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侯爷难道不知?‘洗三’是咱们民间的习俗呀,孩童出生后的第三日,父母亲友要为他做一个洗三的沐浴仪式,消灾免难,祈祥求福,三日前正好是安节帅的生辰,求得陛下肯允后,由安节帅的干娘也就是太真妃娘娘亲自为安节帅洗三。”
顾青恍然,接着感到羞愧无地。
自己的脸皮终究太薄了,实在拉不下这个脸,安禄山显然比他的节操低多了,一个比杨贵妃大十几岁的超级大胖子,居然能腆得下脸叫她干娘……
顾青有些懊恼地看着紧闭的殿门,心中默默地说了一句,“阿姨,我也不想努力了”。
干儿子的位置被安禄山捷足先登,顾青黯然神伤,想来想去,以后只好称杨贵妃为姐姐了,反正是干亲,总得占一样吧。
回过神后,顾青语气诚挚内心却满怀恶意地朝李隆基躬身行礼:“臣恭贺陛下喜获麟儿……”
李隆基迅速瞥了顾青一眼,嘴角一勾,笑道:“顾卿到底还是年轻,你那点小心思……呵呵,太明显了,往后还需多磨练才是。”
顾青顿时了然,这句话已然验证了李隆基早已知道他和安禄山之间的恩怨。
良久,偏殿的殿门打开,一群宫女嘻嘻哈哈走了出来,然后里面又走出来一坨怪物,身上裹着花花绿绿的布,像是包婴儿用的襁褓,只不过是特大号的,安禄山被裹在布里,蹦蹦跳跳往外走,宫女们纷纷大笑,边笑边欢呼“禄儿”。
最后从殿里走出来的是杨贵妃。
顾青仔细看了看,发现杨贵妃身着整齐,仍是往常的雍容端庄的打扮,心里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确实是多虑了,按逻辑来说也不应该发生什么事,李隆基大抵不会豁达到这个程度。
第二百三十二章 公然敌对
认识安禄山不少日子了,顾青渐渐明白了安禄山邀宠的套路。
首先要逗李隆基和杨贵妃开心,前世的说法叫“幽默”,可惜安禄山的幽默细胞并不足,于是他只好用一种笨法子,那就是扮丑。
扮丑也算是幽默,扮相越难看越容易引起观众的心理反差,从而造成一种优越感。无论是当初安禄山以三百多斤的体重跳胡旋舞,还是今日所谓的“洗三”,最后这个三百多斤的胖子包在花花绿绿的襁褓里蹦蹦跳跳出来,都属于“扮丑”的一种。
效果很明显,李隆基和杨贵妃都被安禄山的扮相逗得哈哈大笑,旁边的宦官宫女也笑个不停,宫人们仿佛统一了口径似的,竟异口同声欢呼着“禄儿”。
顾青冷眼旁观,眼睛渐渐眯了起来。
这个死胖子脸皮的厚度终究还是超过了顾青的想象,原本以为认一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女人为干娘已经够不要脸了,结果安禄山用实际行动告诉顾青,他还可以更不要脸。
三百多斤啊,近五十岁的成年人啊,手握十几万精锐边军啊,怎么好意思把自己当成初生婴儿裹在襁褓里?
看着安禄山的扮相,顾青恶心得不行,却不得不努力维持笑脸,附和这一对笑点奇低的帝王公婆。
安禄山却洋洋得意,蹦蹦跳跳到李隆基面前,连声音都刻意便得尖细,用自以为很萌很天真的恶心语调道:“父皇,父皇,孩儿以后便叫禄儿了,干娘已答应收禄儿为义子了。”
李隆基老怀大慰,捋须大笑道:“好好,禄儿以后也是朕的义子,朕的江山便靠禄儿帮朕好好守住了。”
“父皇放心,禄儿一定不负父皇所望,待禄儿回到北境三镇后一定从严治军,三镇十数万将士皆是只效忠于父皇的虎狼之师。”
李隆基愈发欣悦,大喜之下当即下旨赐了安禄山百两黄金。安禄山伏身下去谢恩时,李隆基仿佛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顾青。
顾青若有所觉,脑子飞快转动起来。
这一眼恐怕有深意,明知自己与安禄山有不共戴天之仇,却当着自己的面如此恩宠安禄山,那么,以李隆基玩到炉火纯青的帝王心术来说,他希望自己做什么呢?
