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和姜岚若完全不同的人,国秋心里清楚得很。
姜岚若第一次咬着牙爬上这座山峰时才只有练气九阶,在国秋眼里,她就像一只不可语冰的夏虫,满脑子情爱如何修真?
一开始,他语调平和言辞却不留情地拒绝了她,让她潜心修炼,不要一心二用。可她不听,固执地将自己放在第一位,出去修行时不顾自身安危地寻找高阶灵材和灵草,还有那些令人心神为之一震的奇景,灰头土脸却满心喜悦地将一包灵材灵草放到自己跟前,包裹被退回了脸上仍然挂着笑,将东西偷偷转交给小童,那些天国秋看到小童总是一脸的为难。他自然不会要一个小辈的东西,发现送东西没效果后,她开始锲而不舍地约国秋去往奇景,两人共同抚琴修炼,他倒是心境突破不少,姜岚若忙着看他了,修行效果总是不佳。
说到底也许是自己的不坚定害了她,拒绝就要拒绝得彻底,自以为给了她希望就能激发她好好修炼,结果却令人叹息。
如果姜岚若发现自己面前没有茶杯,她只会不动声色地继续与他谈天,说些游历途中的趣事,直到口干舌燥,国秋开始兴致缺缺告辞,从头至尾她不会让国秋感到尴尬。
白千羽呢?意识到自己一开始展露出的一点恶感就拂袖而去,当真高傲,不过她也有高傲的资本。国秋忍不住往白千羽待得那棵树望去,茂密的枝叶间露出了一抹红色的裙摆。
她的来意并不难猜,也不是国秋自我意识过剩,无非想拉拢自己,成为她的倚靠,她似乎把男人看得很简单,国秋摇了摇头,既不让小童接近那棵树,自己也不多加理会,仿佛她与长在树上那些枝叶并无不同。
转眼一年多过去了,对于国秋这样以叁百岁为春,叁百岁为秋的人来说,不过是弹指一瞬罢了,才怪,时间的长短对于修仙大陆上的任何人来说都是等同的,只不过对于五千多岁的国秋来说微不足道罢了。
该怎样形容这一年呢?就好像是自己的庭院里开出了一朵美丽却奇诡的花,或是树上突然从不知何处飞来一只毛色艳丽的鸟,国秋可以肯定这绝非神鸟仙花,却也不能断言是毒鸟毒花。
一开始他还可以做到无视,大约过了几个月,他忽然有些好奇她消失了没,就抬头看向那棵树的方向,那一抹红色不在?
觉得太无聊所以走了,或是因为自己这块硬骨头难啃而离开,并无追究的意义,国秋这么想着,却听到了织物在树叶间摩擦的声响,片刻之后还有一声呵欠。
国秋行至树下抬头看,却发现这棵树的内部早已不似他的想象了:较为粗壮的树枝之间的空隙被银色的丝线状的东西密密扎扎地编织覆盖,体态轻盈之人在上面行走坐卧完全没有问题;从另一半没有被银色死线覆盖的地方可以看到更高一些的地方用类似油布一样可以防雨的东西做成了冠盖;仅是如此还不会让国秋震惊,银色丝线形成的落脚地上铺陈着由繁复华丽的花纹构成的毛毯、双面都绣着水鸟与莲花的湖色丝绸,还有样式珍奇的摆件、香气清雅安神的香包、不知用何种木材定制的小几、还有新出的灵茶……
不知何时,白千羽已经挪到了枝干的边缘,双腿悬空地坐下,她身着月白寝衣,美丽的双瞳半睁着低下头对国秋说:“早。”
国秋经不住笑了:“你是把这里当成临时的落脚点了?”
“住在树上确实是珍稀的体验,到底简陋了些,不过这份质朴感和修仙者的身份很符合哦。”白千羽回头扫了一眼陈设如是说道。
你是不是对简陋有什么误解?国秋忍不住腹诽。
“你打算呆多久?”问出口之后国秋后悔了,不论她呆多久他只要当她不存在就行了啊。
“不达到目的我是不会走的。”白千羽笑眯眯地说。
“我的心里只会有姜岚若一个人。”国秋自以为坚定地说道。
“哦,是吗?那你为什么不回头看她一眼呢?明明那时候只要看她一眼,她就不会在区区190岁的时候陷入沉眠啊……”白千羽依旧笑着,天真地说出如利椎般残忍的话。
国秋不语,白千羽接着说道:“其实一直到死去都看不上才是真相吧,高傲的人怎么可能屈尊和她那样既没天赋又不努力的人在一起呢?”
