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椿知道。”闻人椿低眉顺目,袖中却隐着掐红的掌心。她大概真是好日子过久了,被左一句“娘子”右一句“椿姑娘”喂得喜滋滋。从前听这种话,她都是不过心的,哪像此刻,心都像是被人攥在手心。
“瞧,还算懂事。”许还琼的长嫂拍拍闻人椿的脑门,就似刚刚训完一只听话的狗,要赏一记抚摸,“若心里真是同表面一般,既忠心又听话,那给我们还琼当妹妹帮着理家,其实也无妨呀。”
“嫂嫂,不是说了不要再提此事嘛!”
许还琼半羞半怒,闻人椿却觉得聒噪,巴不得就地生出一道墙,隔开他们许家所有人。
只是隔不开的,她没有爹娘撑腰、哥嫂帮腔,凭自己一人就只能受着。
故而她用尽全力去想些旁的,譬如那个再也没开过口的男人心中在想什么。
他与她成亲的日子是否是为了许府才一拖再拖的。
亦或者——成亲那日,新娘子是不是要换成许还琼。
年长婆子声音浑厚,一下就将闻人椿从放空中拉扯回来。她提点许还琼的长嫂莫要言多必失,点完又说:“这霍家哥儿早就同大人说得明明白白,与这位小椿姑娘是主仆情谊。莫要撺掇,教人平白再生绮思,害人伤心了。”
“怕是小椿妹妹不这么想。”菊儿驳了一句,立马被婆子瞪了一眼。于是那婆子又问闻人椿:“小椿姑娘,你与霍家哥儿可是清清白白的主仆?”
“我与主君自然是主仆。”闻人椿不犹疑,捏着自己的虎口,一记不够便两记。她讲完便劝自己,不必伤心,不必介怀,说过便忘了吧。她与霍钰是什么关系,他们自己知道便好了,要这么些婆子女使知道又有何用。
只是话出了口,还是变成刀子割在了自己心上,淋漓滴着血。
“表哥。”霍钰的声音大不不小,他偏过小半个身子凑在许珙身旁,似是无意问起,“今日不是要为还琼讨公道吗?怎么我瞧婆子女使一个个费心得很,还拾起旧事、替我立起规矩了。当年我落难,也不见她们热心至此啊。”
“妇道人家嘛,没个准头。”许珙耸着颧骨打起哈哈,而后冲许还琼的长嫂招了招手。
那婆子却仍立在原地,朝霍钰拜了拜,讲道:“霍家哥儿,老奴斗胆请命,此番确是要为您和府上重立一番规矩。想当年,小姐是最注重家规家法的,老奴能有今日本事,也是因小姐教导。老奴实在不忍由着您的府邸与她所想背道而驰。”
“娘自小也教了我不少,难不成教我的与教您的还有差别。”
“老奴不敢。只是府院杂事多而繁,小厮女使又多是贫贱愚钝之流。要哥儿一个个教,恐会扰了霍家哥儿的大事。尤其像这些嘴碎的,往后不知要惹出怎样的麻烦。”
“箩儿确实难教,有劳您费心。可要一竿子打死一片……”霍钰轻笑,“难不成许府没有一个半个嚼舌根的?记得小椿的那些闲话传得可是快极了,您当时可有听过,还是讲过?”
婆子不曾料到霍钰竟是这般反应,抖抖索索跪在了地上。她总想着霍钰是那位跟在许梓君后头的少年,万事随意,极少辩驳。想必后院之事他是无心掺和的,不曾想……婆子又将幽深眼神落在了闻人椿身上。
“我如今也不是好欺负的少年郎,就请带话给舅舅,不必为我劳心太多。若是连家宅都不平,也不必再去生意场上搏杀了。”
“主君也是怕您要操心的太多,累坏自己。”
“有表哥和还琼四面帮衬,已是省事许多。”
许珙听自己被波及,连忙喝住不识相的婆子,训道:“天色也不晚了。既然确有嘴碎的,你按父亲吩咐的,就事论事罚了便是。又没头没尾扯些什么!”
