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歆冲着太子福身, 礼仪标准,分毫不差, 退出书房后, 转身的动作干脆利落。
她是在告诉太子, 也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哪怕她即将迈入天命之年,容歆,还是当年“教坏”讷敏的容歆。
太子看着她的背影,沉默良久,忽然轻笑一声,然后笑容越来越大……
容歆从江南为苏麻喇姑带了礼物回来,便未直接去苏麻喇姑那儿,而是先回她屋里取东西。
只是她还未出屋,小宫女便来报,苏麻喇姑已经到毓庆宫了。
容歆赶忙拿着东西匆匆走出去,一见到苏麻喇姑,便歉道:“我真是罪过,回来应该先去拜见您才是,竟劳烦您老人家亲自过来。”
苏麻喇姑拄着拐杖向容歆走了几步,上下打量她,然后笑道:“你才回来,必定事忙,按理是我不该来打扰,不过不亲眼看看你这孩子,我心里不安定。”
当容歆是孩子的人,自齐嬷嬷去世,便只苏麻喇姑一人了……
“是我错,不稳重,惹得您担忧,扰您清净。”容歆心里热乎乎地,脸上也泛起笑,扶着苏麻喇姑另一只手,道:“我扶您坐下。”
苏麻喇姑摆摆手,“需得先去拜见太子和太子妃。”
哪怕苏麻喇姑这么多年在宫中地位超然,她依旧没有过丝毫逾矩之处,容歆从来都自认不如。
而两人说话的功夫,太子和太子妃,以及下一辈儿的皇长孙等人,皆来到此处,向苏麻喇姑问好。
苏麻喇姑向太子和太子妃谦恭地行礼,随后温和道:“给殿下和娘娘添麻烦了,我只是来看看容歆,很快便回去。”
太子和太子妃对视一眼,便不在此打扰苏麻喇姑和容歆说话,带着孩子们各自离开。
这大殿里不适合说话,容歆便扶着苏麻喇姑去她屋里小坐。
苏麻喇姑礼貌地没有去打量容歆的屋子,只坐在圆凳上,在容歆为她奉茶后道谢。
容歆拿出她准备好的礼物,道:“便是您不过来,我明日也是要去您那儿拜见的,这是我从江苏省带给您的礼物。”
苏麻喇姑并不与她推辞,笑盈盈地接下来,命小宫女替她拿好,然后便安静地看着容歆。
容歆当着这位长辈的面,颇有几分撑不起在旁人那里的气势,软下声音,道:“当时情况紧急,我一心护着格格们,顾不上分神去关注旁的,这才受了点轻伤。”
“我并非来责怪你。”苏麻喇姑弯起嘴角,轻轻拍容歆的手,“你做得很好。”
容歆低头,视线从苏麻喇姑布满老年斑的手缓缓向上,落在她银白的发髻上,“嬷嬷,您也要保重好身体。”
苏麻喇姑面容慈祥,点头道:“你也是,别太逞强。”
“好。”
苏麻喇姑说很快就走,看完容歆叮嘱完她,便真的提出告辞。
容歆扶着她,亲自送她回到住处,方才折返回来。
之后的半个月,浅缃的身体开始好转,太子和太子妃彻底决定提拔毓庆宫内年轻的宫女太监管事,而浅缃她们这些年岁大的,则是以荣养为主,只适当地做一些差事便可。
浅缃三人,连同丹彤,哪怕心知主子们是宽待她们,依旧无法免除地对即将“没用”的日子,或多或少地表现出几分无所适从。
雪青的焦虑感最少,她从前管得也就是毓庆宫的膳食茶点,闲散的时间增多,便更用心地亲自为太子他们做吃食。
绿沈教养格格们,也不算闲着,唯独浅缃,思虑颇多后来到容歆面前,请示道:“我这次生病后,觉出精神体力皆已大不如前,如此在宫里荣养,拖累太子殿下,心内甚是不安,便想就此出宫去……”
“太子和太子妃绝无嫌弃之意。”容歆不赞同道,“你们如此想,岂不是伤他们的心吗?”
