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锦虞不知为何,偏就下意识与他有所避讳。
她摇一摇头,无声拒绝了。
苏湛羽也不强求,将水囊收回去, 淡淡含笑:“倘若累了就告诉我,我们停下来歇息片刻。”
“表姑娘莫不开心,事了后,将军会来找你的。”
虽对其中缘由不甚明晰,但元青还是安抚道。
当她是入城心怯,元佑附声说:“对,表姑娘别怕,就临淮那一城的缩头王八,没胆子敢欺负你!”
元青点头,“嗯,将军一定是嫌咱们嘴笨,怕坏事儿。”
沉寂的眸光微微一漾,锦虞终于有了些许情绪变化。
他们都不知道,其实是她自己求着要去的。
思虑须臾,锦虞悄悄低缓了声:“……他去哪儿了?”
苏湛羽眉梢一动,一瞬后抿唇而笑,不动声色先道:“景云不会有事,不必担心,他托我照看好你,有任何需求,只管与我说。”
锦虞兴致缺缺,搪塞“嗯”了声,便又低头不语了。
……
临淮地处东陵王域边缘,靠山傍水,是国境关口要地。
高高的城墙巍然耸立,一面绘图白虎的东陵王旗于城头飞舞,护城河宽阔环绕。
城池外墙高逾十丈,势如盘龙,作为东陵最坚不可摧的城池,临淮当之无愧。
更何况在这岌岌可危的势头。
故而城池内外皆有重兵把守,森严难撼。
午后,骄阳漫天。
赤云骑众兵马留守护城河外,苏湛羽带着锦虞上了铁索浮桥。
浮桥并非护城桥,只是进外城的唯一通道,因那封连夜送抵的劝降书,是以苏湛羽的名义,守兵才放行。
“东陵虽节节溃败,所有残兵败逃于此,却也不乏精兵猛将,如今守城的主将,便是此前声名鹊起的韩老将军,韩回。”
苏湛羽一边走着,一边向她解释。
说罢,又想到姑娘家大多不懂军政,或许不知,他略微侧首,温声道:“可有听过?”
她久居深宫,即便终日不见前朝之人,但到底有耳闻,自然不是一无所知。
不过锦虞还是摇了头。
她是东陵九公主的事,是她和那人之间的……秘密。
苏湛羽目光轻轻凝在她清如芙蓉的侧脸,忽然思遐昨夜的梦。
明知不可为,偏就是耐不下心中翻腾的情思。
他语气渐柔:“若是应付不了,别逞强,我会一直在城外。”
然而锦虞的心思全然不在此处。
如果临淮不愿投降,却还要殊死抵抗,该如何是好……
她自顾想着,已至外城门下,两剑刀戈拦在眼前,守将只允一人进。
锦虞这才回眸看他一眼,一句单纯的“谢谢”从口中淡淡流淌而出。
和颜,但却疏离。
苏湛羽沉默了极短一瞬,不由轻道:“和我无须见外。”
话落,意识到自己言辞或许不妥,他闪烁了句:“我的意思是……景云与我相交甚久,我也理应将你当做妹妹照顾。”
锦虞未辨他深意,略一颔首,便转过身独自而去。
锁链沉重滚动,随着护城长桥缓缓放下的巨闷声响,内城城门洞开。
视野一敞,入目是城墙斑斑,水色暗红不清,到处可见战火狼藉的痕迹。
被守兵领着越往里走,锦虞越发不安。
大抵从她得知父王所作所为后,心绪便没再平静过。
只有温驯躺在她怀里的乌墨,仿佛和那人留了一丝联系,才让她得到稍许镇定。
城内一片硝烟,满地断剑残戈,死气沉沉。
街道原定居的百姓早已被遣至他处,而今驻扎于此的,皆是冷面狠厉的士兵。
行过数个烽火台,重重设障,锦虞终于跟随领兵来到一座主军营。
那士兵要她等在外面,正准备进去通报时,锦虞突然出声喊住他:“等等。”
……
君府军营,议武堂。
一人身着东陵兽面紫金铠,腰系狮带,威猛健壮,一脸肃色坐于案前。
他鬓发泛灰,然而眉宇间精气十足,让人完全看不出年纪。
“韩将军——”
一士兵禀声连步入内,附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听罢,韩回微微皱眉:“九公主?你说今日楚国派来的人,是昭纯宫的九公主?”
