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根生被李白灌得手脚乱刨,酒坛口堵住他的嘴,差点背过气去。
李白却仍不满意,灌酒的同时扭头朝顾青道:“你这位朋友不爽利,连饮酒都这般拖沓温吞,如此拘束之人,怎会作出中秋词那般惊才绝艳之词?”
顾青笑道:“人各有本性,有的人不喜饮酒,强求无益。”
李白若有所思,惋惜地叹气:“贤弟说得是,是我孟浪了。”
说完李白的兴致似乎消减了不少,放过了宋根生,独自灌了一口酒。
宋根生捂着脖子使劲咳嗽,脸孔涨得通红,表情除了痛苦还很懵逼。
究竟怎么回事?进门话都没说两句便莫名其妙被一个陌生人灌酒,这年头的陌生人都这么可怕吗?
宋根生不经意发现李白蒲团下的那柄褪色长剑,神情一滞,指了指幸灾乐祸的顾青,表示自己已记仇了,然后决定暂避锋芒。这个陌生人不知来路,先躲一躲再说。
来不及解释中秋词的作者问题,宋根生连告辞的话都没说,一边咳一边仓惶逃离。
顾青和李白哈哈大笑。
今夜,且放纵疏狂。
“太白兄会剑术?”顾青好奇地看着他佩戴的长剑。
李白拿起剑,道:“吾十五岁便精通剑术,还曾用此剑杀过盗匪强梁。”
顾青肃然起敬,接着一愣,搞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肃然起敬,强梁他也杀过啊,过程有点辛苦而已。
李白又灌了一口酒,大声道:“与贤弟饮酒固然快哉,不过无乐无舞,岂不扫兴?不如看为兄舞剑,为贤弟寿!”
说着李白忽然身形暴起,瘦削的身子如利箭般倒飞出去,锵的一声,长剑出鞘,刃身在月夜下发出耀目的寒光。
身若惊鸿莺穿柳,剑似追魂不离人。
第九十二章 骊山行宫
第二天一早,顾青在头痛欲裂中醒来。
昨夜喝得大醉,顾青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也不记得何时醉倒。脑海里唯一残存的画面,是李白仗剑舞动,宛若游龙惊鸿,蹁跹飞舞,那柄雪白的剑刃,在光影旋动中吞吐着月光。
然后顾青便醉倒了。
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房里,身上还盖了被子,旁边传来呼噜声,顾青吓了一跳,扭头望去,李白正躺在他身边,不过他的身上没盖被子。
很奇怪,谁给自己盖了被子?李白应该不会如此细心吧?
两个男人同卧一床,虽说有点古人抵足而眠的风雅之意,顾青终究有些不自在,上下检查了一番,发现衣裳还在身上,尚算整齐,不动声色撩开下摆,嗯,贞操还在,放心了。
古代人的性取向有点迷,男风被士林文人谓为风雅之事,顾青很担心李白也有这毛病,毕竟以李白的才华和名士风范,简直是雅不可耐了。
起身下床,顾青觉得头疼得不行,像一支施工队在自己的脑子里用电钻打洞。
还好只是头疼。
顾青暗暗告诫自己,以后喝酒还是要注意酒量,喝到不省人事就太危险了,酒为淫媒,喝醉了什么事都干得出,万一不小心跟人那啥了,若对方是个女人还好,大不了咬咬牙自认吃亏,若对方是个男人,那可是奇耻大辱,自杀一百次都嫌不够。
下床第一件事,找水喝,喝大量的水。
咕噜灌了一肚子水,头疼似乎稍有缓解,顾青扭头看了看仍在呼呼大睡的李白,开始考虑要不要收拾两间屋子,多添几张床,感觉最近自己的朋友越来越多了,总不能每次都跟人家同睡一张床吧?
夜路走多难免遇到鬼,万一碰到一个对男风有兴趣的呢?
想到便去做。顾青出门找到了冯阿翁,让他派两个村民帮他收拾屋子,冯阿翁满口答应,然后将顾青拉到一旁,神秘兮兮地道:“跟你在一起的那位张怀玉姑娘……你们是否彼此有意?”
顾青一愣:“啥意思?”
冯阿翁露出“我什么都懂”的老司机表情:“莫遮掩了,你们常在一起,那位张姑娘对你颇为上心,人家一个姑娘无名无分的住在咱们村,总要给人家一个交代吧?看她对你也不错,昨夜老汉路过你家门前,恰好看见你喝醉了,张姑娘把你抬回了房,反倒是你家的那位客人,张姑娘就没那么客气了,倒拎着他拖死狗一样拖了进去,顺手扔在床上。看看人家对你的这份心意,看看人家这把子力气,娶回家做婆娘一定能生十个八个。”
“你要给我们说媒?”顾青愕然:“你哪只眼看出我和她有情意了?”