帝王术玩的就是平衡,安禄山手握十几万精锐之师,李隆基果真对他完全放心吗?
按顾青的猜测,李隆基可能需要一个能制衡安禄山的人,这个人不一定是他,但顾青会争取成为这个人。
并不是李隆基对安禄山起了疑心,制衡臣子只是李隆基的一种本能,任何臣子都需要有人能够随时代替他,牵制他,这才叫“制衡”。
脑海里的念头一闪而过,顾青立马打定了主意,忽然走到杨贵妃身边,看着笑得花枝乱颤的杨贵妃,柔声道:“贵妃娘娘喜获义子,今日何不双喜临门?臣与贵妃娘娘是同乡,来长安后多得娘娘照拂,臣心中感激,娘娘如此年轻貌美,臣亲口说过娘娘是古往今来的四大美人之一,臣不敢把娘娘叫老了,若娘娘不弃,臣想叫娘娘一声‘姐姐’,不知可否?”
杨贵妃的笑声戛然而止,惊愕地看着顾青。李隆基也愣住了,没想到顾青竟然当着安禄山的面来了这么一出,委实出人意料。
安禄山脸上的肥肉哆嗦个不停,刚才他扮丑的样子把顾青恶心坏了,此刻顾青这一声“姐姐”反过来又把他恶心坏了。
杨贵妃迅速看了看李隆基,见李隆基面带笑意却不发一语,杨贵妃立马满面嗔容叱道:“顾青,御驾当前,莫胡闹!”
顾青无辜地眨眼:“臣没有胡闹呀,叫您姐姐不行么?那以后还是以臣自称吧。”
杨贵妃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安禄山,哭笑不得地道:“你……真是长不大的孩子,这种玩笑也能乱开么?禄儿……你置安节帅于何地?”
顾青恍然:“啊,忘了这一出了,安节帅,实在抱歉,小子年轻不懂事,一时有些忘形,不过你我皆是陛下的忠臣,对陛下和娘娘感恩的心情却各不相同,不如以后各论各的,安节帅意下如何?”
安禄山冷冷一哼,没搭话,而是裹紧了身上的襁褓,原本是一次成功的扮丑,引得陛下和贵妃娘娘开怀一笑,然后他打算趁着龙颜大悦之时借机请求换下三镇军队里的一批汉将,任用一批胡人将领,然而没想到顾青横插一脚进来,将好好的气氛搞得异常尴尬难堪。
换汉人将领的事只能留待以后再找机会重新提了。
“顾县侯,您这一声‘姐姐’,可平白将我降了一辈呀,这个便宜被你占了,我心中可不爽利。”安禄山皮笑肉不笑地道。
顾青也笑道:“安节帅见谅,我刚才见贵妃娘娘和节帅您母子情深的情景,不由大为感动,一时忘形,出言孟浪了,不过,安节帅孝心感动天地,既然认了贵妃娘娘为义母,往后这种莫名其妙降一辈的事还多着呢,节帅应当早些习惯才是。”
“你……”安禄山大怒,但当着李隆基的面又不敢发作,毕竟孝子的人设已经立下,御驾当前发作的话难免失仪,给李隆基留下不好的印象。
久不出声的李隆基忽然笑道:“好了,都是朕是好臣子,莫因一点小事而争执,禄儿陪你义母去后花园四处走走,春暖花开,花园里的花儿开得颇为艳丽,比起北境荒蛮之地的风景自不可同语,你好生赏玩,朕与顾卿有话要说,退下吧。”
安禄山无奈,只好悻悻行礼,与杨贵妃一同告退。
南薰殿外的院落里,只剩下李隆基和顾青二人,高力士远远地站着,识趣地避开了。
李隆基看着顾青笑了笑,道:“倒是生了一颗玲珑心窍,顾卿之聪慧,绝非卖弄诗才文章,而在人情世故,二十岁的年纪能做到这一步,很难得了。”
顾青清楚李隆基为何突然夸他,刚才突然认杨贵妃为姐姐便是迎合圣意,按照李隆基的意思,顾青的人设应与安禄山公开敌对,这才符合李隆基的利益。
顾青很有做棋子的觉悟,立马领会了李隆基的意图,并且毫不犹豫地按他的想法去做了。
这便是李隆基夸他“人情世故”的原因。
揭过刚才的事不提,李隆基转移了话题:“你写的《三国演义》朕看了,而且看了不止一遍,不得不说,能得顾卿之才为国所用,朕之幸也,大唐之幸也。”
顾青惶恐状垂头道:“臣学识浅薄,班门弄斧,不值陛下谬赞。”
“莫谦虚了,老实说,这些日子朕一直在琢磨你写的三国演义,获益不少,但疑问也越来越多……”
李隆基想了想,道:“此书是顾卿所著,有些问题问你最能解朕之惑,朕问你,如何看书中的诸葛亮?”