国秋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常挂笑意的嘴角也紧绷绷的。白千羽夸张地叫道:“不说了不说了,再说下去的话,我好不容易搭起来的树屋就要被愤怒的琴声摧毁啦。”
国秋的面色缓和了一些:“我不至于做这样的事……”
可白千羽却收起脚走到了树的背面躺了下来,国秋目力所及处也只能看到她的裙角。
生气吗?被点破的那一瞬间是生气的,不过很快被一种朦胧又虚无的情绪覆盖了,之后就变得无法言辞否定她的说辞,也无从肯定自己的看法的暧昧状态。国秋决定不再靠近这棵树。
就这么看似相安无事地相处了纪念,国秋刻意不让自己关注她的动态,因此也吃不准她是否经常待在那里。她的身影与话语总是在国秋不留神的时候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这让国秋收回了“她把男人看得太简单了”这样的观感,她确实有些本事,总之尽可能地远离会比较好。于是国秋收拾了东西决定下山游历,惹不起,但是躲得起。
这一走就是十年,修仙大陆上的每一寸土地对国秋来说早已不新鲜,曾经激荡过他心神的奇景如今看来也是稀松平常,取出琴与天地共鸣,固然对他的修行有所裨益,只是少了新鲜感之后,一切动力都被抽走了,说得好听点叫信马由缰,难听点叫全无目标。
国秋试图回想自己刚开始修仙时的几百年,无果,仿佛那些记忆的残渣早已被判明为无用之物清除出了自己的大脑,话虽如此,其实他连一千年前的事都不能明确地想起来了。修仙大陆上像他这样的大乘期“老东西”屈指可数,想他国秋身上并没有任何有益于修仙的天赋特质,什么“身负龙气”啦,“气运之子”啦,这些光环一概没有,他就凭借一心向道一路走到了这里,姜岚若也好,白千羽也罢,与他全无相似之处,漫漫长的寿命走到如今,回首竟无一人与他交心,不得不说自己有些孤寂得可怜。
这么想着国秋随意地踏进了路边的茶寮。
“啊呀,好巧啊。”
国秋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下意识站起身就想跑,结果被白千羽用纤细的手摁住肩膀坐回了原位。
“你也在这里啊。”国秋尴尬地开口,内心抱怨着茶怎么还没奉上。
“是啊,就算再不乐意也要做好宗门任务嘛,这次没有被异兽弄脏袍子真是可喜可贺。”白千羽坐在国秋的旁边抬头看着写有在售茶品的竹牌,“你喝什么呢?”
“我已经点……”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国秋就咽了下去,没错,他还没点,所以方才的抱怨全无道理。
“那就和我一样吧!”白千羽摆出了及其熟稔的样子,“你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大约是十年前吧。”
“啊啦,那我的树屋怎么样呢?虽然摆脱了你的小童时常帮我照看一下……你那边应该没有恶劣天气吧,比如狂风骤雨之类的?”
“偶尔受魔域气候的影响会有妖风,不过我的住处设有防护屏障,所以没问题。”国秋如实答道。
“你的住处范围是指……”白千羽用有些不安的眼神盯着国秋,手指在桌上画了一个圈。
“你的树应该包括在范围内。”国秋很快注意到自己使用的从属定语,不过他也懒得去纠正了,似乎放弃了挣扎一般。
“不行,我不放心,我得回去看一眼。”白千羽扔下银钱,抓起自己的扇子,站起身来,“一起回去吗?”
别说得你好像妙音门人一样好吗?国秋觉得自己的内心颇为无力,为避免自己与白千羽在下一轮的角逐中落了下风,他决定继续少和她接触。只是等她的湖绿色衣角消失在茶寮门口后,方才退却的孤寂的潮水又汹涌而来,或许自己应该和她一起回去。
此番分别,国秋没有在外面呆太久,仅仅一年他就回到了宗门,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走到了那棵树前,她不在。他对于自己显而易见的失落感到惊讶,连忙离开了那棵树,走到琴前试图以音律消解那种寂寥与失落。
没过几个月,她就回来了,说回来也许并不怎么准确,白千羽没有像之前几年做得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再悄无声息地出现。
那是妖风大起的一个晚上,国秋安之若素地坐在榻上闭目修炼,忽然一阵猛烈的拍门声和小童的制止声将他拉回了现实,他打开了门,发现白千羽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修,她的脸上也身上也不复从容,有些焦急地说道:“他在魔域受了伤,有些魔气入体,我一时想不到有谁可以帮忙只能带他御风飞过来了。”
国秋压下那句不友善的质问,转而道:“你怎么样?受伤了吗?”
“没事。先看看他吧。”白千羽随意地抹去了脸上的血迹,翻到弄得更加狼狈了。
疗伤不是白千羽的专长,将男修留在国秋的房间后,白千羽到隔壁去换衣服了。
在确保那名男修性命无虞,魔气拔除之后,国秋坐在一边,这一千年以来,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心里满是杂念。
他,一个修为普通的万剑山男弟子,令她如此在意,是她的众多情人中的一个吗?
是不是她的情人又与自己有什么关联呢?
等等,她受伤了吗?应该不要紧吧?她是去魔域剿除魔修了?
直到窗户上倒映出她的身影,国秋才回过神来,他拉开一条让自己通过的缝隙站在白千羽的面前,等着她说点什么。
“他没事吧?”