霍钰瞧了瞧外头的天,顺着讲:“统共是奴仆间的事,那就有劳婆子留一晚,辛苦教导。还琼身子好了才不久,还请表哥表嫂早些带她回去歇息。”
他这逐客令,下得也是明显。
许珙脸上依旧是事不关己的笑容,他正拱手道着再会。
反而是许还琼不肯轻易离去,抓紧了霍钰的宽大袖摆:“钰哥哥,若我以前真是不堪的。那她们也没说错,不该罚的。”
“还琼。”他柔着声,在她手背拍了拍,“你怎会不堪呢。”
“就是啊。姑娘,她们就是道听途说添油加醋,妒忌你呢。”
“琼妹妹,既是命里该忘的,就由着忘了去。何必自寻烦恼呢。”
众人的安慰拥着许还琼渐行渐远。闻人椿的耳朵却得不了片刻休息,只因身旁箩儿叫起了疼。
“小椿姑娘,烦请您也将袖子提提高。”那婆子一视同仁,给了箩儿十下打,接着便要轮到闻人椿。
箩儿本要替她受,被她拦住了。十下打而已,她不仅受得住,还能全程不喊一声疼。
“小椿姑娘倒是块吃苦的好料子。”婆子的话听着实在不像表扬。
闻人椿回房的时候,箩儿还躺在长凳上受竹鞭击打。刚开始,箩儿喊得凶极了,但婆子是打人的个中好手,大抵早就练出了阎罗心肠,下手丝毫不见收敛。箩儿很快就被打得喊不动,只木木地眨巴眼睛,痛的时候,她的眼睛好像会眨巴得更频繁。
“小椿姐,你回房吧。你在旁边看着,我更痛了。”箩儿很勉强地装出一副玩笑样子。闻人椿看得心疼,点点头便转了身。
她恍恍惚惚走在长廊下,月光钻过瓦片缝隙,落下的地方怎么瞧着竟像一只小白狗。
小白狗死的那天,她只能袖手旁观。
今日,照样是忍气吞声。
怀着满腹委屈推开门,便与坐在桌几前的霍钰对上了眼。
“你既然知道箩儿闯了大祸,为何还要护她!”
闻人椿被问得哑口无言,一时忘了要叫他“二少爷”还是“主君”:“我怕……我不护着,箩儿性命堪忧。”
“闻人椿,你凭什么以为自己能护她。”他怒意不轻,丢在她面前的笔是他平日喜欢得紧的那支,“你可知你的善心将我害得多难!”
第60章 不负
霍钰的几声质问使得手腕上受的打泛出疼痛, 好像有根针正挑着她的筋,一丝丝往外扯。
闻人椿将手蜷在袖口里,紧紧地握成一个拳头, 才压下一些。
“是小椿让你为难了。”她垂着头,心想让他为难的何止是这件事呢。
想到霍钰白日里要同许大人保证他们的主仆情谊、入了夜又要同她编白头偕老的样子, 闻人椿又心疼又心酸。
他和她是不是错了。明明做主仆才能一劳永逸啊。
霍钰以为她是知错不改,还要继续护着箩儿, 厉声下了命令:“箩儿留不得!等许府的婆子罚完她, 就将她遣走。”
闻人椿低低地回了声“嗯”。箩儿本性难移, 若跟着许还琼一般的人, 得些倚靠,口无遮拦还能说成是直率护主。可她同闻人椿走在一道, 那便怎么做都能挑出错。
她陷入自责,觉得当日就该听霍钰的,早早将箩儿打发了去, 何必让她陪着一道成为许府的眼中钉。
“抬起头。”霍钰恨她这副怯弱的模样, 就像变着法儿地在骂他窝囊。
闻人椿听话, 又不算太听话, 虽是抬了头, 一副眉毛却蔫蔫的, 写满疏远悔恨。
她悔什么,是后悔同他交了心吗?
还是恨多一些, 恨他将情话爱意抹煞,要她隐没于众多女使之中?
“闻人椿,你知道眼下我仍是四面楚歌。”
可你为何总要诓我,骗我去发那些痴人的梦,以为终有一日会凤冠霞帔、良人在前。闻人椿幽幽看了他一眼, 她不爱讲怨妇的话,只说:“我知道的。”
“许府今日就是冲我而来的吧。”她语气平平,点破许府众人一整晚藏着掖着的心。宅院中的人就是习惯了迂回,为达目的,总要先铺上好几层朦朦胧胧的纸,平白扯进无辜的人。
若他们将话说明白了,一击毙命,也能痛个爽快。
“我挡了他们的道,让他们不快了,所以他们要寻个由头敲打敲打我。不巧箩儿嘴坏,给他们递了刀。”既然他们都不肯给痛快,闻人椿倒是愿意做个明白人。她跪着的时候便想穿了,纵使往后没有箩儿的多嘴,明日、后日,只要他们盯得紧,还是能抓到一些把柄。
无关大小对错,不过是尊卑使然。
“今日之事就是因箩儿而起,你不要胡思乱想。”
“小椿不是傻子。”闻人椿忍不住驳了他一句,“就凭一个不知趣的连姓名都是才知道的女使,犯得着许府如此声势浩大。”
“折辱还琼,污蔑她声誉,自然是极为要紧!若不是我在场,当真以为你那个箩儿靠几记打就能混过去吗!”