冯阿翁亦愕然:“你们若无意,为何每日相处一起?顾青,谈婚论嫁的年龄,你莫害羞,老汉与张姑娘也算相熟,你若果真对她有意,老汉愿居中保个媒,也算是为老汉来生积个功德。”
顾青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缓缓道:“冯阿翁,干活的时候当心些,只剩一条好腿了,要珍惜啊。”
……
长安临潼,骊山行宫。
骊山行宫距离长安城百里,是当今天子李隆基常来的行宫。每年几乎有一小半的时间,李隆基和杨贵妃都要在此度过,大概从每年的十月到次年的开春后,李隆基皆在此地休养。
故而后人有诗云“十月一日天子来,青绳御路无尘埃”,说的便是李隆基杨贵妃每年游幸骊山行宫的事。
骊山行宫最有名的,自然是华清池。
事实上天宝年间的华清池并不像后世那般寒酸,每年皇帝陛下都要游幸的行宫,还有那么著名的贵妃泡澡的典故,这个典故直到今日都被无数洗浴中心借鉴,无论正规还是不正规,统统都叫“贵妃浴”。
如此著名的地方,华清池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又小又狭窄的小浴池?后人看到的华清池景点,都是后来翻修的,真正原汁原味的华清池可奢华多了。
从李隆基开元登基那一年,骊山行宫便在扩建,与其说他喜欢骊山行宫的风景,还不如说他讨厌长安城的宫殿,因为那座城里发生了太多血淋淋的宫变,包括他自己,都是踩着无数的鲜血登上的皇位,住在长安兴庆宫久了,总能闻到一股血腥味。
骊山行宫宜春阁。
天子李隆基身着常服黄袍,披散着头发,像名士一般狂放不羁的造型,华丽鎏金的矮脚桌上摆满了果盘美酒,李隆基赤着双足,衣襟敞开,露出已见松弛的白净胸膛,漫不经心地看着殿内一群舞伎跳着胡旋舞。
李隆基六十五岁了,已经算是一位迟暮的老人。他的脸庞不复年轻时的朝气,目光里也不见当年诛除韦后集团时执剑上殿的锋芒锐气,年轻时的他,亲手开创了开元盛世,大唐的国力在他的治理下达到了一个前人无法企及的巅峰。
李隆基心满意足了,他觉得自己是天纵之才,国泰民安,万邦来朝,如此盛世,还需要他做什么呢?安心享受自己半生的成果便是了。
于是李隆基开始享受了,这一享受便是十多年。从开元二十四年到如今,大唐的江山渐生暮气,朝堂上再无正直的朝臣敢说真话,从上到下一片阿谀之声,李隆基沉醉在这些华丽的谎言里,完全看不见大唐社稷繁华的表象下种种不安定的动荡。
李隆基如今的心思已很少放在朝政上,他的心里只有杨玉环。
最近几日,李隆基很烦闷。
因为他与杨玉环闹别扭了,恩爱夫妻嘛,尤其还是老夫少妻,平日李隆基对她已然足够宠爱,年轻的小娇妻想跟心爱的老郎君撒个娇,闹闹小脾气,有时候闹过了头,李隆基也毫不在意,他对杨玉环可谓十分包容了。
可是这一次,这对老夫少妻的别扭闹得有点大。
这次与感情无关,触怒李隆基的是杨玉环的娘家人。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杨贵妃,杨家因女而富贵,渐渐地变得有些猖狂了。
上月宫禁羽林卫将军奏报,杨玉环的三姐虢国夫人竟然骑马入宫,左右禁卫上前查验身份,竟被她鞭笞责打,禁卫不敢言,只能选择忍耐退让,虢国夫人趾高气昂入宫,羽林卫将军气不过,遂向李隆基禀奏此事。
李隆基听完后勃然大怒,这件事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
再安于享乐的帝王,终究也是帝王,帝王不可能对宫闱禁地无动于衷。以后若人人皆效法虢国夫人恃宠而骄,禁卫无人敢拦那些得宠的权贵,拱卫宫闱的将士岂不是形同虚设?
李隆基没忘记他是如何登上皇位的。当年正是他策反了羽林军,攻入玄德门,买通了宫闱将领,领兵杀入宫闱腹地诛杀了韦后,才得来如今的登临大宝。
如今杨家人入禁宫如入无人之境,禁卫左右无人敢拦,这件事怎能忍?如果有一日杨家有了谋反之心,他李隆基岂不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其宰割?
