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脸色黑沉,隐忍着怒意,“你也敢指责朕?朕根本无需向任何人解释。”
“口口声声称满洲儿郎英雄无数,轻易便决定东珠一个格格的将来,还冠冕堂皇地说是为国而策,羞也不羞?”
“容歆!你不要以为朕对你宽容,便可随意指手画脚。”
容歆冷冷地勾起嘴角,“奴才不敢!”
她字字句句分明是卑恭之意,可那样的神情下,反倒像是挑衅一般。
康熙眼神充满寒意,“不识好歹。”
“咳……咳……”
容歆手捂在嘴唇前,垂下头剧烈地咳,拿开前不着痕迹地在唇上蹭了一下,再抬起头时,下唇上一片暗红。
“既是必死之局,我也不怕触怒皇上了。”容歆扶着床柱,似是努力撑起气势一般,咬牙切齿道,“皇上是万乘之君,自来便无需对任何人有交代。”
“那些年皇后娘娘如何煎熬,只能等得您一丝丝施舍一般的垂怜,您真的看不到吗?”
“太子殿下,直郡王,众位皇子们,您一声肯定便会教他们欣喜若狂,可您总是如此吝啬。”
“东珠,今日之前,您可曾将她放在眼里过?”
“明明从前不屑一顾,如今却想要她扛起家国重担,为大清牺牲,凭什么?”
很多话,只有借着冲动,容歆才能说得出来。
而她声声质问,康熙只在她说到讷敏时,眼神稍稍波动,其后便又恢复凛然之姿。
容歆见他如此,嘲讽一笑,“是,您有江山社稷,有黎民百姓,自该以大局为重。可谁又妨碍您的国家大义了?”
甚至每一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地博取他的欢心,无论是否为大义而为,谁也不曾去置大清安危于不顾。
“您站在高处,只要给予一点点温情,便有无数人心甘情愿地为您鞠躬尽瘁。”容歆声音极轻、极低,“为何不如此对东珠呢?偏要冷漠地、轻而易举地决定她的人生,她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吗?”
容歆这一番作态乃是故意而为之,可这么问康熙时,她是真的心疼东珠,也心疼宝娴她们。
宝娴那么小心翼翼地讨好皇玛法。
还有吉雅和完琦,那一日那么认真地听皇太后说蒙古的事,她们皆知道皇室女的责任……
这时,容歆听到身后有窸窣声,回头见东珠睡得不踏实,便吃力地侧身,轻轻在她腰腹部轻拍,“格格,嬷嬷在呢。”
康熙看着她的动作,看着东珠渐渐又睡沉,怒意稍退,漠然道:“你以为,太子便不会与朕做一样的决定吗?自欺欺人罢了。”
容歆手一顿,垂眸,淡淡地说:“皇上与太子殿下的矛盾,不正应了一个事实,太子殿下总是与您意见不合,您便认为这是违背。”
不止太子,还有其余的皇子们,渐渐长大,难免会背道而驰。
康熙被她戳中痛处,脸色又是一黑,随手抓起杯子,视线落在东珠身上,又僵住,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容歆睫毛轻轻颤了颤,适时地决定,给他一个台阶下,也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便身体一晃,重重地摔在床榻上,险些又摔出血来。
她早已面无人色,康熙没多怀疑,立即便喊人进来。
梁九功等人一入室内,见到地上散落的两只软枕,越加躬低身,各司其职,迅速收拾残局。
康熙着实教容歆气到,并未在此等太医来,毫不犹豫地离开。
容歆身体已到了极限,干脆昏睡过去。
而容歆身后,东珠睁开眼,看着她的背,噘了噘嘴,不高兴。
第190章
容歆潜能爆发之后, 整个人就颓下来,躺在床榻上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
东珠几乎哪儿也不去,就待在她屋里, 晚上睡觉也睡在容歆身边。
皇长孙已经九岁, 便是心里有同样的想法, 也不方便留在这儿, 且康熙不约束东珠, 却要求他伴在左右,是以皇长孙只能每日早晚来探望容歆。
大阿哥胤褆、三阿哥胤祉皆每日来探望, 八阿哥出现的次数也比较频繁, 是以容歆养病时, 从他们口中得知山崩的调查进展。
因为已经找到缘由, 便直接沿着这个方向展开, 最后带出不少地方官员,甚至追根溯源, 还牵扯到“前朝余孽”。
今日天气甚好,容歆一直憋在屋中不利于休养, 东珠被吉雅拉走,三阿哥便推着她到院子中散步。
“发生这样的事, 南巡更加不可早早收场,皇阿玛将淮安府后续事宜交由大哥处理, 便准备重启南巡。”
容歆轻轻靠在椅背上, 问道:“皇上允直郡王在淮安府停留多久?”
“直至脚伤痊愈为止。”三阿哥猜测道, “不过根据太医诊断, 估计待皇阿玛御驾回程时, 大哥的脚伤也不见得能够完全痊愈。”
所以……大阿哥很大可能是要一直留在淮安府的。
容歆缓慢地拨动佛珠, 转而道:“既然查出是前朝欲孽作乱, 皇上预备如何处置?”
“必然要昭告天下,按罪论处。”
容歆点头,不算意外,如若不将山崩之事以人祸定论而昭,任谣言发散,“遭天谴”、“非天命”这样的话恐会教民心溃散。
“皇阿玛?”