那士兵应声后,韩回定神一想,冷哼了声:“却也不知真假。”
士兵问:“将军此话怎讲?”
韩回虎目一沉:“池衍此人不容小觑,明知由我坐镇,攻城绝不容易,却不亲率赤云骑,反而是豫亲王府的世子领兵,而今多此一举搞出劝降,来人竟又说是我东陵的公主,保不准其中有诈。”
那士兵也是想不明白:“可那姑娘看起来毫无威胁……”
他没继续多话,询道:“将军,是要让人进来,还是……”
东陵近三十年来的第一武将,岂会忌惮一个小姑娘。
韩回满不在乎,“带进来。”
随即想到那九公主从未在前朝露过面,要他去辨虚实,也没法子。
于是韩回又道:“去请陛下过来一鉴。”
士兵领命退下,很快便请了锦虞进来。
一抹翩跹红影现于门口。
韩回见到她,漠冷的神色微微一变。
就且不论其他,这小姑娘的姿容倒是对得上那外传秀色倾国的九公主,毕竟此等容貌,世间也难寻一二。
锦虞迈入议武堂,望见凛凛高坐案首的那人,眸光一亮,忙小步跑过去。
在案前站定,“您就是韩老将军?”
韩回打量她一眼:“是。”
他正值不惑之年,是见惯了世面的,神色镇静:“你说你是九公主,那我倒想问问,今日你是要与临淮并肩作战,还是当真来做说客的?”
闻言,锦虞微愣,但眼底一片清澈。
她清楚明白,过去是前者,而今是后者。
沉默一瞬,锦虞清容难得正色:“韩老将军,临淮守不住的,就这样收手吧,至少别让临淮的百姓再受苦了。”
听出她的意图,韩回蓦地沉了脸:“小姑娘,我不管你这公主是真的还是假的,大敌当前,从没有临阵退缩的道理!”
向来听闻这韩回清高甚甚,果然非虚。
锦虞倒是也有心理准备,抬眸看住眼前高大魁梧的老将军。
字句分明,“如今来的赤云骑士兵只是三千,临淮才堪堪与之抗衡,您不会不知,池衍手下的精兵可不止于此。”
对她所言极不满意,韩回凛眉,撑案站起:“你到底想说什么?”
锦虞直视那双久经世故的精眸,也无丝毫畏惧。
“破城不过早晚的事,何必要耗力苟延残喘,韩老将军,投降未免不是好事,归楚未免不是百姓想要的结果。”
这番话,她从前是断不可能说出的。
她想,父王所做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人已不在,都不重要了,如今,让百姓过上安稳盛世才是最要紧的。
然而却听韩回声色泛冷:“小小年纪口气倒是不小,有这功夫说教,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身为东陵王族,落入楚军手里还能安然到此处,你现在自身都难保!”
本就是个没耐心,偏遇上这般冥顽不灵的高傲老将,直要将锦虞气得险些骂出声。
就在这时,门外又来一人,声音从身后传来:“韩老寻朕何事啊?”
这音色浑厚如钟,颇有辨识度,未见面容,锦虞已是倏然失色。
下一刻,她猛然转过身。
只见门口那人一身赤舄明黄龙褂,冕冠束发,神态勃然。
看清她时,亦是瞠起双目,一瞬震惊。
方才尚还据理力争的锦虞,此刻呼吸一窒,根本说不出话。
好半晌,她才僵着声儿:“……父、父王?”
在二人皆怔愣之时,韩回起步走下高台,“陛下,这小姑娘说自己是九公主,臣瞧不出个所以然,只能烦请陛下鉴明。”
东帝眸心渐生变化,略有些迟钝地摆了摆手,韩回察其神色,便告退出了屋。
房门关上。
锦虞白了一张脸,愣愣站在原地。
那个丹凤眼眸,冷色玄衣的男人,他手起刀落,在朝晖殿砍下父王的头颅,溅了一地鲜血。
她是亲眼看到的。
可现在好端端站在眼前的,确又是她父王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