居然先关心别人吗?
“没事。”国秋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呼,那就好,说实话,我都快吓死了,回妙音门的路上突然从天而降一具尸体般的家伙,任谁都要吓一跳啊!”白千羽抚着胸脯自我安慰着。
“你不认识他吗?”
白千羽摇了摇头,国秋莫名松了一口气,看来只是她的举手之劳。
“好好休息吧。”国秋发现自己说不出其他的话,因为缺乏立场,白千羽点点头走向自己的树屋。
国秋望着她的背影,想着:真像一只鸟,想飞走的时候就走,想停留的时候就在幽雅的树屋上停留。
从妖风骤狂的那一晚开始,国秋便没有压抑自己想去见她的心情,友人寄来的灵茶他让小童去分给她一份,妙音门弟子用时令果子做成的点心他会让人送给她一份。或许是察觉到了国秋态度的转变,白千羽也不总是待在树上了,她身上有种古灵精怪的气质:有时会情绪高涨地要求国秋教她弹琴,有时也会在国秋抚琴时在他对面呼呼大睡;有时见到她正皱着眉头学习乐理,有时则会见到她将自带的剑谱书页撕下来折纸玩儿。她会把折纸的成果塞到国秋怀里,作为交换,要求国秋给她弹高山流水,简直是强买强卖。
国秋清楚,有一种温暖的东西在他心底蔓延,足以消解孤寂,他也不用担心她会因为寿元将近而离开,她已经是渡劫前期之人,却只有六百多岁,年轻得不可置信,她的行为有时也会染上孩童的色彩。
只是,他仍有顾虑,是他太老了,恐怕只能成为她漫长又无忧无虑岁月中的一个褶子。
如同撞进渔网的鱼,再想出去已是无计可施。没错,国秋在意识到一些问题后,试图远离了白千羽,避而不见或是故意下山游历,可他也舍不得离开太久,走个个把月又趁着半夜溜回来,想走到树下去看看她在不在又收回自己的脚步。
某日对月弹琴,白千羽竟抱着酒坛子闯了进来,裹挟着酒气与甜香冲到了亭子里,国秋看到了她眼角微微发红的双眼,心就软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一屁股坐下,抱着酒坛子就开始掉眼泪,哭得就像狂风骤雨下的梨花树,国秋慌了手脚,绕过去坐在她身边,却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手悬在空中也不知道应不应该碰她。
这样尴尬的处境没持续多久,白千羽抱着酒坛子睡着了,国秋有些哭笑不得,抱着白千羽回到自己的房间,看着她泛红的脸颊和眼角叹气。
两人都没有标明心迹,国秋从未向人求过爱,自己脑子里的方案好不容易想出来又被自己否决掉。
白千羽又离开了,国秋没太在意,她就是这样任性妄为,他多少有些习惯了,没料到的是这一去便是几年,国秋从未觉得日子如此难熬,更令他吃惊的是,传来了她与药王谷主莘不危将于叁日后结为道侣的消息。
国秋心中又是震惊又是酸楚,甚至像把白千羽送给自己的折纸都扔了,往日的温暖和这些日子的等待都像是一场笑话。
他不知道自己这几天是怎么过的,浑浑噩噩,以酒代茶,仿佛睡着了就能把她赶出自己的心门。姜岚若死的时候,他也不曾如此,或许她说得对,他从头到尾没有看得起姜岚若,只是一个死人比一个修为低的活人缅怀起来更好些。
不知是正气盟清洗妙音门及修仙世家叛徒的消息传来得更快,还是白千羽与莘不危已经解除道侣关系的消息传来得更快。
国秋听到这些时,脑子还不太清楚,他只想着白千羽欠他一个交代,他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看到白千羽带了一包闻起来很奇怪的点心给自己的小童,阳光下她笑靥如花。
管她是妖女还是仙女,国秋走上前去,面色阴沉地问道:“你跟莘不危怎么回事?”
“那个啊?是伙伴关系,因为要合力拔除正气盟毒瘤才使出的权宜之计。”白千羽拍了拍小童的脑袋,脸上笑意依旧,“妙音门羊霜蕾的事我不会道歉的,她犯下的错误理应自己承担,就算你要和我秋后算账,我也毫无怨言。”
羊霜蕾?关她什么事?哦是了,暗地里与魔域做交易的名单里就有她的名字,国秋对她的所作所为不是全不知情,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忽然想起了几百年前,他初见白千羽的事,她被第五久仁从魔域救回,还是他负责诊断她是否还能拔除魔气做回正常的修士。
这是,公报私仇?国秋觉得自己将一切串联了起来,又发现自己不过是似懂非懂。
“没有什么要我解释的吗?”白千羽继续问道。
“没有。”国秋松了一口气,她回来比什么都要紧,他还去追究什么呢?
“那你不抱抱我吗?”白千羽碧蓝的双眼亮闪闪的,国秋将她拥入怀中,早先的烦闷都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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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章都没肉,呼呼,过个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