顾青沉吟片刻,道:“诸葛亮,‘卧龙’之名不副实也,虽智多而近妖,但格局不够大,蜀国之亡,臣以为主要亡于诸葛亮之手。”
李隆基大感兴趣:“哦?朕愿闻其详。”
顾青刚要开口,李隆基忽然制止了他,朝高力士招了招手,沉声道:“召中书舍人速来,朕与顾卿奏对。”
顾青一愣,接着露出感激莫名状。
中书舍人负责记录帝王起居言行,此刻李隆基与顾青原本只是闲聊,召来中书舍人后性质就不一样了,便成了正式的君臣奏对的仪式,千百年后,顾青的名字或许会出现在史书上。
“陛下,臣……惶恐。”顾青垂头道。
李隆基严肃地道:“虽是论书论史,但史可为今人之鉴,不可不察也。”
中书舍人很快赶来,在矮桌边铺好了纸,提笔悬于纸上,等待李隆基和顾青的奏对。
顾青的态度也变得认真起来,严格的说,今日此时算是一次正式的面试,李隆基是考官,顾青是考生,考校的内容便是顾青的见识和胸中沟壑,今日的成绩决定着顾青以后的前程。
沉吟良久,顾青缓缓道:“三国前期的诸葛亮识进退,知利害,华容道设计放走曹操,定鼎天下三分的格局,使得刘备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图谋蜀中,建国立足,那时候的诸葛亮是睿智的,不愧‘卧龙’之号。”
李隆基点点头,笑道:“后来呢?”
“刘备死后,诸葛亮的表现只能用‘糟糕’来形容。陛下,蜀国当时可谓是三国中最安全的地方,蜀国地处偏远,山地高原甚多,对外有无数天然的屏障,地势易守难攻,以诸葛亮之才,若只防守的话,外人绝对打不进来。”
“只要诸葛亮能够沉住气,安心发展蜀国的农桑,以战略防御的姿态发展蜀国二十年,使得本国有足够的兵源,钱财,粮草,以及优秀将领人才储备等等,然后再出蜀征伐魏吴,一统天下的把握一定比他六出祁山徒劳而返大得多。”
“对外,诸葛亮频频用兵,为了完成刘备的遗愿而不惜劳民伤财,每次皆是征魏,每次都由祁山而出,无论从战略还是战术上,诸葛亮都犯下了大错。”
“对内,诸葛亮相权独揽,相权一度驾凌于君权之上,连蜀国之天子都不得不叫他一声‘相父’,此为奸佞权臣所为,正是由于他的刚愎自用,一意孤行,才使得蜀国被灭亡。臣以为诸葛亮过大于功,有冒进,擅权,不臣,穷兵黩武,糜费民脂等数款大罪。”
第二百三十三章 拒不纳谏
三国里的“英雄”,其义与后世的“英雄”不同。
那时的英雄,是以势力,兵将,地盘等等为基础,互相攻伐吞并,后世史学家谓“春秋无义战”,其实三国也无义战,所有的“英雄”不过是打着匡扶天下的旗号,实现自己的野心,包括自诩汉室后裔的刘备。
顾青对诸葛亮的评价令李隆基颇为惊讶。
他没想到顾青笔下的人物里,将诸葛亮描写得那么足智多谋,但却对这个人物如此贬低。
“顾卿不喜诸葛亮?那几款大罪说得有几分道理,可……蜀国毕竟是汉室正统,为了一统天下,恢复汉室荣光,频繁兴兵亦无可厚非吧?”