容歆从思绪中回神,抬起头便见不远处回廊下,康熙走在前,皇长孙以及十四阿哥胤祯一左一右走在他身侧。
而容歆还来不及反应之时,三阿哥已经推着容歆向廊下台阶处走过去。
“胤祉给皇阿玛请安。”
容歆也扶着轮椅站起身,福身行礼,“奴才给皇上请安。”
康熙一个眼神也未给容歆,只看着三阿哥道:“起来吧。”
三阿哥回身,顺手扶着容歆坐下,然后便向皇阿玛解释道:“皇阿玛,儿臣去探望姑姑……”
他还未说完,康熙便打断道:“欲往何处,自去便是,无需与朕说明。”
三阿哥僵住,心中回想他近日做了什么错事,惹得皇阿玛突如其来的不耐烦。
康熙径直带人离开,容歆抬头,见三阿哥仍然一脸的自我怀疑,便出声安慰道:“诚郡王,想必是因我而起,与您并无关系。”
三阿哥立即回首,追问:“姑姑此言何意?皇阿玛与您……”
容歆扯起嘴角,摇头,不欲告知他实情。
三阿哥却一副刨根问底地神情,推着她来到湖边,便挥退侍从,继续问:“姑姑您告诉我吧,我定不外传,皇阿玛与您有龃龉?”
“您说哪里的话。”容歆遮掩道,“我怎敢与皇上有龃龉?”
“那为何皇阿玛方才那般态度?”三阿哥又丧起脸,“还是我想一想,究竟何处惹得皇阿玛不快吧……”
容歆左手揉揉眉心,想起宫中那位同样难缠的荣妃娘娘,无奈道:“您莫要为难自个儿了,只是稍争执几句罢了。”
“您跟皇阿玛争执?!”三阿哥瞬间绕到她面前,半点儿不在意他失了稳重,“因何争论?皇阿玛竟然并未降罪于您?”
容歆左手食指戳在三阿哥眉心,缓缓使力推开他,平静道:“并非大事,不过不便与您言明,见谅。”
“姑姑——”
容歆神色毫无波澜,不为所动。
三阿哥不拘小节地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眼睛转了转,“难道……”
“没有难道,您所想绝非事实。”
“姑姑怎知我想的是什么?”三阿哥眼睛扫了一眼周围,低声好奇地问,“姑姑,宫中一直传闻,说您和皇阿玛之间……”
“咚!”
“诶呦!”三阿哥捂着额头,夸张地喊道,“您、您怎么打人呢?”
容歆不过是敲了他一下,哪里算得上打。
只是她自从对康熙动过手都毫发无伤之后,整个人便膨胀了,因而此时态度颇为坦然道:“您说出这样的话,若教旁人听见,不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去。”
三阿哥自知理亏地摸摸鼻子,“我也是偶然听旁人说起过,并未偏听偏信,方才失言,您莫要气我。”
容歆轻轻瞪他,然后看着湖面,有些出神道:“其实是有些情分的,只是并不似有些人想的那般龌龊罢了……”
因为有情分,哪怕太子许多时候颇为艰难,容歆也没动过“如果康熙早些死便好了”的念头。
因为有情分,哪怕她那般以下犯上,康熙也不过是给她些脸色,并未降罪。
“这宫里,没有多少人还记得她了……”
康熙,荣妃、惠妃,临出宫前,容歆还听说僖嫔身体近来不算好,与讷敏差不多时期进宫的老人,越发的少了……
“您说谁?”
容歆微微一笑,道:“皇后娘娘。”
三阿哥恍然大悟,崇敬道:“额娘数次提起过皇额娘,说她是位极仁慈的中宫之主,当年额娘受皇额娘照顾颇多。”
“她确实是极好的人。”容歆顿了顿,又补充道,“孝昭皇后娘娘亦是。”
“这位皇额娘……我额娘倒是甚少提起。”
“她们当年常拌嘴,荣妃娘娘年轻时,十分……心直口快。”
三阿哥嘴角抽动,“看来我额娘数年如一日,未曾改变分毫。”
“她这人,其实运道颇好……”
容歆起了兴致,便与三阿哥说起早年荣妃的一些事迹,而这些事,她不说,三阿哥几乎无从得知,因此十分感兴趣。
那一日,直到东珠寻来,容歆才止了谈兴,与她回去。
没几日,康熙御驾离开淮安府,皇太后随行,宝娴跟在皇太后身边侍奉,吉雅和完琦则是留下,陪在阿玛身边。
大阿哥便是养伤,依旧有许多事务要处理,吉雅姐妹两个便和东珠一起,成日里待在容歆身边。
淮安府不似京中,三月下旬便气候宜人,容歆便不常窝在屋里,也叫小姑娘们多在外面动动。
吉雅学武极用功,自当年惠妃亲令后,大阿哥也意识到对女儿们不够关注,亲自为吉雅安排武艺师傅,并且这几年下来,越发对二女儿引以为傲。
容歆从前知道,却没见过吉雅每日学武的模样,如今亲眼见识到她的自律,便明白过来,为何完琦这般崇拜姐姐。
寅时便起,卯时已汗流浃背,早膳后读书,午后则是练习骑射,丝毫不比皇子们课程轻松。
这么小的姑娘,手心已满是厚茧。
容歆看着她笔直地立在阳光下,箭上弦,弯弓,射箭,箭中靶,尾部箭翎轻颤,一气呵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