李隆基当即发怒,并下了严旨,将杨玉环遣送出宫,赶回了娘家。
第九十三章 痴男怨女
帝王的男女之情不可能太纯粹,其中总要夹杂一些别的因素,比如政治,比如朝局制衡等等。
李隆基与杨玉环再恩爱,有些底线杨家人也是不能碰的。
说实话,李隆基的处理已然很客气了,若换了别的人敢如此猖狂,最少也是个满门被抄的大罪,而李隆基只是生气地把杨玉环送回娘家,足可见他对杨玉环是真爱。
确实是真爱,杨玉环被遣送出宫后,李隆基寝食难安,心情烦闷。常常长吁短叹,典型的失恋少男症状,怎一个愁字了得。
杨家宅邸里,杨玉环也是整日以泪洗面,杨家上下痛悔不已,一个月后,李隆基终于忍受不了,派了宦官高力士来杨家探望杨玉环,杨玉环跪在高力士面前大哭忏悔,检讨反省不该让杨家人如此跋扈猖狂,并剪下自己的一缕头发请高力士带回,李隆基见了杨玉环的青丝不由大惊,随即也痛哭失声。
一对相爱的人,戏特别多,没有导演没有编剧,戏全是自己加的。
心痛不已的李隆基再也不管什么原则底线了,马上下旨让杨玉环回宫,一对相爱的人冲破重重阻挠(也不知是谁在阻挠),终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被接回宫的杨玉环心里终归有些幽怨的,心爱的老郎君说翻脸就翻脸,这不是爱情原本的模样……
回宫后的杨玉环在李隆基面前表现得战战兢兢,态度恭敬礼数周全,李隆基原本是高兴的,但日子长了总觉得不是味道,枕边人变得那么客气,这不是过日子的态度,还是怀念当初那个跟自己打闹玩笑耍小脾气的娇妻。
哄了好几次,效果不大,这次李隆基龙颜大怒吓到杨玉环了,她终于感受到伴君如伴虎的恐惧,她也明白了自己爱的不仅是男人,而且还是皇帝。从根本上来说,皇帝的身份比男人更重要。
宜春阁内,美艳的舞伎们翩翩起舞,用尽浑身解数,将身姿和舞蹈表现得愈加优美勾人。那个三千宠爱于一身的人,为何不能是自己?
然而,令舞伎们失望的是,天子的注意力并未放在她们身上,甚至瞟都没瞟一眼。
正是阅尽三千宠爱,李隆基才发现杨玉环的珍贵,后宫三千,无人能比她。
端起酒盏浅啜一口酒,李隆基的目光瞥向身后一位佝偻着腰的老宦官。
老宦官名叫高力士,也是一位名人。这位可不仅是宦官,而且还立过许多功劳,当初李隆基诛除韦后集团时,高力士也参与了宫变,后来天宝初年,高力士被封为骠骑大将军,这位宦官可是货真价实的将军,只不过少了个零件而已。
高力士服侍李隆基多年,李隆基的一个眼神他便能马上心领神会,主仆之间已有了多年的默契。
见李隆基无心歌舞,眼神瞥向了他,高力士立马躬着腰走到李隆基身边,轻声道:“陛下,太真妃在飞霞阁歇息,听内侍说,太真妃今夜心绪不佳,正独自饮泣。”
“太真妃”是杨玉环在宫里的称呼,她曾是寿王李瑁之妃,后来李隆基看上了她,又不能公然抢夺儿媳,于是下旨令杨玉环先出家为道掩人耳目,待风声过后便令她还俗,接到宫中,顺理成章成了李隆基的妃子。杨玉环在出家时有个道号叫“太真”,故而宫人对她皆以“太真妃”称之。
李隆基一惊,然后心疼不已:“太真妃为何哭泣?”
高力士恭敬地道:“听服侍太真妃的宫女说,太真妃正在把玩一件来自蜀州的瓷器,蜀州是太真妃的故乡,老奴以为,太真妃或有思乡之念。”
李隆基皱眉:“瓷器?蜀州竟有贡瓷?”
“是,陛下,甄官署上月呈疏,称蜀州青城县一家瓷窑所产瓷器质地上佳,内府局的管事原本不甚在意,后来太真妃之兄杨钊说,蜀州是太真妃的故乡,若故乡有贡瓷,想必太真妃会很开心,内府局不敢怠慢,便定了青城县那家瓷窑为贡瓷。”
李隆基不在乎什么瓷窑,他在乎的是杨玉环。
“太真妃对贡瓷可还喜欢?”
高力士笑道:“青城县送来长安总计十件瓷器样本,如今全在太真妃的寝殿里,听说太真妃对它们很是喜爱,每日都要亲自擦拭那些瓷器,此刻太真妃对着瓷器饮泣,老奴以为,应是思念故乡了。”
李隆基微微动容:“思乡了么?”
扭头望向垂手不语的高力士,李隆基道:“高将军,上月朕对娘子发怒,将她遣送出宫,是不是做得过火了?”
“将军”是李隆基对高力士的称呼,表示亲昵,也表示尊敬,而且这个称呼也没错,高力士确实是正经的御封将军,正三品的武将。
高力士犹豫了一下,主仆之间虽然相处多年,可伴君如伴虎这句话高力士是非常清楚的,伴在帝王侧,说话一定要小心。
措辞半晌,高力士缓缓道:“陛下是天子,雷霆雨露皆是天恩,陛下龙颜大怒自然有您的道理,不过太真妃毕竟与陛下夫妻多年,一时间有些心郁难解也是情有可原。”
李隆基自责地叹气:“是朕太冲动了……”
杨玉环如今战战兢兢的态度令李隆基很难受,夫妻间需要的是恩爱,而不是生分,唯一的灵魂伴侣有了心结,李隆基顿时觉得自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六十五岁,居然失恋了,这是何等的卧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