“可女官,我们能为太子殿下做得,已经都做了,就像齐嬷嬷一样,不忍教太子殿下亲眼看着我们一点点老去。”
浅缃眼中含着不舍的泪,强抑制住泪水涌出,笑道:“我也想去陪着皇后娘娘,想去祭拜齐嬷嬷,想看看我们日后长眠的那片梅林。”
她如此说,容歆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这些年浅缃寸步未离地守在宫里,属实辛苦。
容歆垂首,思索再三,抬起头对浅缃道:“这件事,我记下了,只是此时有些突然,这些年轻的宫女们也不见得能立即担起事,再过两年,如何?”
“理应如此,我身上还有些差事,总不能突然撒手不管。”
容歆拉起浅缃的手,充满歉意道:“这些年,正是因为毓庆宫有你,我才如此放心,往后你便轻轻松松地过。”
浅缃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刷地一下流下来,哽咽道:“殿下和格格不能没有女官,往后,也请女官多顾念自己。”
容歆离开过两年,回来后便已确定,往后余生,皆要围着毓庆宫度过,这在大家心中已成共识。
浅缃语气中满满地愧疚……
容歆不在意地笑道:“咱们皆问心无愧地活着,便已足够。”
两人这一日的交谈,容歆并未立即便跟太子说,而是想再过些时日,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再与太子提。
这时,康熙巡幸塞外的时间确定,宫内外又开始忙忙碌碌地准备起来。
康熙最重视的孙辈儿依然是皇长孙,无人能出其右,但他也开始关注东珠,并且大开方便之门,为东珠请了众多先生教导,不时便会问一问他们东珠的天赋更倾向于何处。
而这些先生只是做到更加规范的教导,根本无法从东珠处得到任何回应,真正了解东珠的人,还是只有容歆一人。
其实康熙问容歆会更加直观明了一些,可康熙始终与容歆僵持着,就是不愿意作出任何缓和的举动以至于落下风。
容歆也不去主动破冰,僵持便僵持,蜗居在毓庆宫,直到御驾巡幸塞外开拔那一日,才再一次见到康熙。
两人照面后,容歆懒得想康熙会有什么心情,只知道她果然是丝毫不想念康熙。
巡塞外走陆路,不比走水路时舒服,这一次,康熙主动提出带着皇长孙和东珠同行,而大阿哥不能容忍他有丝毫落后于太子,依旧请求带着三个女儿同往。
康熙对大阿哥更无奈时也有,这一点小事,既然他本人不在意女儿舟车劳顿,康熙便应允下来。
宝娴是个娴静温柔的性子,其实并不十分喜欢出远门,只有吉雅和完琦对这样的行程兴奋不已。
容歆又是和几个格格坐在一辆马车上,看宝娴拿起书,便劝道:“马车晃动,读书对眼睛无益,您若无趣得很,便看看窗外的景致,越往北便越与京城和江南迥异。”
大阿哥是对的,女子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不被人说是见识短浅,且也不利于身体。
不必与旁人对比,只看吉雅,小宝娴一岁,可习武多年,个头已撵上姐姐,而且还更强壮健康。
当然,以如今盛行的审美,宝娴这样的大家闺秀,想必才是各家期望的媳妇样子。
不过大阿哥是极不喜的,依然幻想所有的女儿,都得一句“虎父无犬女”的夸赞,为此,他和“柔弱”的大福晋没少争执。
这些,都是小喇叭完琦透露给容歆的。
容歆脸上带笑,从座下的柜子中抽出一个木盒,放到宝娴面前,“这是雪青嬷嬷做得点心,加了枸杞和大枣,还有一点阿胶,养气血,您用一些。”
“嬷嬷偏心!”完琦抱着容歆的手臂,撒娇道,“只给姐姐吃,不给我们。”
“哪能不给您,只不过您和东珠格格年纪小,只许尝一尝。”
