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业陡然安静了,一动不动地站着,斜倚在人和墙中间。几秒之后,他微微抬起来脸,眼巴巴地看着祝杰,像等着人来救他。
完了。祝杰一时说不出话,这样的表情,他军训时候见过一次。
“爸妈。”薛业说,用与他极不相称的声音,像受过惊吓,像自己也不相信,“没了。”
没了。祝杰的听力突然间恢复了,被没了这两个字炸复原了,炸得摇摇欲坠。
“没了。”他碾着牙根,不相信,隐讳地重复着。可除了故去的人,谁会把正面照放大成黑白照。
相框上,有奠字。是殡仪馆的相框。
没了。祝杰站在薛业面前,全身都是麻木的。他明白了,为什么薛业看见自己受伤会一屁股坐在地上,现在他也是这个感觉,随便碰一下都能倒下。但他不能倒,薛业爸妈没了,他不能倒。
薛业一脸的红,鼻子很酸,可是一滴眼泪都没有。他开始装镇定:“杰哥,我错了,我想告诉你但是找不着机会。你禁赛了,我告诉你就太添乱了。原本等春节过了再说,想让你好好过年,没想你回来了。”
“怎么没的?”祝杰努力保持着站姿,艰难地责问他,“高考动员那天,他们不是还接你了吗?”
他们不喜欢自己,祝杰自己知道啊。薛业的爸爸是上海男人,为了薛业的妈妈才到北京发展。妈妈戴助听器,高一参加家长会和薛业比手语,自己在旁边看着,什么都听不懂。
为了听得懂,他和薛业学手语,从此听懂了另外一个世界。
薛业摇了摇头,眼前一片眩晕。脑袋变得很沉。
“说啊!”祝杰托着他的下巴,“是不是暑假?”
肯定是了。大学军训不来报到、转系、腰伤,一切都在那个该死的暑假里。
“嗯,暑假。爸妈车祸了。”薛业边说边点头,回到高一军训的时候,什么都急着和新认识的杰哥说,“撞死人了,赔了好多钱,休庭期间律师不让我过去,我想道个歉,就被打了。杰哥我不是故意骗你,你别生我气。要是家里不出事,军训我肯定去了,我也不转系。我说过,你练一天我就练一天。”
你练一天我就练一天,一句简单的许诺。情窦初开的两个人,那个男生说了,这个男生就记住了。
“这么大的事,不给我打电话?”祝杰问,一波又一波的现实冲击着他的心口。
“校门口没等着你,我以为你不想理我了。”薛业这句没有骗人,躺在医院,多少次按下那个号码又退出去。
就是因为没等着自己。祝杰毛骨悚然,每一根神经和骨骼都被碾碎在高考结束那一天里。他不敢想,甚至不敢解释。”
“不想在姥姥的房子里待着,就带着爸妈回家了。”最后薛业说,“阖家团圆,杰哥,我就这里一个家了。”
“我不是。”祝杰板正薛业的脸,心脏狂跳,“我不是没……”
我不是没等。
等你了,只不过被姥爷的司机接走了。祝杰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最后一个字,一直以来他都很想告诉薛业,我等了,但是没等到你出来,上了车才看见你。
上了车,手机就被没收了。
一个错身的时间差,愣是逼得薛业一个暑假不敢联系。
手机被没收,军训时拿同学的手机给薛业打,陌生号码他又不接。
“没事。”薛业揉一揉眼睛,“我挺过来了杰哥,爸妈的事也接受了,以后好好锻炼,不再给自己留遗憾。我刚才……借着酒劲儿和爸妈说了,我说咱们好了,等到过完节,我陪着你去……杰哥,杰哥?”
眼泪掉出来,祝杰根本不知道。是薛业看出来的。
先是睫毛根湿了,黑色的眼睫毛突然颜色变深,整排被涌出来的泪珠打湿。然后从瞳孔的正下方流下来,因为太重,来不及流到下巴就掉在了胸口上。
杰哥,哭了?薛业顿时全身揪紧,杰哥受伤都没哭过,为了自己哭了。
自己怎么哭的,祝杰毫无知觉,他不知道命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要把薛业这辈子的苦难集中在他人生中的前18年。如果当时自己勇敢地叫住薛业,薛业不会孤零零等在一中的门前被陶文昌他们捡走,如果自己当时有朋友,他可以找陶文昌,找张钊,甚至找苏晓原去联系薛业,告诉他不要不接陌生的号码,那就是我。
如果自己有家庭的观念,或许早已察觉出薛业的异样。
晚了,都晚了。祝杰抱住薛业,不敢再细想。命运面前,没有谁是侥幸的。
“没事了。”他抱着薛业,越抱越紧,手从薛业的喉结滑到脸上,盖住他疲惫的眼睛,“小业,以后没事了。”
薛业动了下眉头,眼前是一片黑暗和掌心的温度。但他在这片黑暗里有一个声音可寻,跟着这个冷漠的声音走到现在。冥府之路,刚闻起来的时候像一块裹尸布,死阴幽暗无人生还,但后调却截然翻转,用勃勃的生机迸发出明艳的花。
“杰哥,我困了。”薛业沙沙地说,“好累啊,我熬不住了。”
“困了就睡,不用熬了。”祝杰扶着他躺下,两个人盖上被子遮过头顶。
薛业迷蒙地点头,最近强撑的日子太多,身体一下撑不住了。他的脖子开始发红,喉结痒痒起来,但在垮掉的意志力面前微不足道,只想熟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