“何为污蔑!箩儿不过话语粗俗了些,还琼姑娘——”闻人椿顾不得整理心中乱麻,索性丢了理智一道吐出来,“还琼姑娘确实嫁为人妇,自请回家,到底哪里说错。她还被许给……”
“够了!”霍钰听不下去,撑在案几上,怒着眉眼瞪向她,“往后不准再提这些事!”他一直以为闻人椿是能体谅的,不曾想也是小肚鸡肠,再下去,同父亲的小娘们还有何差别。
闻人椿却是被他陡然抬高的声线吓得心脏都重重地颤了一下。
他多久没有像这样同自己发过火。
再下一句,是不是要指着门口要她滚出去。
好在最后是霍钰自己拄着拐杖出去了,没让她落得一个无处可归的结局。
那一晚,霍钰躺在书屋的床榻上,心跟天气一样燥热。明明身下这张床跟卧房中的那一张形制用料一模一样,却翻来覆去,怎么睡都硌得慌。
他想求安静,屋外的蝉声却越是重,勾出他膝上的腿疾。这几日为了查舅舅的事情,他连喝水吃饭都顾不上,更别说按时用药。此刻酸痛涨疼,想想也是活该。
但到底是累的,纵然腿疾不放过他,还是不踏实地睡了过去。
梦里还是那个场景,流着血的娘亲用最后一口气要他报仇、要他一心一意善待还琼。他照做了,为何娘亲还要屡屡提点。
胸口发慌得厉害,像有什么在心中冲撞,直到将自己逼醒。
“怎么了?”
映着窗外隐隐约约的晨光,霍钰看清掌心握着的人。“小椿!”他重重地将人抱入怀中,力道之大甚至恨不得胸下骨相撞。他大概忘了几个时辰前他们才吵到他摔门而去。
“小椿,小椿。”
闻人椿分不清他是梦呓还是真心,一双手却已经习惯地攀到了他背上:“我在这里。”她十指顺着他背脊,一下下安抚。闻人椿有着一双比世家女子粗糙许多的手,甚至有两处起了茧子,隔着薄薄衣衫都能感受到粗粝。
“小椿,是我不好。”他埋在她颈边,愧疚随着气息钻进闻人椿的衣衫。
“我知道你辛苦。”
“我没有办法,小椿,我真的没有办法。”他觉得少年时的自满心性都要被磨尽了,也许复仇未到一半,他就会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霍钰想得愈是绝望,吻得便愈是热烈。
先是一丝丝扯着唇,再是顺着脖子一路往下滑,又舔又咬,极尽功力。闻人椿简直成了他攻城略地的战场。
“别。”闻人椿胸口吃痛,醒了过来,她又羞又恼,速速将衣服重新裹住。
“你还在生气。”情动到一半,却被泼下冷水,霍钰委屈地怔在原地,气喘吁吁地看着她。
“没有。”回应的时候,闻人椿正对上他白花花的胸口,大抵是因为练拳的缘故,晨光下精壮得很,她不忍再看,微微抬头,又见他喉结滚动,立马将目光挪到自己身上:“先……先上药。”
闻人椿昨晚睡了只半个时辰,她想到许家人的话,又想到霍钰对许还琼的心意,就像走进了一盘死局,绕去每一处都是委屈隐忍。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想写别的,却是记起了霍钰离开时的背影,他的腿好似比平日瘸得更厉害了。
纠缠着想下去,闻人椿甚至觉得霍钰明日就要不治而瘫了。于是思来想去,最终还是丢了那一点点好不容易攒起的自尊,抱着药贴摸进了书房。
她甚至在此刻后悔,为何不多思虑一下,将此事假手于小厮或女使。
“换好了?”霍钰问得暧昧。
“……还有喝的汤药,我去帮你熬。”
“小椿,你知道我不喜欢欲拒还迎的。”他一伸手就把她拽到了床上。大概就是闻人椿滚到床上的那一刻,霍钰觉得通体舒畅,所有感觉都对了。
“你……”闻人椿咽了好几口口水。她以为系岛的大娘们说得不错,好看男人和好看女人一样,都是天生诱人下地狱的。从霍钰褪下她里衣、在她身上轻拢慢捻抹复挑时,她就忘了一切,只剩坠入qing/yu一条路可走。
“我不用喝药。”她颤抖得厉害,他却还不觉得得逞,一边言语一边吮吸着她的耳朵,沿着骨骼筋脉,绝不放过每一寸。
他要每个字都烙在她心里:“小椿,你就是我的灵药!不要离开我,永远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