体。
正好腾出时间来料理内部政务。
己酉,赠阵亡者官职。
之后颁布一系列的任命,填补朝中因诛绝耶律伊逊余党而带来的大量空缺。
群臣纷纷加官晋爵。
诏皇太叔耶律和鲁斡为宋魏王,其长子耶律淳为郑王。
任命萧托卜嘉为北府宰相,王师儒北院参知政事,耶律阿苏北院枢密使,乌库节度使耶律慎嘉努尚书右仆射,额特勒为西北路招讨使,赵孝严为汉人行宫都部署,耶律大悲努为殿前都点检。
萧奉先封兰陵郡王,同知枢密院事。
以萧兀纳数以直言忤旨。守太傅,出为辽兴军节度使。
王经为南府宰相,牛温舒为南院参政,赵廷睦知枢密院事,室恭任工部尚书,萧托辉任三司使,大公鼎为中京留守,进少师。
小皇帝亲政一年之后,内诛反叛,外御强敌,为父亲祖母平反昭雪,大力提拔勋戚重臣,总算稳定住了局面。
现在终于开始展布自己的雄才大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