“陛下误会了,臣不反对一统天下,但臣反对毫无底蕴的情况下兴兵。战争是需要巨量的钱财粮草来支撑的,三国之中蜀国之所以第一个被灭,诸葛亮六出祁山频繁兴兵,耗尽举国之资而无功,便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顾青说着迅速抬头看了李隆基一眼,轻声道:“诸葛亮身为国相,其权过甚也。举国之内政军权民生吏治悉决于一身,国主刘禅反倒无所作为,还经常被诸葛亮教训,君不似君,臣不似臣,君臣纲常既乱,蜀国焉能不灭亡?”
李隆基眉梢一跳,眼睛不自觉地睁大了,目光变得凝重起来。
“顾卿这番话……呵,似乎话里有话呀,是朕多心了吗?”
顾青抬眼,神情茫然:“臣说了什么?臣并无他意呀,陛下不是与臣评价三国吗?”
李隆基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顾卿继续说,闻卿之言,朕颇有得益。”
顾青心念电闪,迅速揣度李隆基的心理。
他需要顾青与安禄山公开敌对,刚才顾青做到了,那么接下来在李隆基面前给安禄山上点眼药,才更合情合理,让李隆基认为两方已经形成了水火难容之势,才达到李隆基制衡的目的。
真正老谋深算的帝王,其实是很喜欢看到臣子之间互相不对付的。
有些话看似鲁莽毫无心机的说出来,反倒对未来是一种铺垫。
将来安禄山若反,今日顾青说的话将会是他未来的晋身之资,这就是完美的铺垫。
于是顾青组织了一下措辞,继续道:“蜀国之亡,亡于君弱臣强,君主无力制约强势的国相,国相一意孤行,不顾朝中反对坚持北伐频繁兴兵……”
顿了顿,顾青加重了语气,道:“君主最软弱的地方在于,不应该赋予诸葛亮举国之兵权,一国的军队应该完全掌握在君主手中,就算情势不允许,亦当徐徐图之,缓缓释之,慢慢削弱国相的兵权。若将兵权给了臣子,无论这个臣子多么忠诚,都是致乱之因,终成大祸!”
李隆基闻言身躯一颤,望向顾青的目光顿时闪过一道异常锐利的光芒,很骇人。
顾青面色坦然地躬身行礼:“臣心坦荡,言出本心。”
李隆基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语气也有些冷意了:“顾卿意有所指乎?”
“是,臣确实意有所指。天下节度使为陛下戍守边境,将士饱受风霜雨雪之苦,然历朝变乱,大多乱于内。陛下治下的大唐盛世不易,臣实不愿看到盛世祸起于萧墙,如今大唐天下分十镇,十镇节度使手握天下大半兵马,且各镇节度使治下内政赋税兵将等诸事自理,致使各镇势大,于大唐社稷实不可取,陛下当鉴之。”
李隆基哼了哼,道:“朕自有决意,何须尔多言!各镇分封军政之权是朕用人不疑,四十余年来,未见出过甚变乱,顾卿,你多虑了。”
见李隆基仍顽固地坚持,顾青叹了口气。
有些话原本不敢说的,说出来对自己的前程不利,眼睁睁看着盛世突然崩塌也没什么,更有益于自己乱中取利。
可是,顾青还是要说,并非为了李姓社稷,而是为了天下百姓即将面临的兵荒马乱。没人比他清楚接下来的一场谋反给大唐造成了多么巨大的破坏,兴亡皆是百姓之苦,可笑这位帝王仍不以为意。