这个限制,并未包括吉雅,是以,吉雅捏起一块儿点心,当着完琦的面,两口吃完,又捏起第二块,完琦便与姐姐抢起来。
她们没少吃雪青做得吃食,只是姐妹间亲近地玩闹罢了,容歆也没管,又从柜子里拿出另一个盒子,放在小桌上,随她们吃用。
大半个月,她们皆在马车上如此度过,只途中路过某一在京中便定好的歇脚之处,才停个一两日,然后到达最终目的地——兴安围场。
所有人皆住帐篷,格格们初次见到这样的地方,不免有些兴奋,只是围场中还有众多蒙古贵族和勇士们,容歆便约束着几人,暂且待在帐篷中,等她了解清楚这一片的情况,再带着几人在帐篷周围走动一二。
容歆第二次到兴安围场来,虽已年时久远,但当年的记忆仍旧清晰,因此无论离营地多近,都会带足护卫,以防万一。
大公主茉雅和二公主金婵也来到兴安围场,除陪伴皇阿玛,大多数时间皆与容歆几人待在一处。
八旗子弟和蒙古勇士们一同围猎数日,容歆也带着几个格格转遍营地周围,正待宝娴和完琦的兴致消失殆尽时,康熙决定在围场举办一场比武,由八旗子弟对阵蒙古的年轻一辈儿。
此是为促进两族的亲密关系,但既然是切磋比试,自然要一分胜负。
康熙准备了众多宝物作为胜者的奖励,他甚至拿出他的御用腰刀作为奖赏,给最后拔得头筹的人。
及至比武那一日,教武场北边搭起巨大的高台,作为康熙和众蒙古贵族观赏比武之处,高台下,并排摆放着康熙亲选的奖赏。
几位格格坐在大公主和二公主身侧,容歆也得了只方凳,坐在她们身后。
教武场下,以高台为中心,八旗子弟和蒙古贵族们各列两旁,每每为教武场中激烈较量的两人高声喝彩。
容歆注意到吉雅看比试之余,时不时便会看向奖赏放置处,便低声问道:“您可是有喜欢的?”
“嗯。”吉雅专注地看着一处,低声回道,“我想要皇玛法的腰刀。”
这可有些难。
大公主和二公主亦听到了吉雅的话,二公主笑道:“侄女想要,回头求一求你阿玛,命宫中兵器师为你造一把便是。”
吉雅抿唇,未出言,面上的神情,却是并不想要打造的那一把,而是渴望……战利品。
容歆失笑,这种眼神,倒真的是极肖其父。
教武场中一脚分出胜负,蒙古年轻的勇士险胜一着,而此时,大清已拿得开门红,两边各有一胜。
康熙的神情并未因这一败有何变化,扬声笑道:“好!不愧是满蒙后代。”
其余人纷纷笑着附和。
康熙又道:“下一场比试,可有满蒙年轻的巴图鲁自荐上场?”
教武场两边,满蒙的年轻勇士们纷纷表示愿意上场,没多久,便开始了第三场比试。
吉雅咬住下嘴唇,眼神中的向往越发不加掩饰。
容歆看看教武场周围的男人们,便是蒙古那边,也不似那一年她来时,有为数不少的蒙古贵女到场。
但是……
容歆洒然一笑,又有何妨呢?左右吉雅格格有一个大阿哥这样的阿玛。
“格格。”容歆低声在吉雅耳边鼓励道,“既然皇上命众人自荐,您勇敢些,也未尝不可。”
容歆只说这么一句,便拍拍她的肩膀,由她自己做主。
吉雅绷着脸,看不出究竟如何想法。
而第三场结束之后,在众人纷纷自请上场时,她猛地起身,声音清脆道:“皇玛法,吉雅自请上场比试。”
高台之上,众人皆默,台下近处的人,听到她的话,慢慢传到远处,低声议论开来。
就在此时,康熙忽地朗声笑道:“好!我大清的格格亦是巾帼不让须眉!”
吉雅脸上一亮,抱拳一礼,转身冲着台下蒙古部落的方向,高声道:“爱新觉罗·吉雅,可有人应战?”
第196章 (捉虫)
生女如此, 大阿哥笑得十分骄傲忘形,然而蒙古这一边,众人面面相觑, 皆无应战之意。
科尔沁蒙古王公座下,一个小姑娘自她说话是便欲跃起迎战,被身旁少年按住后,坐在椅子上满脸不服气。
两人的小动作, 几乎无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